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叫万有光。他几年前从游乐园离职,是因为一宗意外事故。
游乐园海洋剧场有一个露天的深水池,每天上演五场人和虎鲸、海豚、海狮,以及成群鱼类的互动节目,环形的观众席能容纳上万人。水池初建的时候,在池壁中部预留了一个瞭望口,用于观察水下情况,突出部分是耐压玻璃,后面连接一个几平米的小房间。但因为功能有限,建成以后基本荒弃,渐渐没人记得有这么个地方。
直到事故结束以后人们才知道,身材矮小的维修工万有光,有时会钻进那个藏在地下的房间,在半圆形的玻璃仓里探头,瞭望着在他面前游过的鱼,以及高高环绕的观众席上数以万计尖声欢笑的人。
随着水池使用年份渐久,园方发现后台一侧的池壁有个别地方渗水。工程队查勘后给了一个方案,往地下通道的尾端灌注水泥,封掉拉倒。万有光知道这件事,也知道填满水泥砂浆以后,那个小房间的门会从此堵上。那天他想最后一次瞭望,下班以后钻进房间,但他不知道工程提前了。本来约好第二天来的工程队决定在当天歇业后开工,万有光听见了高压灌浆机的可怕轰鸣声,他把头从瞭望口缩回来,在狭小的房间里转身,但在急忙中后脑磕中突出的梁柱,当即昏迷过去。当他转醒的时候,四围只剩下寂静和漆黑,房间的门已经打不开。手机也在水泥墙深处失去信号。
到了白天,明亮的阳光洒满剧场,然后穿越深深的水池,留下一缕光从圆圆的玻璃窗透进来,房间从黑色变成灰色。万有光用眼睛追着那缕光,向外界瞭望,看见数不尽的熟悉的鱼和人。他也用耳朵听见微弱而又洪大的欢呼和尖叫。
他在那个只能缩身而居的房间里每天瞭望和倾听,有时也拍打窗户,自言自语,一共待了三天。有时他明明觉得有许多人望见了他,像观戏一样指着他看,但事实上人们看的根本不是他。他每天看见碧波荡漾的广阔的海水,口中干渴不已。
三天后的傍晚,一个下水训练的女演员偶然潜游到瞭望口旁边,终于看见了里头那个奄奄一息的人。救援队花了整整一晚凿开半干透的水泥,发现房间的门被封了三分之二,如果完全密封,困在里面的人可能活不过半天。尽管如此,数天不吃不喝,已经让他命悬一线。
万有光被救出来以后,由于严重脱水引发了肾脏损伤和神经系统的并发症,时常头疼发狂,出院以后仍需要长期服用药物。乐园赔了他一笔钱,同时把他解雇。其后他来到本市谋生。
当这段经历被披露以后,警察都知道他们找对人了。
后来,更进一步核查到的病历报告发过来,上面写着:慢性肾衰竭四期,存在性功能障碍。骆承文叹了口气,对姚盼说:“你说得对,犯罪嫌疑人对囚困和缺水有扭曲的情结,而身体缺陷则让他对女性怀有恨意,他把自己受过的罪加诸受害人身上。”
骆承文举起手,停隔一秒后,朝前方的灰色房屋骤然落下。
锁定犯罪嫌疑人身份后,目标地也得到确定。
本市警方查到万有光在郊外买了一套旧农房,占地二百平米,地面两层楼,下面带等大的地窖。周边都是荒林,但水电、网络能通。技术刑警薄文星联合网警核查了网络基站,发现网段和犯罪视频上挂的路径吻合。本地警员拿着万有光的照片进行了周边查访,村头杂货店的老板点头说,这个人下午还来买过东西,就住在那间旧屋里;香港警方则把照片给二手船老板看,后者撇嘴看一眼就别过头说“没错,就是他买的船”。至此,人和地点都已确凿。
入夜后,林中的孤零房屋亮起了灯。两地警方的高层都指示必须周详部署,务求万无一失,行动组织花了不少时间。骆承文知道之所以有这个指示,是因为经过两地的情报共享,警方判断视频中的受害人生还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抓人的优先级实质上已高于救人;而且这件跨越两地的案件,性质实在太特殊,与其求快,不如求稳。指示下达后,姚盼对骆承文低声说“抱歉”,骆承文摇摇头,说:“我们都做了该做的事。”
时近夜晚十点,包围圈完成。漆黑的树林里只能听见虫鸣。骆承文望见夜空中有两架无人机徐徐划过,这是最后一次确认查勘。年轻刑警薄文星用手指按住耳机,然后稳稳报告:“屋内外都没有异常,但有几个人还是难判断。”
骆承文转头对姚盼说:“九龙那边说货车找到了,就停在葵涌的码头,也就是我们找到柴油机帆船的那个码头。在车里找到女性的毛发痕迹,但不属于前面几名受害人。”
九龙尖沙嘴警署接到举报电话,前夜在维多利亚港附近,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子被人用一辆货车暴力带走。香港警方调阅了附近的监控录像,很快找到了疑似的货车,并开展紧急追踪,最终在葵涌的一个码头找到了这辆货车——警方也正是在这个码头找到了有运输受害人痕迹的走私机帆船。
因此不排除这辆货车就是属于嫌疑人的。
骆承文沉声说:“希望没有新的受害人。”
姚盼点点头:“现在,我们只能专心做眼前的事。骆督察请下令。”
骆承文于是举起手,朝向前方的房屋。
树林里的夜鸟腾空而飞。
两个突破组采取钳形行动,分别从房屋的前后门方向合围,伴随干扰监控摄像头的信号波,横穿屋前的林地,然后毫不停留地破门而入。
整个过程不过半分钟。
轰然过后,老旧的房屋里安静无声。只有沉重的破门槌震动门梁的余波,让客厅中间的一盏吊灯“吱呀”摇晃,灯影在四面墙壁上飞来飞去。
突破组有警员配备了专门应对猛犬的护臂、警棍、喷雾和枪,他们很快看见两只通体乌黑的狼犬,但那两只大型犬尖长的耳朵低垂,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墙角。
骆承文、姚盼、唐明和薄文星四个刑警紧随而进,一个突击队员蹲在黑狼犬旁边,打手势说:“睡着了,应该喂了安眠药。”
每个刑警心头都有一阵剧烈的不祥感。
姚盼下令道:“外面守死了……”
语音未落,楼上传来玻璃摔碎在地的声音。
警察持枪冲上二楼,突入最尽头的一个房间。一个男人坐在其中,笑盈盈地看着一屋子警察。突击警员喊:“举起手!”对方静止不动,笑容只维持了一秒钟,很快面容扭曲起来,身体也扭曲起来。警察看见那人脚边有一只破碎的酒杯,剩余的金黄液体沿着地板的纹理聚成小洼。
警长唐明一个箭步冲上前,大喝:“吐出来!”
男人已经从高背椅子上滑坐下来,扭紧的肌肉开始松弛。唐明想伸手抠喉咙,但闻到一股浓烈的杏仁味,只得把手收回。氰化物沾到皮肤很危险,而且也来不及了。那个人从嘴角慢慢涎出白沫。
骆承文蹲下来直视对方的眼睛,急切地问:“受害人在哪里,说!”
那个人眼帘合垂,勉强一睁,盯住前方的警察,一边脸抬起来笑:“我没输……”随后头倒在肩膀上,不再动。
唐明摸了脉搏,向众人摇头。
姚盼俯视着,沉沉问道:“人对不对?”
负责搜集情报的薄文星点点头。其实这个问题无须问。
那个男人长相奇丑,凸额头,鱼白眼,嘴唇开裂,身高矮小,介乎正常人和侏儒之间,弯着背,像被打桩机捣过。那扭曲的模样没人会认错。
一屋子警察缓缓放下枪。
房间里有连通网络的电脑,几个监控屏幕,以及布满墙壁的照片。照片里是那几个被杀害的女人,有的穿着整洁,面向镜头,露出笑容;有的披头散发,佝偻身体,趴在地上。
房间的主人万有光斜斜地坐在照片下面,死去了。
骆承文甩拳头说:“我们还是慢了——”他又急切四顾,“快找受害人!”
其后警方又在房屋的地下室找到两个房间。一个四壁围了隔音棉,像个牢房,里面什么都没有。另一个墙壁刷了乳胶漆,中间放着一张木椅子,横梁两边各有一个摄像头——这就是视频里的灰色房间。
网络上的直播还在继续,但眼前的房间里已空无一人。
警方在犯罪嫌疑人的电脑上寻找最后一段视频录像,但文件被加密隐藏,需要检索和破解。到了凌晨两点,视频已经播过四十八小时的黑色报幕,而技术人员还在持续攻关,播放却戛然而止。
刑警薄文星长身而起,问:“哪个把网上的视频掐断了?”一个坐在电脑前的技术组警员抬起头,回答说“没有”。
“视频没有中断,是播放完了。”
电脑里的视频被调取出来,刑警们急急回放最后的片段,看见房间里的白裙女孩一度转醒,然后艰难地向前爬行。她刚刚爬到画面的边缘,视频就结束了。
骆承文浑身一抖,说:“受害人还有体力,在尝试逃生——犯罪嫌疑人把视频剪断,难道她……逃出来了?”
姚盼厉声下令:“整个山林都搜!”
天亮的时候,警方在一公里以外的山涧里,发现名叫曹玉兰的第五名受害人静躺在一条浅浅的小溪旁边。她也已经死去。
死者并非溺亡,而是死于低钠血症引起的脑水肿,也就是水中毒。受害人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拼命寻找水,然后喝下了过量的水。
而她死去不过一天。
“怎么会这样?”拿到尸检报告时,骆承文双眼布满血丝地望向姚盼,“受害人不是很早以前,而是刚刚遇害吗?她面对镜头说,她在两天前被迷晕绑架,是真的两天前吗?……我们还是慢了一步吗?”
在万有光的电脑里获取的最后一段视频录像,相比网上播放的戛然而止,末尾还多了一句报幕音。那里有他对警察没说完的后半句话。
“我没有输,表演没有结束。”
一语成谶,骆承文面色凝重地问姚盼:“是同党吗,还是模拟犯?”
姚盼低叹说:“我不知道。”
连续杀人犯在屋中服毒死亡的一周后,第六名受害人出现。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子被囚禁在灰色的房间中,失水挣扎,视频再次在网络上传播。


第二回 之后,我来到你的身边


第1章
星期一早晨,涂姝推开家门,看见阳光很好,气温却猛然跌坠。她搓搓手,犹豫着要不要反身添衣,这时感觉脚下踩住一个扁扁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只死去的乌鸦,脖子后折,反光的羽毛像黑色垃圾袋兜住身体,已经通体干透,但踩的那一脚让灰色的眼珠流出来。涂姝举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用手背挡住眼睛——那里刺眼明晃,一尘不染,什么都没有。
傍晚回到家的时候,她在床垫上找到干扁的老鼠的尸体,后来还有死去的鱼。
有些能预期,有些无法预期,从香港回来后的一周,涂姝的生活渐渐陷入恐怖之中。
开在商场里头的水族馆游乐场停业了。
涂姝八点半回到上班的地方发现关着门,绕到游乐场的正门,看见正门也拉着铁链,门外贴着“闭馆维修”的告示。涂姝想起这一周游乐场的水族箱和鱼池要改造,排干水后,混凝土造景要做一些添加,还要保养沙滤塔、维生管道和化盐池。听说要新增一批观赏的鱼。这些涂姝知道,她休假前一天,水族区的一部分就已经封闭,人鱼表演也预计取消一周——这也是涂姝决定上周休假去香港的原因。但游乐场里还有其他动物的观赏区,另一层还有游乐设施,涂姝没听说过要全面闭馆的事。
涂姝在员工进出通道徘徊了一下,心想为什么没看到其他人,游乐场少说也有上百工作人员——这时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一角,一个保安模样的男人探头出来,问她是“干什么的”。
“我在这里上班。”涂姝走上前说,“今天不开门吗?”
“你没接到通知吗?停业了。”那人冷漠回答。
涂姝摇摇头,说“没接到通知”。然后又解释她“这两天休假了,所以不知道”。
“反正今天不上班,没事就回去吧。”
“要停业几天?”
“不知道,问你们部门的人。”
涂姝问:“今天有人回来吗?我想拿点东西,这边门能进吗?”
保安说:“随便你,自己刷卡。”
“刷卡?”
“员工卡啊。”保安指指他挂在胸前的卡牌。
涂姝说:“我没有员工卡。”她指指旁边的门,说“平时从那边进”。
保安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员工啊?”
涂姝说,她是剧场的表演演员。
保安说:“像我们这种签派遣合同的,都有门卡!”
涂姝不说话,保安准备把门关上。涂姝说:“我能进去一下吗?不知道要停业几天,所以想拿点东西,很快。”
“这边是员工通道——你是员工吗?”保安冷漠回答,“谁知道你是谁。”
离开的时候,商场正门刚开,涂姝看见游乐场入口前面陆续聚集了一些人,平时负责售票、检票的几个工作人员在解释什么,吵吵闹闹,商场保安在旁边盯着,想来是在处理退票一类的事情。涂姝更感停业停得突然。
涂姝给章洁打了电话。
“回来了吗?”章洁在电话那头问。
涂姝说:“嗯,昨天晚上到的。”
“昨天给你发信息,你也没回。”
“回来有点晚……太累了……”
章洁没揪着这个话题,平淡地“嗯”了一声。
“游乐场今天停业?”涂姝问,“我过来看到没开门。”
“你去上班了?我以为你今天还休假。”章洁说,“昨天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
“怎么突然停业了?”
章洁在电话里冷冷地说:“老板跑路了。”
涂姝呆住,说不出话来,她只能在一瞬间分辨,章洁不会把裴青城叫作老板,所以他说的老板应该是游乐场的老板。
“你现在在商场吧?”章洁说,“一楼有家咖啡厅,你等我一下,我现在过去。”
涂姝在商场绕了一圈,在北面门口旁边找到一家星巴克咖啡厅。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走进咖啡厅,几十元一杯的饮料让她望而却步。她学会了做这样的比较:五十元够两天的伙食费,够买两本书,也够半天的医院看护费。
涂姝点了两杯热摩卡,想了想,端着走出咖啡厅,选了带遮阳伞的露天座位坐下。她心想,坐在外面,等的人比较好找,也感觉惬意。涂姝突然想重温坐在咖啡厅的露天座位上喝一杯热咖啡的惬意。
章洁十多分钟后到达,他拉开涂姝对面的铁艺椅子,坐下来。男人只穿了件单衣,坐下后略微收缩了一下身体。
“我给你也点了摩卡,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涂姝把咖啡推过去,“还有点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