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汉子说∶"烦劳你们三位跑一趟,将那个铁盒拿来,是偷是抢还是借我不管,但别让和尚跟着,事成之后,给你们十两金子。"三兄弟面面相觑,沈阿二问道∶"你要铁盒做什么?家中有人被邪祟冲撞了?"黑脸汉子一摆手∶"我自有用处,你们不必多问!"
沈家三兄弟刚折了本钱,回去还不知道如何跟债主交代,十两金子数目不小,正可解燃眉之急,沈阿大却连连摇头∶"做不来,做不来,铁盒是庙里的东西,偷出来得罪佛祖,我们兄弟担待不起,更何况不义之财如流水,来得容易去得快!"沈阿二和沈阿三却想干,劝大哥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咱的钱挣得也不容易,却扑通一下掉在湖里了,岂不是去得更快?赶上此等灾荒不断的辰光,欠了人家的银子怎么还?"
黑脸汉子见兄弟三人争执不下,又对他们说道∶"君子不强人所难,这么着行不行,事成之后,我给你们一百两金子,如若还是不肯做,我可去另请高明了!"沈阿二吃惊不已∶"你说啥?一百两金子?我没听错?"黑脸汉子点点头。沈阿三兀自不信∶"看你这穿着打扮不像财主老爷、能有那么多金子?"黑脸汉子没说话,从裕涟里掏出个蓝布包袱,当着三兄弟的面打开,赫然是黄澄覆金灿如的几锭大元宝!
哥儿仨急忙凑过来,鼻子尖紧贴着金元宝,恰似定住了相仿,半的才拾起头来、正所谓"七青八黄九带赤,四六不成金",颜色越深、金子越足。包袱中的几锭元宝黄里透着赤,沈阿三拿上一锭,放到嘴边一咬,留下几个整整齐齐的牙印儿,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他对两个哥哥说道∶"佛家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折尽了本钱,回去全家人喝风等死,那可是好几条性命,想来即便拿了庙里的东西,佛祖他老人家也不会跟我们这些贫苦人计较!"
沈阿二已等得不耐烦,跺着脚说道∶"神不知鬼不觉挣他一百两金子,顶咱卖一辈子篦箕木梳的,过这个村没这个店,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了!"沈阿大受不住两个兄弟的撺掇,想想家里的妻儿还在等米下锅,无奈也同意了,却仍不放心,又问黑脸汉子∶"我们替你拿了铁盒,说难听的这叫行窃,回头寻不到你如何是好?得罪了佛祖,庙里的和尚可饶不了我们,金子又没挣到手,落个鸡飞蛋打,里外不是人,岂不触了霉头?"黑脸汉子笑道∶"你等尽可放心,我先给你十两金子,事成之后,余下的金子如数奉上!"
破草棚外风停雨歇,黑天半夜路上没有行人,哥儿仁踩着满地湿泥奔了崇福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沈家三兄弟是做买卖的货郎,脑袋瓜子一个比一个灵光,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商量出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崇福寺依山傍水,殿前栽种两株银杏,寺里三个僧人,晨钟暮鼓。诵经礼佛,恪守清规戒律。苏州城内外遍地的庵林寺庙,多得数不过来,崇福寺年久失修,庙小又没香火,指望着乌金铁盒得点实惠。
沈阿二从正门进去,喊醒三个和尚,说村子里死了人,烦请师父帮忙去念经超度亡人。和尚并不认得沈阿二,但听口音知道是当地人,这种事积累功德,又能得些香油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而且各家寺庙彼此也有竞争,你不肯去,可有的是人抢着去,因此觉也不睡了,留下一个小和尚看守铁盒,另外两个披上袈裟,拿着木鱼、木槌,由沈阿二带路出了寺庙。沈阿三岁数最小,手脚灵活,翻墙跃入寺院,轻轻打开山门,放进沈阿大。俩人摸着黑绕到后院,点火烧了柴房,口中大声叫嚷∶"着火了,快救火啊!"
在后殿守着铁盒的小和尚心里着急,慌慌张张跑出来救火。沈阿大趁机溜入后殿,抱上铁盒逃了出去。
阿大阿三跑到草棚子,此时阿二也甩掉两个和尚回来了,那个骑驴的黑脸汉子却已不知去向。哥儿仁以为上当了,顿足捶胸懊悔不已。阿三眼尖,看见墙根儿底下放着个蓝布小包,正是黑脸汉子的包袱,打开来一看,许给他们的金子全在其中!
哥儿仁不明所以,黑脸汉子不是想拿金子买铁盒吗?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他偷回来了,怎么他留下金子不告而别了?哥儿仨怎么也琢磨不透,可终归拿到了跑腿钱,成色十足的一百两金子。沈阿大仍担心得罪佛祖,又恐三个僧人丢了乌金铁盒,不肯善罢甘休,顾不上回家,先把铁盒送回崇福寺,没敢叫门,隔着院墙扔了进去。
咱们再翻回来说,寺里那两个和尚跟着沈阿二走到半路,阿二突然闹肚子疼,跑到山石后面局屎,,借此机会脚底下抹油溜了。大和尚二和尚寻不见人,悻悻返回崇福寺,发觉出了乱子,柴房起火,乌金铁盒也没了,摆放铁盒的石台从中裂开,里面空空如也。
他们本来也不知道石台中封着什么,但是得指着铁盒吃饭,心下十分焦急,责怪小和尚没能守住铁盒,可也想得到,谁骗他们出门的那个人,跟偷走铁盒的贼人是同伙!正寻思着天亮了去报官,忽听院子里咣当一声响,三个和尚出去一看,铁盒被人扔在了院子里,这么一来更没头绪了,却也没再深究。
沈家三兄弟如同被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砸了个正着,等晕乎劲儿过去,拿上这一百两金子当本钱,做起了茶行生意。合该他们的财运到了,眼瞅着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在苏州城外包下几座茶山、花峪,给江南江北各大茶商供货,自己也开了茶庄。清明节前采的苞茶最嫩,六窨一提,精工细制,作为皇贡送入京城。十几年下来,沈家逐渐成为苏州城里数得着的大财主。
苏州城中最好的地段有一座大宅子,屋舍不下百余间,主人原是乡绅,后来吃了官司,宅子充了公。沈家三兄弟买下宅子,雇了能工巧匠翻修,该换的换,该补的补,瓦檐精巧,廊宇整洁,跟刚盖的全无两样。尤其是后花园,园中有园,水榭、亭阁、奇石点缀其间,移步换景,荷塘碧波微澜,岸边遍植桂花、玉兰、牡丹、芍药、月季。一大家子人欢天喜地搬进去,没承想宅子里不干净,到得夜半更深,后花园子里叮啷哐当闹个不停,,有如开山采石。众人不堪其扰,睡不了囫囵觉,小孩、女眷吓得天一黑就不敢出屋。沈家大老爷派几个下人整夜守着,响动仍是不小,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沈家三兄弟请来不少和尚道士,作法除妖,折腾来折腾去没个结果。其中也有明白人,告诉他们后花园地下埋着一只碧玉蟾蜍,刨出来烧了方可安宁。沈大老爷找人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莫非碧玉蟾蜍游到荷塘里了?哥儿仁愁眉不展,不觉想到了城外崇福寺的乌金铁盒。沈大老爷亲自登门,给足了香火钱,又送了二斤好茶叶,请和尚带着铁盒来家里住几天。
当天夜里,和尚把乌金铁盒放入凉亭,一不烧香,二不念咒,也不清退闲杂人等,谁爱看谁看,自己坐在旁边打盹儿。众人疑惑不解,等到天光大亮,后花园里再没一丝响动。接下来一连几个昼夜,宅子里一切如常。沈家哥儿仁又惊又喜,自认为跟这个铁盒有缘,那一年大难不死发了横财,不正是因为这个铁盒吗? 又担心一旦让和尚拿走铁盒,再有什么邪崇兴风作浪,
那可麻烦了。还是沈家三老爷想出个主意,跟三个和尚商量,出大价钱直接买下崇福寺,改为沈氏家庙,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三个和尚的饮食、僧袍、卧具、燃灯、幡盖等一切用度,均由沈家担负。
三个和尚又不傻,吃斋念佛无非是为了安身立命,那能不答应吗?乌金铁盒理所当然归了沈家,供在宅内后堂之中秘不示人。自从请来乌金铁盒,沈家再没出过乱子,生意更是蒸蒸日上。老哥儿仁坐在一块商量,当初拿了黑脸汉子的一百两金子,始有今日的荣华富贵,吃水不忘挖井人,不管那个黑脸汉子是不是财神爷,咱都得拿他当财神爷供着,给人家分红,拿出一半红利记入"万金账",称为"飞来股",又叫"财神股",将来那个人自己回来也好,他的后人带着七禽掸子找上门来也罢,咱得把生意分给他一半。
商量好之后指天立誓,又请能工巧匠按着那黑脸汉子的模样,造了一尊财神像,供奉在茶庄里。不同于别家的财神爷,或是文财神比干,手捧如意,身穿蟒袍,足蹬金元宝;或是武财神赵玄坛,右手持金鞭、左右托元宝,胯下骑黑虎;沈家供奉的财神爷是粗眉环眼,满脸络腮胡子,骑着黑驴,背着裕裤,腰里插着一长一短两杆烟袋锅子,手持七禽掸子。打从这儿起,"财神股"成了老沈家的家规,后世儿孙代代相传,每年农历七月廿二财神爷过生日,家中上上下下都要喝一碗野菜粥,拜祭财神爷,在苏州城内城外传为美谈。
窦占龙要拿乌金铁盒对付白脸狼,无奈人家沈老太爷不卖,他身上埋了鳖宝,对七禽掸子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当年那个黑脸汉子,也是一个憋宝客,崇福寺中的铁盒只是一件镇物,并非天灵地宝,入不了他的眼目。此人让沈家三兄弟去拿铁盒,实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偷偷跟着三兄弟来到崇福寺,趁后殿无人看管,以烟袋锅子砸开宝台,从中引出一件邪物,正是铁斑鸠!
憋宝客骑着黑驴脚程快,提早回到草棚,留下一百两金子,连夜北上,瞧见岸边停着一条渔船,在水波中悠来荡去,甲板上卧着几只鸬鹚。憋宝客下驴上船,见一个打鱼的汉子,满身酒气,正在舱里呼呼大睡,过去将他推醒,烦劳他渡自己过江。打鱼的被人扰了好梦,气不打一处来,连连摆手∶"不去不去!"憋宝客掏出一小块银子,打鱼的揉揉惺忪睡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银子、眼前顿时一亮,又抬头往江面上看,远处黑得恰似扣着一口大铁锅,风疾浪高不宜行船,便让憋宝客在船上歇歇,等到天亮再走。憋宝客急于赶路,又拿出十两银子,打鱼的动了心思,起身就要拉锚。
憋宝客却跳下船,牵了他那头黑驴上来。打鱼的又不干了∶"风浪太大,我这船太小,渡不了一人一驴。"憋宝客摇了摇头,又掏出十两银子。打鱼的这才心满意足,脸上笑开了花,恭请牵着黑驴的憋宝客上船坐稳,撑开船驶离江岸。
船至江心,水面一片苍茫,天上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打鱼的再掉头也来不及,只见一道道雷电追着船打,惊得船上鸬鹚四处乱飞。小船左摇右摆,可把打鱼的吓坏了,他倒不担心翻船落水,而是怕遭雷劈,心里头琢磨着,这辈子也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啊,该不是渡这一人一驴过江,挣下二十两银子太多了,雷公电母老两口子看不过去了?忙跪在甲板上不住磕头,求爷爷告奶奶,屎尿齐流哆嗪成了一团。
那个憋宝客面沉似水,抽出一杆的烟袋锅子左拨右挡,隔开一道道雷火。然而天雷滚滚,接连不断打下来,憋宝客也招架不住了,他纵身上了黑驴,一抖手中缰绳,黑驴扯着脖子嘶鸣一声,纵身一跃落入江中,再也不见踪影,却掉落了两件物事在打鱼的船上,一柄五颜六色的鸡毛掸子,还有一杆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
不过是一眨眼,雷也止了,云也退了,大江上风平浪静,打鱼的眼见着一人一驴坠入江中,那还有个活吗?打鱼的有眼无珠,觉得烟袋锅子和鸡毛掸子好歹算个物件,扔了怪可惜的,便自己留了下来。
那个打鱼的正是佟老汉的先祖,烟袋锅子和七禽掸子传到佟老汉手中,又被窦占龙用一百一十两银子买走了,他身上埋了鳖宝,对当年那个黑脸大汉的行迹了如指掌,头一次登门拜访沈老太爷之前,也跟人打听过,听说了沈家财神股一事,拿到去苏州城见沈老太爷。当初沈家三兄弟为了良心上过得去,宁愿相信留下金子的憋宝客是财神爷,看哥儿几个太可怜了,显圣助他们一笔横财,对偷盗铁盒之事则讳莫如深。
其实那三个和尚心知肚明,当初偷铁盒的就是这三位,只不过碍于沈家的财势不便说破,本地老百姓也是人尽皆知。老沈家祖上定下家规,每年给财神爷分红,都记在万金账上,统共有多少银子,占多少股份,一个大子儿也错不了。祖训不可违背,无论谁拿着财神爷的七禽掸子来到沈家,必能分走一半生意。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果老沈家翻脸不认账,传讲出去信誉扫地,遭人唾弃,生意也得一落千丈,在苏州城没法混了,所以用七禽掸子去换那个铁盒,他没个不答应。至于那根半长不短的玛瑙嘴儿烟袋锅子,恰好跟窦老台留下的长杆烟袋锅子凑成一对,十字插花别在腰间,窦占龙骑着黑驴跟朱二面子取道北上,有了地宝金碾子,加上这个镇宅的乌金铁盒,尽可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第七章 窦占龙看戏
正说到窦占龙下江南,他骑着窦老台留下的黑驴,朱二面子骑着那头灰驴,取道直奔口北。咱说着容易,一去一往的路途可不近,窦占龙掐算时日,并不急着赶路,半道上又顺手掘出几窖金银,也耽搁了很久,等他们来到口北,已是转年清明。白脸狼早就猫完冬返回关外了,再来口北又得等到年底。好饭不怕晚,好话不嫌迟,窦占龙正可借此时机,继续谋划报仇之事。
大车店人多眼杂,出来进去不方便,窦占龙为了避人耳目,冒充来做买卖的外地老客,在堡子外十五里的北沟村庄中赁下一处闲房,以前这是家皮货栈,后边挺宽敞,有个用于熟皮子的空场,头几年运送皮货的驼队和老信车改道,找了一条更加近便的弓弦路走这地方人烟渐少,皮货栈也空了下来。选在此落脚,可谓不显山不露水,只不过没伙计伺候着,想吃饭自己开火,想睡觉自己烧炕,两个人到市上置办齐了铺的盖的使的用的一应之物。窦占龙又拿出大把银子,派朱二面子出去打听消息。
口北有钱人多,遍地吃喝玩乐,又仗着天高皇帝远,官私勾结、黑白混淆,自成一方世界,窑姐儿青楼卖笑,地痞为非作歹,赌棍失魂落魄,叫花子横冲直撞。此等鱼龙混杂、蛇入鼠出之地,老实人寸步难行,对朱二面子来说那是如鱼得水、简直跟到了姥姥家似的,他受了半辈子穷,此刻有了钱、自然是翻着跟头打着滚儿地折腾,到处下馆子、嫖堂子、泡戏园子,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可也没白折腾,等他把手中的银子挥霍光了、也摸透了白脸狼的行踪,以往什么时候来口北猫冬,在什么地方落脚,经常去哪个馆子,喜欢逛哪个窑子,跟哪个窑姐儿相好,全打听明白了,一五一十转告给窦占龙。
眼瞅着到了之前约定的时日,窦占龙跟三个山匪碰了头。结拜兄弟重逢,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不过窦占龙对家遭横祸以及下江南憋宝之事只字未提。言谈之中他观形望气,已知海大刀等人挖出了老山宝,当时没多问,带着三人去到皮货栈,将朱二面子引荐给三个结拜兄弟,又叫他去饭庄子买来整桌的盒子菜,关上门饮酒叙谈。窦占龙先提了碗酒,给三位兄长接风。朱二面子是个自来熟,跟谁他也不见外,陪着四人斟酒布菜。小钉子眉飞色舞地告诉窦占龙∶"咱这次总共刨了两百多斤棒槌,全藏在大独木顶子营子了,等你跟皇商谈妥了价钱,再叫兄弟们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