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个备货的地方。叫我梁夏吧,在这都能碰上,我们真有缘。”
涂姝说:“嗯……”
梁夏把纸箱搬进仓库,放在地上,蹲着身转头问:“涂小姐周末过来旅游吗?”
涂姝突然一阵惶然,她想起自己身上的装扮,算不上一个旅客。她不知道该不该把裙角往下拉。
“我刚去了一个聚会,朋友的……”
“怎么现在一个人?”
“刚才和朋友分开了……”
梁夏从仓库里走出来,步子似乎故意迈得比较大。他在涂姝面前停步,微笑:“我说,你该不会是迷路了吧?”
涂姝脸有点发胀,但仍旧点点头,说“是”。
“不知道怎么就走到这了……”
“你住在哪里——这次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在下意识想拒绝的瞬间,涂姝把话吞了回去。她心里犹豫着,表情也浮现出来。
“这边还挺乱的。”他抬表看了看,“主要是这个点。”
涂姝呆呆地望着变得冷清的街,蓦然想起已到凌晨,这一天已经过去了。而这个叫梁夏的男人比上一次更坚持了。上一次,他说:需要我送你回家吗?涂姝说:不用,我家离得不远。他说:那就好。这一次,从他眼睛里能看到坚持,他就差说:你一个人,不安全。
涂姝心里觉得感激。
“其实……”涂姝说,“刚才有人在那边打架……我的背包弄丢了。”
梁夏张了张嘴,惊讶道:“你怎么不早说?难怪——你是不是因为跑得太急,所以找不到路了?”
涂姝点点头,说:“嗯,是的。”
梁夏说:“你等我一下。”他转身走进仓库关了灯,把卷帘门拉上。
涂姝微微探头,看里面的一个个纸箱归于黑暗,似乎都有点湿,便问:“梁夏,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梁夏没回头,说:“什么都有,杂七杂八的货。”
两人在忽明忽暗的街巷里并肩走,涂姝凭着记忆穿行了几次,终于回到原地。那冰冰凉凉的街道已空无一人,涂姝没敢看地上有没有血迹。她快步跑到没有路灯的街尾,背包还好好地靠在墙角。
涂姝把包背回肩上,对梁夏点头,由衷地说:“谢谢你!”
梁夏打量她,但眼神一掠而过,笑道:“你现在比较像旅客了。”
涂姝闻言,缩了缩肩膀,她再次想起自己一身扎眼的短装,犹豫着要不要从背包里拿出外套,但又觉得这样更显心虚。
梁夏转身向前走,说:“有没有带外套?夜里还有点凉。”
涂姝忙说“带了”,她从背包里抽出外套,给自己穿上,感觉一阵暖意裹挟了身体。
梁夏没回头地说:“你这条紫色裙子也好看,不过我更喜欢你穿白裙子。”
涂姝跟上前说:“带了,明天穿。”
两人并肩往回走,有一阵各自沉默,梁夏突然问:“涂小姐是不是第一次来香港?”
涂姝想了半秒钟,转过脸,点点头:“嗯,第一次来,明天就回去了……你也叫我名字吧。”
“涂姝还有什么地方想去但还没去的吗?”
涂姝笑问:“你要带我去吗?现在?”
“可以啊,我有车。”
“你说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不过明天我走不开,现在倒是可以。”
语气多少有点怪,但涂姝还是静静地吸了口气,又让自己缓缓地呼出来。
“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夜景,明天就看不了了。”
“在香港看夜景一般有两个推荐,一个是太平山,一个是维多利亚港。一个山,一个水,你可以选。”
“去有水的地方吧。”
梁夏笑道:“我猜你会这么选。”
两人走回仓库街,梁夏走到一辆小货车旁边,插进钥匙开锁。
“如果不嫌弃车破,请上车。”梁夏拉开车门。
涂姝望了黑黑的车厢一秒钟,然后迈开脚,走进去。
涂姝如愿在宁静的海港跳了个舞。
阴沉了整个白天的云自太阳沉没就消散了,夜晚月朗星稀。虽然对岸都市的灯火已熄灭一半,但仍有华美明亮的轮廓。它们也包围着海浪的轮廓,抖抖的,不像水,像一块撒满金粉的黑色果冻。空气里没有腥味,堤路上也一个人都没有。涂姝有点陶醉,穿着高跟鞋旋转身体,然后在跌倒之前扶住栏杆,呼呼地喘气。
她觉得心满意足了。
凌晨三点钟,梁夏从后面安静地走上来,来到涂姝身边。
“你会不会觉得饿?”他问。
奇怪而生硬的问法。但涂姝想起从早到晚,她确实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连水也喝得少。她强烈地感受着饥和渴,在心里告诉自己挺好的。
于是她摇了摇头。
“那现在想回去吗?我送你回去。”
涂姝转头,笑笑,说:“好。”
第8章
一旦有了方向,香港警方卓越的调动能力就体现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法医部门的最新检验报告用邮件发送到西九龙区高级督察骆承文的电脑里,骆承文到宿舍叫醒从内地来支援的女刑警姚盼。前一天夜里,姚盼没入住酒店,就在警队的值班宿舍里睡,骆承文的房间和她打对门。
法医连夜对三具被害人尸体的皮下组织再次取样鉴定,并进行二次解剖,最后得到对应性的结果。
根据之前的尸检,三名被害女性生前曾严重脱水休克,死于心脏衰竭。死后尸体在复杂的水体环境浸泡,膨胀如皮球,差不多能呈仰卧状浮出水面。从体内充盈的腐败气体量估算,死者被抛尸水中的时间是两三天,和死亡直播的时间间隔吻合。
尽管尸体的体表组织瓦解,体内也已高度腐败,但经过更具指向性的鉴定,法医发现尸斑的坠积期和扩散期存在不合理的时间差,并且有轻微的血液外溢现象,说明血液的凝固速度曾受到外部环境变化的影响。针对这点再做进一步解剖,法医发现尸体颅底的确形成了枕骨大孔疝。这是脑组织出现水分冻结,造成体积膨胀的痕迹。
法医报告上书:不排除死者死后尸体曾在低温环境保存。
“犯罪嫌疑人抛尸到水里,是为了掩藏冷藏过尸体这件事,对吧?”骆承文手持报告问姚盼,“先冷藏,然后投进水里,归根结底是扰乱我们对死亡时间的判断。”
姚盼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默点头。她着装整齐,看不出是刚睡醒还是一夜没睡,但她的神情告诉骆承文,她已经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之前不说,是因为证据不足。
骆承文说:“从鉴定结果看,几名受害者的死亡时间都可以向前延伸半个月。这样看来,犯罪嫌疑人很可能在上挂视频之前,就已经把所有事情准备好。然后按时间进度分散抛尸,由此把录播的视频伪造成直播。比如第二次视频,犯罪嫌疑人让两个受害者同步出现在镜头前,其实是相隔了数天,但因为尸体经过冷藏,我们难以通过死亡时间找到破绽。”
姚盼说:“你举的例子是对的。”
“但犯罪嫌疑人真正想掩藏的,是曾用带冷冻仓的交通工具搬运过尸体吧?”在新界北总警区的办公室里,骆承文笔直地望向他的新搭档,“姚警官,可以告诉我你的全部推想了吗?你已经知道犯罪嫌疑人有恃无恐的东西是什么了,对吧?”
姚盼平静地点头,说:“是的,所有疑点都已连接起来。”
骆承文委托水警总区,结合走私情报全面排查带冷冻仓的机帆船。
冷链走私的货物主要是生鲜食材,不排除还有海洋鱼类等活体动物,但排查范围已大大收窄。一个白天,骆承文和姚盼也联同水警的警员走访调查。另一边的受害者视频已经播放到第二天,名叫曹玉兰的湖南籍女子身上汗水湿了又干,白色连衣裙污灰而皱巴,她如冬眠的动物般睡得多醒得少,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骆承文克制自己少去看视频,避免多去想画面中的女孩也许在半个月前就已死去。
但在此之前,骆承文还是抱着电脑屏幕,瞪大眼睛看了许久。之前几名受害人的视频,他也瞪大眼睛看了许久,直至双眼布满血丝。
骆承文的内心感到异常沉重。
“骆督察举的例子很准确。”姚盼对他说,“我们最早怀疑这些视频有问题,思路就是来自第二次视频。”
“这个我知道——贵方是发现第二次视频里的两个受害者,其实身处同一个房间,所以判断犯罪嫌疑人挂在网上的视频并非直播,而是提前录制的。”
姚盼点头:“是的,这是一个切入点。”
骆承文的眉头莫名皱起,问:“难道还有其他问题?”
“其实你刚才已经把问题说出来了。犯罪嫌疑人把两个实际上相隔数天受害的受害人视频同步播放,伪造成同时直播。犯罪嫌疑人通过混淆死亡时间的方法,让观众和警方抓不住破绽。”
骆承文愣了一下,心脏猛然一阵抽紧——他想起一直以来,每当他看着那些视频时,总有一种古怪的不协调萦绕在心头,却无以名状。
“但是……还不够吗?”
“是的,仅仅混淆死亡时间还不够,露馅的风险会非常高。”姚盼冷冷地说,“只要两个受害人在视频里提到时间,观众就会发现对不上。”
骆承文在警署的走廊上跑起来。他冲进办公室,打开电脑,把备份的视频全部调出,抱着屏幕睁大眼睛看。第二次视频的两个受害人,说了几次她们现在香港,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出具体的日期。
另外几个受害人的视频也一样,时间、地点、经过全都模糊而不具体——正如骆承文此前的心感不甘——从自救的角度看,她们披露的信息都太少了!
“因为受害人不知道悬在头顶的监控摄像会被无数观众看见,所以缺乏对外提供更准确信息的意识——”骆承文用拳头猛砸在电脑键盘上,“我们一直都这么以为,以为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情况,只能面对屏幕干着急!”
“是的,很容易产生这种错觉,以为这是人之常情。”
“但犯罪嫌疑人不可能冒这种风险!”
“是的,即便被囚禁的受害人缺乏自救的意识,但犯罪嫌疑人不会单凭这一点就放心。尤其是第二次视频,他把两个受害人的视频伪装成同时发生,他一定有充分的信心,两个受害人不会说出相互矛盾的信息。”
骆承文用力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他虎声说:“犯罪嫌疑人一定剪辑过视频——他把受害人提供的有效信息删除了!”
姚盼轻轻摇头。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淡淡地说,“贵方和我们都反复检验过那些视频,除了每过二十四小时出现一次黑幕画面,其他时段的视频画面均连续,没有一处剪辑的痕迹。”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犯罪嫌疑人能确保受害人不说出对他不利的信息,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性。”姚盼平静地把推想说出来,“犯罪嫌疑人和受害人存在合作关系,那些视频都是表演。”
骆承文感到震惊而无法相信,但很快心情又变得异常沉重——这个推想,让每一个疑点都连接起来。
为什么犯罪嫌疑人会如此猖狂大胆,任由受害人对着无数的电脑屏幕自报家门,自由地自我陈述,而连续播放数十小时从不打断?为什么即便如此,警方追查受害人的身份和行踪,仍旧极其艰难?这是因为受害人从来没有提供过真正有效的信息。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筛选,甚至有编写好的剧本——关于遭到囚禁的时间、地点、经过等关键信息,口径都模糊,从而保证不会和警方事后的核查相矛盾。
在这个推想下,事情就说得通了。
视频刚开始传播的时候,很多观众嗤之以鼻,说一看就知道是表演——因为那真的是表演。
“有一个地方的表演痕迹最重,也是证据。”姚盼指引骆承文看一段视频,“几个受害人都曾满房间地寻找逃生的出口,甚至用手指在四面墙壁上拼命抓,但这些行为显然徒劳无功。”
骆承文浓眉扭结,想了一会儿,沉声说:“其实房间本身就有出口。”
“是的,别忘了有一个疑似犯罪嫌疑人的蒙面人曾进入房间。视频没有覆盖完整的房间,犯罪嫌疑人从画面以外走进来,说明那个位置有出入口。那么,难道受害人对此一无所觉吗?哪怕是隐藏门,也不会完全看不出痕迹吧?事实上,几个受害人都基本没有在视频画面以外的地方逗留——她们曾经满房间地拼命找出口,却偏偏找漏了真正的位置,这太不合情理了。”
骆承文沉默许久,自嘲而又苦涩地说:“这些明明都是不协调的疑点,但后来烟消云散了。”
姚盼沉沉点头,说:“是的,疑点很容易烟消云散。当受害人的尸体被确切地发现时,还有谁会怀疑那些只是表演呢?”
骆承文紧望着姚盼,声调沉重:“我不相信受害人是自愿的!没有人会用生命表演!”
“嗯。”姚盼平淡回答,“我想她们是被骗了。”
骆承文悲愤地问道:“这就是犯罪嫌疑人刻意让我们找到尸体的原因吗?受害人配合他表演,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地方!”
而姚盼却告诉他,犯罪嫌疑人真正的有恃无恐,在别的地方。
到中午的时候,水警总区已经追查了十三条冷链走私渠道。其中十一条是从境外走私水产和野生保护动物肉品到内地,另外两条是从内地反向向香港走私。
骆承文问姚盼的意见,要不要集中查从内地向香港运的那两条。但姚盼略微犹豫:“不好说。走私要往返,船也两头跑,目前我们只是猜测犯罪嫌疑人可能对走私路线熟悉,曾经开船入港,但还无法继续收窄排查范围。”
骆承文说:“但船是过来的,对吧?那个目击的渔民也说过,船从海的那头开过来。”
姚盼点点头。
“那么船可能还停在香港,我们会把它挖出来的!”
姚盼说:“剩下要靠骆督察和其他部门的伙计了,这次需要支援的是我。”
骆承文说:“姚警官你放心,到这个份上还拿不出看家本事,是我们丢不起人!”
在离开新界北总警区,前往水警总区开部署会之前,姚盼把已知的全部推想和情报告诉了骆承文。
姚盼对骆承文说,受害人在她们的表演里,绝非自愿求死,而是受到了蒙骗。
“我明白。”骆承文回答,“证据就是幕间帧。”
姚盼点点头。
“犯罪嫌疑人每过二十四小时加入一次报时的黑幕,目的是从那个位置开始剪辑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