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因为视频是事后制作的,犯罪嫌疑人可以把受害人摆布成和前一段视频一样的姿势,让人难辨真假。”
“那时,受害人已经动不了了,对吗?也说不出话……”
“是的。受害人可能经受了比我们看到的视频更长时间的饥渴,到后来已经基本丧失活动能力,因为舌头肿胀,也无法发声。直到这时,犯罪嫌疑人才把视频拼接起来,以确保受害人无法反抗,也无法再对外提供信息。”
骆承文用力甩拳头,说:“难怪受害人死亡的时间比预期短,她们其实遭受了更长时间的折磨……”
隔了一会儿,骆承文叹了口气,望向姚盼。
“在前一两天的表演里,受害人也是真的忍受着饥饿,对吗?”
姚盼道:“我想是的,视频起码每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而且为了表演效果的真实和连贯,犯罪嫌疑人应该向受害人提出了不得进食的要求。”
骆承文说:“现在我明白犯罪嫌疑人为什么选择这种‘看点有限’的表演了。因为如果条件更苛刻一些,受害人肯定不会接受。比如在房间里加热,让受害人更快地脱水……”
骆承文停下来,他意识到这样的话太冷漠——他瞥了身旁的女警一眼,咳了一声,续道:“姚警官你提出的疑点,现在都有了答案。”
姚盼默默地点头。
看到对方的神情,骆承文突然涌起一阵难受,他立刻想起了另一件事。
“等等,有的受害人曾经喝下尿液,吃下金鱼……还有用玻璃碎片割腕……这些都是她们的表演吗?”
姚盼淡淡地说:“我想,喝尿液和吃金鱼是表演,这些发生在四十八小时之内。但用玻璃碎片自残发生在四十八小时之后,那应该是犯罪嫌疑人拼接的视频——那时受害人已经濒临死亡,也失去了理智。”
骆承文只觉得胃部抽搐,于是又想到一件事,艰难问道:“那么……那个吃下金鱼以后,在半夜因为呕吐而窒息致死的受害者,她是……?”
“那时候还没到四十八小时,视频是连续不断的。所以,我想她还处于表演阶段,但夜里的呕吐是一种无意识的反应。”
骆承文胃部扭结在一起。
姚盼平静地说:“即便是观众觉得‘看点有限’的表演,但加在表演者身上的残酷我们无法想象——她们甚至已经用上生命的代价。”
骆承文在心中大口喘气,受害人所受的折磨原来是她们自愿的表演,这相比被犯罪嫌疑人暴力拘禁,更让人心情沉重。
“可是受害人为什么愿意,犯罪嫌疑人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诱骗她们……?”
姚盼摇头说:“我想没什么特别的方法,犯罪嫌疑人只要许诺给一笔酬劳就够了。他对她们说,这里有一个表演,直播,有无数观众,有丰厚奖金,你来不来?四十八小时,坚持住了有钱,坚持不住没钱。她们就来了。忍受饥饿,喝尿液,吃金鱼,这些对她们来说都不算什么。偷渡客,无家人,她们本来就挣扎在边缘。犯罪嫌疑人找的就是这样的对象。”
骆承文难受不已,心里悲愤交集。过了良久,他勉力让自己冷静,但声音仍然愤怒。
“犯罪嫌疑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有恃无恐的是什么?”
姚盼沉默下来。她轻叹了口气,走到警署办公室的窗边,和昨天她刚到的时候一样,眺望朝北的海湾。
“犯罪嫌疑人确实另有目的。他诱骗受害人在摄像头前面表演,呼救,是为了让她们从嘴里说出一句话。这句话可以让他有恃无恐。”
骆承文大声问:“什么话?”
“说她们身在香港。”
骆承文一瞬间目瞪口呆,窒息得说不出话来。
姚盼续道:“每一个受害者,在呼救时表述都颠来倒去,信息模糊不清,但她们都清晰地披露了一件事:她们现在在香港。”
骆承文觉得心脏猛跳,一种巨大的震惊让他身体发抖。
“你是说……她们实际上不在香港……”
姚盼淡淡地说:“她们都是偷渡客,也许真的来过香港,后来走了;也许从没来过,而是去了别的地方。这都了无痕迹。”
骆承文开口,问:“那她们的尸体,是……走私?”
姚盼回答:“是的,犯罪嫌疑人通过走私的方式运过来。”
各种疑点在脑海里组合,像拼图一般,骆承文终于明白犯罪嫌疑人有恃无恐的是什么。
命案的发生地,根本不在香港。
那个囚禁受害人的房间,那些现场直播的表演,地点都不在香港。受害人在别的地方遇害,但受害人受到犯罪嫌疑人的诱骗,面对观众声称自己就在香港,这个巨大的干扰信息根深蒂固。而当受害人的尸体在香港的河道、水库、池塘一一被打捞起来时,这个干扰信息最终变成确切无误的事实。
这是一个难以识破的骗局。受害人言之凿凿地说自己在这里,其后尸体又在这里被发现,谁还会怀疑命案并非发生在此?
犯罪嫌疑人利用这个骗局,有恃无恐。
香港警方倾尽全力追查受害人在香港的行踪,以及上挂视频的香港网络终端,终将一无所获。地点错了,路径就错了,如果不能穿透迷雾,调查只会进入死胡同。
骆承文事后回想,发现他们错在一种过时的盲信——受害人偷渡来到香港,所以肯定还在香港,她们没有理由会离开。
骆承文抬头问姚盼:“那她们会去哪里……”话问到一半,骤然停住,他嘴巴张开,已经知道了答案,“你们那里吗……”
姚盼平静点头。
“我们追查了几名受害人在内地的行踪。虽然情报也不多,但越南籍和阿尔巴尼亚籍的受害人已经找到吻合的信息。一两个月以前,她们在我任职的城市出现过。”
骆承文全部明白过来,这位来支援的女刑警一直联络通信,她同步在查的不仅仅是湖南籍受害人曹玉兰的行踪,而是每一名受害人的行踪。受害人生前选择的谋生地不是香港,而是海的那头;她们只是在死后被人运送过来的。犯罪嫌疑人真正利用的,是香港这座城市的特殊地缘构建的特殊壁垒。本来不过是一水之隔,犯罪嫌疑人运送尸体并非难事,调查却轻易地陷入盲区。那里有一种“你们和我们”的泾渭分明,这种认识上的壁垒犹如置身孤岛。
骆承文也明白了姚盼为什么朝向北面的海湾凝望,有时会叹息一声。直到惊人的推想被逐一验证,她才把全部说出来。因为责任太过重大。
“犯罪嫌疑人在香港抛尸,但真正的命案发生地在我们那里。”姚盼望着骆承文,苦笑了一声,“其实不是我来支援,而是你们支援我们。”
骆承文心情复杂,一瞬间不知道是喜还是忧。隔了好一阵,他才沉沉地说:“犯罪嫌疑人是利用了我们的自以为是,如果没有贵方看穿骗局,这个案件只会成为悬案——谢谢你们!”
姚盼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这个推想是姚警官提出来的吧,你看穿骗局的能力比骗局本身更惊人!”
姚盼嘴角微弯,笑起来。
“不是我。我说过,最早发现视频破绽的是一个编外的同行,我只是代替他来验证。”
“不是警察的那位?”
“嗯,目前还不是。”
骆承文点头说:“很厉害!我想认识他。”
姚盼甜笑道:“一定会有机会。”
下午,水警总区传来消息。以深圳湾为进口,深入大井围、公主山、牛牯岭三个抛尸地点的附近水道,经过对所有路径的沿线排查,收集到指向统一的情报:在上述各地,都有一艘灰色的柴油机帆船曾被目击。船型和外观明确后,水警总区搜遍全港每一个港口,最后在葵涌一个旧湾头找到了一艘非常近似的改装渔船。那艘船没有登记,没有属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停泊,混在老旧的渔船堆里。
船底有暗格,配置有冷藏仓,在里面发现了几名受害人的毛发痕迹。
香港海关和水警联合督查,查到这艘改装船曾经走私贩运过海洋动物,收缴后被拍卖给一个做二手船生意的私人老板。那老板以前在道上混过,公司开在九龙和观塘交界的一个码头上。十多辆警车开着警笛,在城市里全速穿行,最后在尘土飞扬中冲进码头侧面的一片荒地,那里有一个很小的维修坞。荒地沿途堆满船的零件,有些大如公交车,但全都锈迹斑斑。
船厂里的几个员工四散跑,混过黑道的老板从厂房后面逃窜,警察朝天开了枪。那老板慌不择路,被一根手臂粗的锚链绊倒,摔在一堆铁疙瘩里,差点被船锚的尖钩扎穿脑袋。
因为在鬼门关走了一趟,那老板吓破了胆,露出往日当小混混的真容。警察喝问他“跑什么”,他耍赖说:我就是怕嘛。警察把机帆船的照片递给他看。
“警官,我想起来了……”二手船老板眼睛眨了半天,后来服软点头,“这艘船是我这卖的,一个月之前。”
骆承文和姚盼押着老板走进船厂办公室,老板从抽屉底下拿出交易账本。
警察找到了一个月前买下船的人。
船老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只说他在内地跑货,不过长得很丑……”
骆承文肃容伫立,转头望姚盼,问:“姚警官现在回内地吗?”
姚盼点头,说:“嗯,现在就走。”
“我陪你!”
姚盼微笑说:“好。如果方便,也带上唐明警长。请你们继续支援我。”
当两个警察联袂走出厂房时,西九龙总警区打来电话,说有一个待核实的情报,但还是向他们通传一声为好。
“尖沙嘴警署接到举报电话,有人昨晚在维多利亚港附近,看见一个女人被人推进一辆货车,凌晨的事情。目击人称,那个女人穿着白色连衣裙。”
第9章
星期天下午,涂姝从香港回了家。
白天她在香港坐了轻轨和地铁,从东到西,觉得城市不大。她想,也许好些年前会不一样,但现在这个城市已没有惊喜。于是她回到九龙,坐上往北的火车。
离开前,涂姝给梁夏发了一条信息,说:我走了,昨天谢谢你,回来见。
梁夏回复说:好,回来见。
前夜凌晨,梁夏开着小货车,把涂姝送回下榻的旅店,然后道别。他早就说过白天还有事,没有再陪同。
到家刚过七点,出租屋的小窗外已经没有阳光。涂姝没开灯,在昏暗的房间里脱下背包,和衣躺倒在薄薄的床垫上,鼻子里钻进熟悉的灰尘。她侧转身体掏出手机,看见发光的屏幕上有章洁发来的一条信息:回来了吗?
涂姝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想回复。
手机落在枕边,涂姝背过身,把头埋进被子里。她觉得身体燥热。昨晚她一夜没睡,分不清是神经亢奋带来的热,还是因为其他。香港之旅的一幕幕从眼前掠过,在脑海里翻滚,思绪一阵汹涌如潮水,一阵又平静如旧殇。
在疲惫和黑暗里,涂姝渐渐入睡。入睡前,她以为自己会做噩梦,后来却一个梦也没记住。
不知时辰,涂姝在漆黑中醒了一回。她莫名感到一丝亮光,于是缓缓拉开眼帘。枕边手机屏幕的光芒停驻了几秒钟。涂姝把手机举起来,又一次点亮它,屏幕上有一条梁夏发来的信息。
“我也回来了。你现在在家吗?”
涂姝莫名生出巨大的思念,她回复:早就到家了,比你快。
半眯着眼睛等了许久,屏幕再度亮起。
“那就好。请好好休息,晚安。”
涂姝既感失望,又感安心。她感到强烈的饥饿,又觉得可以忍受。她轻声说:晚安。
手机放下后,漆黑的梦又笼罩而来。
涂姝睡了很久,睡得平稳,那长长的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10章
刑警薄文星在夜幕里猫着腰,穿过杂草小跑回来。
“地形都勘察过了,两层楼,能建等大的地下室,正门、后门两个出口,应该没有暗道。热探测显示屋里有一个人,但地下室有没有人看不清。”
他的上司姚盼点点头。
“有没有监控?”蹲在后方的香港警长唐明发问。
骆承文皱眉瞪了他的下属一眼,怪他多嘴。但汇报情况的刑警没有任何不悦,回答的声音清晰而干脆。
“有。前后门都装了摄像头,覆盖距离起码有五十米,所以我们也不敢太靠近。”
姚盼问:“还有呢?”
“还监测到狗吠声,屋里养了狗,可能是大型犬。”
围拢在漆黑疏树林里的几个警察,脸色都有些沉。
姚盼笑了笑:“阿星,你和唐警长可以组个队,你们都爱卖关子。”
这句话缓和了气氛,几个刑警都笑了起来。
薄文星主动拍了拍唐明的肩膀,说:“等一下我们俩负责狗,怎么样?”
唐明正容说:“没问题!”
姚盼说:“别扯,这事安排给有经验的突击队员。”
骆承文向四围望望,在安静的黑色里还有更多警员。他明白到姚盼为什么让他带唐明同来——不仅因为他的这位部下能力不赖,更重要的是,他不至于是一个外来的光杆司令。骆承文望着在前方伏身的姚盼,再次感受到这个女刑警过人的大气和细腻。
这时,姚盼回过头,也平定地望向他。
“骆警官,等你发令。”
“我发令吗?”
“嗯,直到目前,你都是这个案件的行动指挥官。”
骆承文在心里深吸一口气,冷冷道:“既然有监控,那就发干扰信号,我们一鼓作气冲进去。”
在他们面前,星月暗淡无光,只有一座灰色的房屋坐落在夜幕里。
骆承文和唐明陪同姚盼,在日落后返回这个濒临香港的城市。这里有出海口,距离深圳湾三十海里。
抵达的时候,情报工作已完成得差不多。
犯罪嫌疑人在香港花了五万港币购买二手机帆船,虽然没有通过合法途径,也没留下真实姓名和实名电话,但此人和走私团伙有关联,电话号码和资金支付也终究有迹可循,两地警方一合力,身份就查出来了。
这个人几年前移居本市,一开始在海产批发市场打工,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辞退,其后很长时间没有固定职业。但根据线人情报,这个人确实涉足过走私生意,深夜里给别人搬货,也走过船,但因为地位微不足道,警方也没找过他。
姚盼要求再往前查,得知这个人在搬到本市之前,原本在一家主题游乐园干活。那家游乐园中外合资,规模可观,以大型动物表演剧场而享负盛名,有陆上马戏,也有海底奇观。这个人负责保养海洋剧场的维生系统,注水,沙滤,杀菌,控温,增氧,维修管道,有时也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