窦占龙又问∶"您就一个人住?"佟老汉无精打采∶"穷光棍儿一条,没娶过媳妇儿。"窦占龙道∶"我瞅您这船挺气派,旧是旧了点,寻常渔户可置办不了这么大的!"佟老汉听窦占龙夸他的船,话一下子多了,说他家祖籍山东,祖辈人为避饥荒,逃难到长江边上,被好心的渔家收留,跟着人家撒网捕渔,又被招入赘,成了上门女婿。渔家通常以几艘、十几艘船结队撒网,他祖上却喜欢单打独斗,船头挂一张口袋般的圆网,沉入江中,船往前行,鱼自己奔着网里钻。又驯养了许多鸿鹚、身形如鹰、嘴利如钩,脚似鸭蹼,趾高气扬立在船舷上,一旦见到鱼群,便即扑腾着翅膀跃入江中;若是遇上大鱼,几只鸬鹚也会打阵斗帅,有的啄鱼眼,有的咬鱼尾,有的叼鱼鳍·…转眼间将大鱼拖到船上向
主人讨好,最擅长的是捕拿鲋鱼,因此在江上闯下一个名号。传到他爷爷那辈,受雇于苏州织造大老爷府,单是捕捞鲋鱼这一项,足够一家子人吃香喝辣,用不着再干别的,半躺半卧在船舱里喝酒吃肉,如同监工一般,等着鸬鹚卖力捕鱼。
窦占龙问佟老汉∶"长江鱼虾种类繁多,为何单单鲋鱼最值钱?"佟老汉一提这个精神头儿更足了,告诉窦占龙,鲋鱼肉质细软,鲜美绝伦,位列长江四大名鱼之首,堪称"鱼中西施"。大的鲷鱼能有五六斤重,此鱼贵在吃鳞,所以捕捞之时绝不可伤及鱼鳞。有那么一种特殊的做法,剥下鱼鳞用丝线穿起来,鲋鱼入蒸锅,火腿、冬菇、笋片、肥肉各取薄薄一片码在鱼上,撒虾干,浇清汤,把那串鱼鳞吊在蒸笼里,上火清蒸,鱼鳞上的油脂滴到鱼肉间,色泽鲜亮,愈发鲜美。当年的鲋鱼是贡品,鲜鱼由南往北运送,沿途三十里一站,昼夜兼程,比八百里加急军情还快,只因过于劳民伤财,康熙爷降旨"永免进贡",却让沿江一带的大小官吏享尽了口福。
佟老汉栖身的这条渔船,正是苏州织造大老爷的恩赐,他从小船上生、船上长,可惜长大之后不走正道,在苏州城里喝酒耍钱,还不上赌资,让宝局子的人敲折了一条腿,再不能行船打鱼了。多亏大老爷念旧,仍支给他一份口粮,不用再干重活儿,转眼七老八十,饿不死就得了。
东拉西扯唠了半天,佟老汉又抽完了一袋烟。窦占龙趁机说道∶"老爷子,给我也来口烟抽,成吗?"佟老汉道∶"这有啥不行?"磕净烟灰,续上一锅子黄烟,点着了递过去。窦占龙抽了一口,又辣又冲,能把人呛一个跟头,再仔细端详烟袋锅子,跟窦老台给他的那杆烟袋锅子一模一样,乌木铜锅玛瑙的烟嘴儿,只是烟袋杆短了不少,拿在手上半长不短的,铜锅子底部铸有"四季发财"四个字。窦占龙问道∶"您老这个烟袋锅子半长不短的,看着可不像江南的物件。"佟老汉道∶"老辈子人捡来的,传到了我手上,谁又晓得是哪里造的。"
窦占龙又拿话引他∶"光捡个烟袋锅子没什么意思,捡点金子银子还行。"佟老汉道∶"金子没有,倒是有个鸡毛掸子!"说着又用下巴须子往东墙指了指,果然钉子头儿上挂着个尺许长的掸子,上边的翎羽比一般的鸡毛掸子长出不少,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他心里有了准谱,抽完了烟,把烟袋锅子还回去,故意做出要走的样子,又似想到了什么,对佟老汉说∶"您老一个人在船上,也怪不易的,抽了您的喝了您的,不能白了您。我是做买卖的,讲买讲卖,您有什么存货,鱼干虾酱什么的,我买些回去,价钱上绝不让您吃亏。"
佟老汉叹了一声∶"没有!我捕不了鱼,去哪里弄那些东西?"窦占龙想了想∶"要不然……我买您一件东西?"佟老汉一指屋子里那些破烂儿∶"你浪头大,想买啥都行,自己捡!"窦占龙心说∶"这老头儿真不傻,,这些东西扔都不知道往哪儿扔,还要卖给我?"伸手摸摸佟老汉身上的短袄,已然糟透了,一捻一个窟窿,又看看铺的竹席,一拽就得散架,摇头道∶"实在不行,我买您这个鸡毛掸子得了。"
佟老汉面带疑惑∶"你要它有何用?"窦占龙说∶"我们出外跑买卖的,常年风餐露宿,赶上风天刮个灰头土脸,衣服上的土比铜钱还厚,这个鸡毛掸子的尺寸掸家具掸墙小了点儿,掸掸身上的浮土正合适,而且五颜六色还怪好看的,我相中了,您开个价吧。"佟老汉倒是挺痛快,"嗯"了一声,伸出一个指头∶"一千两银子。"
窦占龙吓了一跳∶"一千两银子?您可真敢要啊,您告诉告诉我,这东西哪儿值一千两?算了算了,我明白了,您比我会做买卖,那咱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顶多给您二两银子!"佟老汉吹胡子瞪眼∶"你这后生门槛精得很,你当我没见过钱啊?我可是进过织造大老爷府的人,大老爷赏给下人,哪一次出手不是二三十两?你给我二两银子,我拿它买什么?"窦占龙连连摆手∶"您说的那是朝廷命官,皇上的掌上红人,我一个跑单帮做买卖的,能跟人家比吗?再者说了,一个掸子换二两银子,您还不划算?"佟老汉说∶"你当寻常的鸡毛掸子买,那是不值一千两,可我这是老物件,传了几辈子人了,年限在啊,那怎么可能一样?"
俩人一个抬,一个贬,争执了半天,窦占龙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终于把佟老汉的心说活了,一拍大腿∶"咱也别一千两,也别二两、你你你…再添点!"窦占龙说∶"老爷子,我看出来了,您可比我会做买卖,我给您十两银子吧。"佟老汉把脸往下一拉,挥手让窦占龙走人∶"昏说乱话,我不卖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窦占龙知道不给足了钱不行,将牙关一咬∶"一百两银子,我买了!"佟老汉眼珠子都瞪圆了∶"一百两银子?真的给?"窦占龙点点头,掏出两锭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这样的人你给银票他也不认,只能拿出真金白银。佟老汉搓了搓手心∶"卖!我们家传到我这辈,就剩我这一条光棍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鸡毛掸子顶多跟我尸骨同朽,不是沉入江里,就是让外人捡走,不如换银子打酒买肉,我也享受享受。"
老汉伸手就要接钱,窦占龙的手又缩回来了∶"行是行,您得再饶我件东西,要不然我太亏了,跟谁说一百两银子买了个鸡毛掸子谁不得取笑我?您这烟袋锅子我抽着挺顺嘴,烟叶子也挺解乏,都给我吧。"佟老汉有点舍不得,攥着烟袋锅子不撒手∶"给了你……我不就抽不了烟了?再说了,这…这可是玛瑙嘴儿的!"窦占龙劝他∶"我再给您加十两,一百一十两银子给您,到集上买去,什么样的烟袋锅子买不来?"佟老汉高兴了∶"对,这一次我买个长短合手的!
窦占龙用一百一十两银子买下了烟袋锅子和鸡毛掸子,不是舍不得多掏钱,憋宝的贪宝不贪财,但是还得观望来人气色,如若此人气运低落,命里担不住财,给多了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他踩着踏板晃晃悠悠下了船,招呼朱二面子。两人骑驴上路,朱二面子问窦占龙∶"你到破船上干什么去了?"窦占龙掏出烟袋锅子和鸡毛掸子,告诉他拿一百一十两银子收了这两件东西。
朱二面子眉毛拧成了疙瘩,坐在驴背上直运气∶"舍哥儿,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买下那头黑驴,给咱拽出个金碾子,那倒也值了,今天却拿银子买了破鸡毛掸子,这能干什么?散财童子下凡也没有这么败家的!"窦占龙并不跟他掰扯,从原路折返苏州城,也没再投店,径直来到沈老太爷府,让朱二面子在门口等候,自己上去叩打门环。
门房出来一看怎么又是这个人?不耐烦地说∶"想买东西去商号,想喝酒去酒楼,再来搅扰我们老太爷,我可放狗咬人了!"窦占龙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老兄,你别急着赶我,先拿着银子喝杯茶,再劳你大驾,替我给沈老太爷带句话。"门房接过银子掂了掂,脸色立刻见缓∶"这个……·倒让我为难了,上次带你进去,我就挨了一顿臭骂。老太爷说了,从今往后闲杂人等一概不见。我若再去通禀,只怕连管事的那关也过不了。"
窦占龙又拿出一锭银子∶"你给管事的这个,让他这么说——骑黑驴的财神爷到了,沈老太爷不但得见我,还会重赏你们!"
门房半信半疑,却也不嫌银子烫手,硬着头皮进去找管事的。过不多时,角门一开,管事的出来,将窦占龙请入书房。沈老太爷沉着脸在书房里坐着,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窦占龙∶"怎么又是你?"窦占龙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您瞧瞧这个。"取出鸡毛掸子,捧到沈老太爷眼皮底下。沈老太爷接过鸡毛掸子,揉了揉眼,翻过来调过去地仔细端详。他做了一辈子买卖,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什么东西一过眼,即可辨出真伪,这把鸡毛掸子看似不出奇,实则不然,此物单有个名儿,唤作"七禽掸子",用七禽翎毛扎成,分别是青鸾翎、鹦鹉翎、大鹏翎、孔雀翎、白鹤翎、鸿鹄翎、枭鸟翎,搁到屋子里,一片尘土也不落。
沈老太爷看了许久,放下七禽掸子、抬头看了看窦占龙∶"既然七禽掸子在你手上,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有何打算,尽可直言。"窦占龙说∶"那我不兜圈子了,七禽掸子归您,镇宅的铁盒我拿走,您意下如何?"
沈老太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吩咐管事的看茶,又把窦占龙让到太师椅上∶"此话当真?你可知道这是我沈家一半的生意?"窦占龙底气也足了∶"我一个做小买卖的行商,在苏州城没根没叶没势力,纵然得了沈家一半生意,我也守不住。您老人家随便找个托词,就能把我挤对走。我不瞒您,您府上的铁盒是一件镇物,据我所知,已在您府上闲置多年了,我换去了自有用它之处,咱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沈老太爷低下头想了想,虽说乌金铁盒是镇宅之宝,可沈家人财两旺,买卖越做越稳当,哪有什么邪崇?倘若让人用七禽掉子换走沈家一半的生意,那可亏大了。至于这个乌金铁盒,有它不多,没它不少,跟沈家一半的生意比不了。想到此处计较已定,找补了一句∶"你可想好了?"窦占龙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沈老太爷怕窦占龙万一变卦,到嘴的鸭子可要飞了,忙让管事的捧来铁盒,当场换了七禽掸子。
窦占龙将乌金铁盒揣入裕裤,大步流星出了沈府。朱二面子目瞪口呆,雇个飞贼也得二百两银子,舍哥儿你只拿一个破鸡毛掉子,说不上三言五句,就换来了沈老太爷的镇宅之宝?窦占龙也挺得意,告诉朱二面子∶"你别看沈大老爷财大气粗不可一世,其实祖辈也是挑着担子做买卖的货郎,之所以能创下这么大的家业,皆因落魄之时,遇见了财神爷显圣!"
老早以前,苏州城外的乡下有一户沈姓人家,兄弟三人均已娶妻生子,无奈家中仅有一亩薄田,三间破屋,真正是铁锅吊起来当钟敲-—穷得叮当作响。哥儿仁为了养家糊口,结伴做点小买卖,到常州的小作坊收梳篦,带回苏州,再挑着货郎挑子走街串巷四处叫卖。常州的黄杨木梳、象牙篦箕号称"宫梳名篦",描绘四大美人、福禄寿禧、花鸟山水之类吉庆图案,价格十分昂贵。沈家哥儿仁尽心竭力,不辞辛苦,脑瓜子也灵光,怎奈家底儿太薄,本小利微,只能卖些便宜货,挣的钱勉强糊口,苦于没个出头之日,有心撂挑子不干了,又不忍老婆孩子跟着遭罪。
沈阿三心眼儿最活络,说服两个哥哥,拿房产地契抵押,借了印子钱,又找乡里乡亲拆兑,凑足几十两银子,去常州打货,准备做一笔大生意。回来时走水路抄近道,怎料在太湖遇上风浪翻了船,好在兄弟三人水性不赖,挣扎着游到岸边,可那几大包木梳、篦箕都沉入了湖底,连根毛也没剩下。
阿大阿二心灰意懒,再埋怨阿三也无济于事,到处找歪脖子树上吊。沈阿三劝两个哥哥,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大阿二还是舍不得死,脱下湿衣裤拧干了再穿上,哥儿仁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垂头丧气地往家走。
天刚擦黑儿,突然咔嚓咔嚓打了几声惊雷,瓢泼大雨兜头浇下,来得疾,下得猛,转眼之间天连水、水连天,他们行走不得,躲进路边一个草棚子避雨。那里头有别人留下的破锅烂盆,还有一小堆干柴,沈阿二身上还剩了半口袋小米,沈阿三冒雨出去,在树下挖了点野菜,接来雨水,点上火,熬了一锅热粥。正待分着喝了,忽然从雨中跑来一头黑驴、驴上端坐一个黑脸汉子,到近前翻身下驴。
他这才着清、来人身高七尺往上,肚圆腰壮,一对夜猫子眼精四射、满脑给腰胡子、穿一身粗布裤褂、背着个布裕链,腰里十字横管以着一长一疑两样烟袋锅子、手执一根拐杖,浑身上下全湿透了、滴满答答住下消水、哥儿仁刚从太湖中死里逃生,眼前冷不丁冒出这么一位、说文不文、说武不武,看打扮像是做买卖的客商,可目光中带着戾气、坐如虎踞,走若狼行,说不定是落单的响马流寇!仨人胆战心惊、哆哆嗦嗦挤到一处。
黑验汉子冲他们一抱拳∶"三位不必惊慌,我从江北来,路过此地、避避雨就走。"哥儿仁这才踏实了,反正他们穷得铺子儿皆无,纵然来人是个戴寇、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杀人害命,便让黑脸汉子坐到火堆旁、给他盛了碗热粥、黑脸汉子喝了两口,摘下身上的裕链,从中搜出一把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在自己身上掸了几下。沈家兄弟看得目瞪口呆,掸子是掸土的,哪能掸湿衣裳?
可说也奇怪,黑脸汉子三下两下掸过去,湿漉漉的衣裳竟比拿火烤过的还干。只见那人又将掸子放入搭链,拿上短杆的烟袋锅子,从烟荷包里捏出烟叶,搓了又搓,揉了又揉,摁进铜锅子,点着火抽了两口,又将长杆烟袋锅子填满了烟叶,递给沈阿大来抽。
沈阿大凑到火堆前点着了烟,哥儿仁你一口我一口地抽着。细看那杆烟袋,玛瑙的烟嘴儿,黄铜锅子又大又厚实,铸着四个字"招财进宝",又看了看探出裕链半截的鸡毛掸子。黑脸汉子也不避讳,拿了出来给他们仨看∶"此乃七禽掸子,可避地火水风!"沈家三兄弟连声称奇,暗觉此人来头不小。黑脸汉子又说∶"萍水相逢即是缘分,不能白喝你们的粥,我看你哥儿仁这是遇到难处了,不妨指点你们一条财路,苏州城外崇福寺后殿供着一个乌金铁盒,錾刻金角神鹿,你们可曾有过耳闻?"
沈阿大点头道∶"听说过,都多少年了,苏州城里城外,上到八十岁的老翁,下到六七岁的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们都见过那个铁盒,封得十分坚固,不知里面装着啥。"沈阿二也比画着说∶"供在一个宝台上,宝台四面刻着许多符咒,寺里有三个僧人,昼夜
焚香诵经,不准外人近前。谁家闹个鬼闹个妖,让孤魂野鬼冲撞了什么的,只要给足香火钱,可以请僧人带着乌金铁盒过去,在家摆上几天,定可逢凶化吉,不过那三个和尚盯得紧,出了崇福寺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