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无解的问题在我可怜的脑袋里翻滚着,恣意地盘根交错。我试图理清思绪,然而徒劳,理智敌不过非理性情绪。然后,睡眠就阴险地侵袭而来……
送葬队伍缓缓地朝墓地走去——悲痛而沉闷的丧钟鸣着乏力的调子,所有人身披黑纱,四个脸色惨白的男人抬着棺材,他们身后是穿着丧服的男女老少。我看到了亨利、维克多、约翰、伊丽莎白、帕特里克、爱丽丝,还有我自己!……无数乡间乌鸦在悲伤的送葬队伍上方盘旋。突然,它们毫无缘由地惊慌失措,拼命地拍打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狂乱地散开了。云层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暗影,是老鹰,还是幽灵?……一个两眼放着怒火的女人,她衣衫褴褛,在空中盘旋了一阵后,突然扑向凄惨的送葬队伍,她伸出一只手,手指指向队伍里的一个人,像是在指控……
第二天,父亲在中午之前叫醒我,提醒我有朋友来访。我匆忙地洗漱一番,想从这宿醉的味道中醒过来,也为了摆脱昨夜的噩梦。我必须面对现实,尽管现实也好不到哪里去。然后,我就来到了客厅。
亨利坐在客厅扶手椅里,他起身向我走来。我们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握了握手。
他穿着深色的衣服,脸色苍白,眼神悲伤,但看起来似乎很平静。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丧母后连哭好几星期的小男孩,而成了一个男人,在悲痛面前坚定不移,勇敢地直面考验。
他现在只剩下我了,我是他永远的朋友,可以说跟亲兄弟一样。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学校里共坐一张长椅,一起玩耍,一起犯傻,一起吃零食。他的眼神深情而又充满依赖,清晰明白地告诉我:我就是他的家人,他唯一的家人。
父亲清了清嗓子,想掩饰他的激动:
“詹姆斯,亨利会在我们家住几天。他就住在伊丽莎白原来的房间吧。我们得把你妹妹不再穿的衣服放到谷仓里去,堆在房间里也是占地方。我早就跟她说过让她拿走了!”
我高兴地同意了。为了避免过多的感情流露,父亲愉快地问:
“孩子们,要来一杯白兰地吗?不回答吗?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他打开了酒柜,谁都没有说话。父亲先打破了沉默:
“天哪!白兰地瓶子已经空了!那我们只能将就喝点……见鬼!威士忌一滴都没有了!”
亨利看了看我,朝我微微一笑。他刚要开口说话,我赶紧示意他闭嘴。
父亲继续说:
“借口为了保护我的身体,我那亲爱的夫人已经从酒柜里拿走好几瓶酒……这次她竟然把酒都倒了!这种行为真是太可耻了,简直令人难以接受!她这是滥用权力,我这就去跟她理论,她竟做出这般恼人的行为!”
父亲走出了客厅,尽量维持着体面。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低声对亨利说。
我跑回自己的房间,拿出我私藏的一瓶威士忌(以防万一,我总是会备上一瓶),然后回到客厅。
“詹姆斯!”亨利惊叹道,“你难道要……”
“没错。”我边说边走到酒柜旁。
我用刚刚拿来的威士忌,把前一天晚上被我们喝完的两个酒瓶再灌满,然后我迅速跳到亨利身旁,把倒空的酒瓶藏在身后。
与此同时,大门突然大开,父亲紧紧地拽着母亲走了进来。母亲跟着她,一脸错愕。父亲打开酒柜门,愤怒地瞪着她,用一种我从没听过的语气大声呵斥道:
“是谁把白兰地和威士忌都倒了?”
母亲一脸疑惑,往酒柜看了一眼,然后盯着自己的丈夫看了许久,眼神越来越惊慌。
“爱德华,”她结结巴巴地说,“你该去看看眼科医生了……”
我用余光观察着亨利,他艰难地忍着笑意,看来我的目的达到了。
“眼科医生?”父亲一脸糊涂地回答说,“我?一个货真价实的史蒂文斯家族的人,我该去看眼科医生?要知道,我们家族里从来没有人戴过眼镜,任何眼镜都没戴过。甚至我那活到九十八岁的祖父,一辈子都没……可是亲爱的,为什么让我去看眼科医生,你是在暗示我的视力不行了吗?”
母亲沉默地从酒柜里拿出那两个酒瓶,放到他的眼皮子底下。父亲拿起酒瓶,稍微举起来,以便看得更清楚。他愣在那里,一脸困惑又难以置信。
母亲转过身对我们说:
“午饭已经准备好了,你们快来吃饭吧。”
走出客厅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后者依然出神地看着那两瓶酒。
吃饭的过程中,父亲不断抛出各种话题,尝试着活跃气氛。亨利一直保持着沉默。然而,等到喝咖啡的时候,我的朋友终于开了金口。父亲刚刚提到了他的一个叔叔,说这位叔叔认识胡迪尼。
“您的叔叔认识胡迪尼?”亨利惊叹道。
父亲惬意地吸了几口烟,若有所思地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他说:“理查德是个记者,他移民去了美国,当时在芝加哥一家日报社工作——我记不清是哪一家了,这些事都太久远了。
“胡迪尼成功地完成了一次令人叹为观止的分身术表演,理查德负责对此进行报道,在这件事之后,两人就成了朋友。”
母亲和我都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他从来没跟我们说起过这位理查德叔叔。我怀疑他只是为了讨亨利欢心,编造了一个故事。
“我的叔叔理查德回到英国的时候,”显然,父亲对亨利高涨的热情感到十分满意,他继续说,“常常跟我提起胡迪尼。胡迪尼是个了不起的人!逃脱术之王!真是个奇才!”
亨利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说的话。
“而且,”父亲如痴如醉地微笑道,“他还十分幽默。我的叔叔每次跟我说起胡迪尼的趣事时,总是笑得直不起腰。听听看这个故事:有一次,胡迪尼受邀去一个俱乐部参加狗展,他请我的叔叔陪他一起去。于是,他们一起去参加了这次狗展。展会上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富太太和千金小姐,她们骄傲地展示着自己漂亮的小宝贝。”
这一次,我可以肯定,这个故事是父亲刚刚编出来的。他就喜欢编这样的故事,这完全是他的风格。
“展览即将结束的时候,要放映一部电影,关于什么内容的电影我已经不记得了,这不重要。为了不打扰电影的放映,所有的狗都被关在单独的笼子里,然后被送到了一个房间。电影才刚刚开始,人们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叫声,可这根本不像狗发出来的声音。实际上,那是一种猫科动物的叫声。我就不赘述当时的情景了,这些精心装扮、装束老气的阔太太,都惊慌失措地冲向出口,现场一片嘈杂,乱作一团,像是豹子进了鸡窝里!”
母亲再也受不了父亲的谎言,突然站了起来。
“亲爱的,你可以把白兰地酒拿过来。”父亲换了个语气,然后又对我和亨利说:“你们可以想象,当那些阔太太发现,每个笼子里装着的都是猫,她们心爱的小宝贝已经不翼而飞时,是何等的震惊。有人甚至昏倒过去,人们不得不叫来了救护车。
“理查德一直没弄明白,胡迪尼是如何成功地实施这个调包计的,因为他一直没有离开过展会。”
“胡迪尼肯定是有同伙作案。”亨利猜测道。
“同伙作案,”父亲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四十多只狗被相同数量的猫所取代,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想过……”
母亲回到了饭桌前,她把三个酒杯和那瓶白兰地摆在了餐桌上。父亲给我们倒了酒,然后继续编起他的故事:
“但是这还没完!不久之后……”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嘴唇,“第二出好戏又上演了:那些狗再次出现在笼子里,而猫全都消失不见了!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事实!胡迪尼再次成功地调了包……”
父亲突然顿住,皱起了眉头。然后,他再次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一瞬间,我感觉他的眼睛就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亲爱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你说得对。快请医生……我应该病得不轻……刚刚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而现在……我连白兰地和威士忌都分不清楚了!”
下午,我和亨利在旷野中散步。我们平静地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上闲逛,白雪皑皑的大地亮得刺眼。虽然阳光灿烂,但干冷的空气还是让我们的脸感到刺痛。
“詹姆斯,”亨利沉默良久,开口说道,“你不该这么作弄你的父亲……更何况,是我们喝完了他的白兰地!”
“他那是活该……”
亨利朝我笑了笑:
“白兰地换威士忌,这是通过变戏法实现的……但是我很清楚,把狗变成猫的事情从来没发生过……这只不过是你父亲胡编乱造的罢了……”
“你也知道我父亲这个人,”我回答说,“他也许是某天遇见了一个曾与胡迪尼有些交情的记者,但是也就止于此了。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理查德叔叔。”
不过,我也得为父亲辩护几句,他已经达到了目的,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为了帮亨利排忧,这才是最重要的。
“胡迪尼!”亨利一脸陶醉而兴奋地说,“真是个不同寻常的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家伙!詹姆斯,你知道吗,那天警官带过来的关于胡迪尼的书,我后来看了好几遍,然后……”
“不过,你不怪他吗?那晚他可是给你冠上了很多可怕的罪名。”
“不,”亨利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只不过是在尽自己的职责罢了。而且,他很聪明……聪明绝顶。他对密室谋杀案的解释可以说十分精彩。当然,他没能掌握所有线索,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距离真相已经不远了……”
“亨利!”我大惊失色地说,“难道是你……”
“当然不是,但我知道谋杀是如何实施的,而且是多亏了你,我才知道的。”
“多亏了我?”
“多亏了你的证词。你还记得你们第二次上到阁楼的时候,你有一种奇怪的印象吗?”
“一种奇怪的印象……对,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我说不上来怎么个奇怪法。”
“你的眼睛千真万确地看到了……但是你的大脑拒绝相信看到的信息。”
我大怒道:
“亨利!你不觉得是时候揭发凶手了吗?这个禽兽杀了你父亲!你再继续保持沉默就可能成为帮凶,这一系列的恐怖杀人案将会继续增加,而且……”
亨利严肃地看着我说:
“可你总该知道,凶手就在我们身边……”
我的背脊突然掠过一阵冰冷的寒意,眼里出现一层迷雾,接下来一些人脸在我面前掠过:约翰、伊丽莎白、维克多、爱丽丝、帕特里克……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凶手。不,不可能是约翰,也不会是伊丽莎白,维克多也不可能,不可能是他们!那么……是拉提梅夫妇!
“亨利,”我在片刻之后说道,“德鲁警官强烈怀疑是拉提梅夫妇杀死了你的父亲……”
作为回应,我的朋友只是狠狠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不过,亨利对我说起了比例问题。
“比例?”我惊讶地问道,“什么比例?”
“没错,”他回答说,“比例。”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你有奇怪的印象,是因为比例出了问题。”
我的大脑停止了运转,拒绝对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进行深思。我的心脏也许也停止了跳动,因为在那一刻,我对亨利的同情已经消失殆尽,反而只想当场掐死他!
当天下午,警察在达内利家周围忙得热火朝天。怒气冲天的德鲁坚持让手下像猎狗一样搜寻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来到房子的后面时,我听到其中一名警员正骂骂咧咧。德鲁勃然大怒:
“你们这是站不稳了吗?谁给我派来这样的蠢货!”
“抱歉,警官,我的脚踩到了一个东西……在这么厚的雪地里,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哎?好像是个弹簧!”
“我要这个弹簧用来干什么?你们最好给我打起精神来!”
“我们亲爱的警官,永远如此优雅。”亨利嘲弄地说道。
我们听到了维克多的声音,他邀请快要被冻僵的警员们进屋喝热茶,德鲁同意了。“看在人道主义的分儿上。”他这样说道,与此同时却又在咒骂,因此而浪费了时间。不过能进屋暖和一下,他也并不拒绝。
四周又变得一片寂静,至少暂时平静了下来。
吃晚饭的时候,饭桌上一阵尴尬的沉默。我心里还在埋怨亨利,他声称自己知道答案,却不肯揭晓。我心知肚明,在这个悲伤的十二月的星期日,这个悲惨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宁愿永远也不知道故事的结局。我坐在那里盯着自己的盘子,脑子里不停地在想着“比例”问题。父亲则低头艰难地咀嚼着,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已经失去了他引以为豪的自信。出于同情,我向父亲解释了白兰地是如何消失的,又是如何变成了威士忌。
他一言不发,挺直了上身,恶狠狠地瞪着我。亨利忍住了笑意,母亲却笑得不能自已。父亲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母亲的嘲笑。
他站起来,昂首挺胸地离开了餐厅。
“接下来的一星期,我们都得忍受他颐指气使的态度了。”母亲平静下来后说道。
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在悲剧发生的第二天,这么笑实在有些不合时宜。
“亨利,请见谅,”她换了个语气说,“我实在没忍住……”
“史蒂文斯夫人,”亨利感动地说,“我还没感谢您的热情招待呢。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
他的声音哽住了,脸色逐渐阴郁。
此时,电话突然铃声大作。片刻之后,门开了一条缝,门外传来一句嘟囔:
“詹姆斯,是找你的……”
我冲向门厅,却只看到在父亲身后合上的门。看来,他比我想象的更加生气。
电话听筒被摘下来,放在了托桌上。我拿起听筒脱口而出:
“伊丽莎白,你是来打听消息的吗?”
听筒里并不是我妹妹的声音,而是德鲁警官,他冷冷地说:
“我是德鲁警官。”
“啊!警官!什么……”
“小伙子,你们可以过来一趟吗?您和您的朋友都过来。”
“好的,当然可以,但是要去哪里?”
“就在旁边,在达内利家……您的妹妹和妹夫都在……”
“明白,可是发生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