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占龙从头听到尾,眨巴眨巴夜猫子眼,一句话也没说。当天夜里,他和朱二面子住在西屋,侧卧在炕上假寐。待到夜静人深,朱二面子早已鼾声如雷。窦占龙悄默声地蹬鞋下炕,从屋子里溜出去,蹑手蹑脚来到屋后的驴棚,但见那头驴,粉鼻子粉眼四只白蹄子,支棱着两只长耳朵,浑身黑毛,脖子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铜铃,竟是窦老台的黑驴!
当年他和窦老台骑着黑驴去县城,一晃过去了那么多年,黑驴齿口未变,也没见老。黑驴也似认得窦占龙,冲他打了个响鼻,不住地点头。窦占龙心里有数了,这是一头宝驴,半夜跑出去必有蹊跷,当即蹲在一旁守着。
约莫三更前后,黑驴将头晃了几晃,甩脱了缰绳,转出驴棚,纵身跃过篱笆墙。说来可怪,如若是只狸猫,惯于蹿高纵矮,越墙而过如履平地,可谁见过驴会这一手儿?窦占龙却不以为怪,推开院门追了上去。黑驴顺着土道,嗒嗒嗒一个劲儿往前跑,窦占龙紧着在后头撵,追出二里地,进了一片荒坟。
黑驴突然不跑了,摇晃着脑袋,一圈一圈地原地打转,如同拉扯着一个看不见的沉重磨盘,嘴里头吭哧吭哧的,显得格外吃力,围着这条磨道,在地上踩出一圈驴蹄子印,地底下随之传出轰隆隆的响动。黑驴往左转了几十圈,又往右转了几十圈,直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浑身冒热气,到最后精疲力竭,再也转不动了,这才掉头往豆腐坊走。窦占龙点上烟袋锅子,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盯着黑驴打转的地方瞅,看罢多时,断定了坟中有宝,而且快被黑驴拉上来了!
窦占龙并未草率行事,回到借宿的豆腐坊,进屋躺到炕上蒙头大睡。转天一大早,豆腐坊两口子端出豆浆、豆腐脑儿、过了油的豆饼子,招呼他们吃早饭。朱二面子胡乱吃了几口,抱怨豆腐坊伙食不行,上顿豆腐下顿豆腐,非吃软了腿不可,吵吵嚷嚷地要走。窦占龙让他别急,去到院子里,叫住卖豆腐大哥∶"今儿早上我见着您家的驴了,我也是庄户人出身,没少跟牲口打交道,说句不该说的,您这头黑驴已经拉胯了,指不定哪天就完了。"
卖豆腐大哥唉声叹气∶"合该我倒霉,驴要是死了,二十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有道是'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五更起三更睡,做点小买卖糊口,得卖多少豆腐才能挣二十两银子?"憋宝的不能胡说八道,以免出口成谶,窦占龙也恐失言招祸,事先拟定了一套说辞∶"我瞧出来了、您是够为难的,可也巧了,我认得此驴,当初是我一位故交的坐骑,没拴住跑了,估计是落在牲口贩子手中,又让您买了。我这个人念着旧交,不忍见此驴下了汤锅。咱这么着行不行,您不是二十两银子买的吗?我也拿二十两银子,您把这头驴让给我,牵出您的豆腐店大门,不论它是死是活,均由我来兜底。"
卖豆腐大哥高兴得直搓手∶"我没听错啊?你真要出二十两买这头黑驴?那你可是行善积德了,往后还得发大财!"窦占龙怕他反悔,立马取出银子拱手奉上∶"我借您吉言了!"又额外给钱,买了两麻袋喂牲口的高粱拌黑豆,招呼朱二面子,一人牵上一头驴出了村子。
书中代言∶窦占龙乃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骑着黑驴走南闯北,总是以十几二十倍的价钱,买下老百姓家中用不上的破东烂西。很多不知内情的人,就说窦占龙是给穷人送钱的财神爷。实则不然,勾取天灵地宝,没有宝引子不成,窦占龙一双夜猫子眼,能够目识百宝,又长了两个拿宝的龙爪子,别人看不上的破东烂西,落到他手上却有大用。
闲话不提,只说窦占龙身上埋着鳖宝,黑驴也把他当主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朱二面子可看不过去了∶"舍哥儿,我这当姐夫的得说你两句了,不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二十两银子,就买这么一头破驴?心善咱也不能这么糟蹋银子啊,这一次就这么着了,往后我可得替你管着钱!"窦占龙也不隐瞒∶"你没瞧出来吗?这是窦家庄老馋痨骑的那头黑驴。"
朱二面子眯缝着一只眼,使劲看了半天∶"老馋痨死了多少年了?驴比他活得还长?"窦占龙道∶"此驴非比寻常,它能识宝。"朱二面子大惑不解∶"听说过憋宝的人,可没听说过识宝的驴。"窦占龙嘿嘿一笑∶"好戏还在后头你不必多问,有你开眼的时候!"
二人暂住到河边一个废砖窑中,给黑驴饮足了水喂饱了料,踏踏实实歇了一天。夜半三更,黑驴仍去那片荒坟转磨,累得呼哧带喘、浑身是汗,直到再也转不动了,这才掉头折返。窦占龙和朱二面子由始至终跟在后头,一连七八天,窦占龙倒不觉得困乏,可把朱二面子熬得够呛,鼻翅儿也扇了,耳朵边儿也干了,下巴都聋拉了,看着比那头黑驴还惨,再也没心思说风凉话了。直到这一天半夜,黑驴转来转去,累得两肋直呼扇,但见那片空地上,隐隐约约透出一道道金光,窦占龙觉得差不多了,低声告诉朱二面子∶"坟中埋着个金碾子,正是我要找的那件地宝,一挖就没了,只有让识宝的黑驴,接连拉上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拽出金碾子…"
话没说完,忽听轰隆隆一声响,黑驴从地底下拉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碾子,仅仅海碗大小。朱二面子大失所望∶"这也忒小了!"窦占龙没吭声,疾走几步,上前拿了金碾子,放入憋宝的裕裤。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下一步怎么走,到了口北如何布置?如何去杀白脸狼?不仅不能跟朱二面子说,跟谁他也不能说,其一是怕合伙之人有二心,再一个憋宝为鬼神所忌,一旦让它们听了去,免不了使坏作梗,因此一言不发,只是心中暗暗得意∶"天助我得了金碾子,外带着一头宝驴,真可谓如虎添翼,去口北杀白脸狼,又多了三分把握,不过单有金碾子可不够,至少还得再找一件镇物,方可破了白脸狼的宝刀!"
窦占龙和朱二面子一人骑着一头驴,连夜来到苏州城下,等到天亮,早放行人,由打西南角的盘门入城。城中水路纵横,舟楫繁忙,人随水走。一早上天阴雨湿,男子头戴斗笠,女子打着花绸伞。一座座雕栏玉砌的拱桥、古朴简约的石板桥连通着河道,望不尽的弥蒙烟柳,屋顶、树梢、花草上到处汪着水珠,横铺的石板路上,也积着薄薄的雨水。
两人在沿河小巷的一家客栈落脚,花木扶疏的园子,白石斗奇,绿竹婆娑,当中矗立着一幢楼阁。店伙计将驴牵到后院牲口棚,又引着两人来到楼上天字一号客房,里外间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苏州手艺人独具匠心,屋内的桌凳几架、盘匣烟具、提篮镜箱,件件古雅隽美,色泽光润浑厚。推开窗子往楼下看,低栏曲槛,亭台潇洒,水光倒影之间,衬托着江南独有的深邃气韵。
窦占龙放下行李,安顿已毕,带着朱二面子穿街过巷,走马观花。
苏州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去处太多了,街上有的是茶楼酒肆,耳畔传来弹词评话,唱的是《三笑姻缘》《珍珠塔》《白蛇传》。二人游罢了虎丘,来到松鹤楼吃饭,正宗的苏帮菜,芙蓉莼菜、雪花蟹斗、苏扇菜心、蟠桃虾仁、凤尾拌龙、香炸双味……朱二面子挨着个点了一遍,吩咐伙计打了一壶江南的三白酒。
北方饭馆子量大实惠,好吃多给,苏州菜选料上乘,刀工细致,火候恰到好处,更讲究"少吃多滋味儿",饮不求解渴,食不求果腹,碟碗内的点缀比主菜还多,只为让食客有所回味,下次还想再来。窦占龙没动筷子,朱二面子自顾自地闷头吃喝,顷刻间碟干碗净,仍是意犹未尽,酒喝着也不合口味。付了账出来,又在街边找了个卖馄饨、豆腐花的小吃摊、摊主拿一柄铜片般的浅勺,撇两勺嫩豆腐,放入热汤中一烫,连汤带豆腐盛进粗瓷浅碗,撒上些虾皮、肉松、紫菜,点几滴辣椒油,这就算一碗。再看那小馄饨,也盛在清汤寡水的浅碗中,半透明的馄饨皮比纸片还薄,隐约可见内馅儿的一点粉红,汤上撒一层虾子。
朱二面子一口气吃了七八碗,仍嫌不够,倒是出了一身大汗。另觅一个小摊,买了一只叫花鸡,狼吞虎咽地扔进肚子,这才心满意足,算是吃了一顿整桩饭。
窦占龙顾不上搭理朱二面子,瞪着夜猫子眼四处蜇摸。最后在闹中取静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一座前门临街、后墙靠河的大宅院。但见粉墙黛瓦,飞檐出薨,砖雕的门楼玲珑秀美,上刻"鸿鹄凌云四个大字,两扇黑漆木门关得严丝合缝。窦占龙蹲在路边抽了一袋烟,又找周围的打听了一番,得知宅子的主人姓沈,是苏州城数一数二的茶商,生意遍及各省,尤其在江北卖得最好。
北方人喝惯了花茶,像什么小叶、大方、香片,得意那股子茉莉花或玉兰花的浓香,并不好兴素茶,觉得既没有香味儿,茶色也不够重。苏州一带遍植茉莉花、玳玳花、玉兰花,最适合窨茶。浙东、皖南的茶工采得茶叶,经过杀青、烘干,以毛茶做成茶坯,再运往苏州熏制为花茶。沈家的花茶,最高档的要"六窨一提",用水泡开花苞,放入茶坯之中,闷上三两个时辰,等花香浸透了茶坯,再把花提出来,用炭火烘干,这叫一窨,如此反复六次,花量逐次递减,窨到最后一次,放少许鲜茉莉花提味儿,最后出来的茶叶香气醇正,芬芳扑鼻。
沈家祖上贩卖花茶发迹,后辈儿孙皆以此为业,又开了几家钱庄、布庄,如今住在这座大宅子里的沈家老太爷年事已高,一切生意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归老林泉,不再过问俗事。
窦占龙备了蜜饯、糕团、四色片糕、桂花酒,带着朱二面子登门拜访,自称西北路行商,大老远来一趟,只为求见沈老太爷。门房进去通禀,沈老太爷以为是当年跟自己做过买卖的故旧,吩咐管事的、把客人请到前院书房待茶。
囊占龙和朱二面子将毛驴拴在门口的马桩上,由管事的带他们进了宅院。江南的宅院与北方的大宅门全然不同,地上铺着御窑烧造的青砖、进门厅过天井、往里走是轿厅,若是府上来了贵客,在此停轿备茶。
二一进是大堂,回廊挂落、雕梁花窗,用于宴请宾朋。再往里走还有女厅、下房,各进之间以门楼、塞口墙分隔,形成小院落、疏疏朗朗地排布着亭廊、水榭、花草、太湖石,处处精心雕琢。左右各有偏院,大户人家上上下下百十号人,内外进出不走正门、均有宅弄相连。管事的将二人带到书房,粉墙上挂着吴门画派的山水,居中设有丈八条案,案前摆着硬木八仙桌子,一边一把花梨太师椅、线条工整柔和、转角内外浑圆。窗前一张书案,摆着宣纸湖笔、徽墨端砚,隐隐透出一股子墨香。沈老太爷打小念家塾,
背过"三百干",熟读"四书五经",不过做了一辈子买卖,只看账本不看书,买书无非是为充门面,靠墙摆着书架子、书格子,满满当当全是古籍善本。管事的将二人让到旁座上,沏了两碗碧螺春,转身去请主家老太爷。
窦占龙心里明白,桌上的茶只是摆设,不是过得着的客人,不能随便端起来喝。朱二面子可不懂这套,提鼻子闻了闻茶香四溢,抓过盖碗来吱了哇啦地就喝,边喝还边往回啐茶叶末子,入乡随俗,自打到了江南,他的口儿也高了,嫌这茶太寡淡。此刻听得脚步声响,管事的引着沈老太爷出来会客。沈老太爷六十来岁,身形不高,穿得阔气,长得也富态,面白如玉,细皮嫩肉。窦占龙赶紧一拽朱二面子的衣角,两人起身行礼。简单寒暄过几句,沈老太爷见来的不是熟人,纳着闷儿问道∶"咱们素昧平生,不知二位有何贵干?"
窦占龙没绕弯子,直言相告∶"打算买您府上一件东西。"沈老太爷莫名其妙∶"我这是家宅,不是商号,买东西你可来错地方了。"窦占龙说∶"天下虽大,我买的东西却只在您府上才有。"沈老太爷更是不解∶"但请直说无妨。"窦占龙说∶"我想买您府上的乌金铁盒!"
沈老太爷眉头一皱,他家中确有一个乌金铁盒,乃是镇宅之宝,打板上香供着,岂肯被外人买了去?不由得冷笑一声∶"既然你是做生意的,怎么没看出这是一笔做不成的买卖?铁盒是我沈家的传家宝,不可能卖给外人。退一步来讲,就算我肯卖,你能出多少钱?恕沈某人说话直,你看我像是没见过钱的吗?"几句夹枪带棒的话甩完了,不等窦占龙有所回应,便起身拂袖而去。
窦占龙让人家大馒头堵嘴,直接给噎了出来,一路上皱着眉头。朱二面子嘴里不饶人∶"这个老东西,口气比我的脚气还厉害,忒他妈瞧不起人了!"窦占龙拦住他的话头∶"倒是我心急了,沈家财大气粗,咱手上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两银子,说悬点儿,可能还够不上人家一顿饭钱呢,但是此去口北报仇,还就少不了他镇宅的铁盒!"
朱二面子冷哼一声∶"舍哥儿你甭着急,有我跟着你,哪有办不成的事?既然他给脸不要脸,别怪朱二爷不厚道,待我拿上二百两银子,雇几个偷门溜撬的飞贼,夜入沈府盗出铁盒,省下那一万两银子,找几个清吟小班长三幺二的小娘儿们,咱也快活快活!"窦占龙连连摇头∶"明偷暗抢,岂是大丈夫行径?憋宝的可以探地望气,想在苏州城中掘几窖金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以财势压人,或是指使飞贼行窃,可显不出我窦占龙的手段,你等着瞧,我定让沈老太爷心甘情愿地拱手奉上!"
朱二面子不知窦占龙打的什么主意,你给多少钱人家也不卖,不偷不抢还能怎么着呢?窦占龙不再多说,带着朱二面子回转客栈,结了账,两人骑驴出苏州城,一路奔了江边。江南气候宜人,草木葱茏,山水似绣,大江之上白帆点点,岸边停靠着许多打鱼的木船,靠水而居的渔人、撑船摆渡的艄公,全是指着江水吃饭的。
窦占龙无心赏景,径直找到一艘靠岸的木船。江上的渔船,多为三桅或五桅的帆船,眼前这艘却是七桅船,正当中七道桅杆,颇有气势,不过已经倒了四根,船身斑驳,看上去破破烂烂的,船帮也是干的,可能很久没下过水了。窦占龙留下朱二面子看着驴,从不离身的长杆烟袋锅子也不带了,踩着跳板上了船。很多渔户世代住在船上,这艘船上也搭着一个破旧的木板屋。
窦占龙推开木条子门,弯腰钻进去,屋子正中间安了灶火,咕嘟咕嘟烧着开水,有张小木头桌子,放着杯盘碗盏,吃饭的家伙什,靠边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什么破渔网、烂船帆、缺了一半儿的锅盖、掉了嘴儿的铜壶,没有一件囫囵的摆设。桌子旁边坐了一位老汉,半披半穿一件油渍麻花的短袄,脚上的布鞋咧着嘴,往脸上看,皱纹堆垒,两腮塌陷,眼珠子发黄,蓬头垢面,胡子能有半尺来长,嘴里叼着旱烟袋,一只手哆里哆嗦地捏住烟袋杆,吧嗒吧嗒地喷云吐雾。虽然木板屋四面漏风,却也呛得人喘不上气。
窦占龙弯腰施礼∶"老爷子,跟您讨碗茶喝!"这个老汉比朱二面子还懒,看见窦占龙进来动也没动,干咳了两声,抬抬下巴额子∶"自己倒吧。"窦占龙斟了一碗热茶,没话找话地问∶"怎么称呼您老?"老汉道∶"我姓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