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以后,骆承文看见姚盼也接了几次电话,知道她也在同步查曹玉兰在内地的过往行踪。她一早赶过来,想来手头还没有充分的情报,骆承文没多问,知道他的新搭档该说的时候就会说。
“曹玉兰,你多说说你在香港还去了哪里,还干了什么行不行!”站在船舱的电脑屏幕前,骆承文用拳头捶救生圈,喟叹了几次。
一路上,骆承文也密切关注视频里的动态,但手机网络无法支持,直到登上水警巡逻船,才通过警用网络打开视频。画面里的白衣女子在午后一点左右醒了一次,又呼救了许久,但在慌乱中语无伦次,只是重复说她来了香港,两天前在九龙被人迷晕,醒来就被困在一个灰色房间里,有谁看见了快来救她。其后她又尝试自救,在房间里四处找出口,用木凳子砸墙。挣扎两三个小时后,又昏睡过去。
尽管受害人说出了九龙这个地名,九龙区说大也不大,但仍旧无从查起。而受害人说的两天前,到底是什么日期,也含糊不清。
“她根本想不到有无数的人看见她,在等她提供更准确的信息。”骆承文叹气说,停了几秒,又多叹了一口气,“或者是,她从心底不想说她在香港去了哪里,干了什么。”
姚盼站在旁边,默默点头。
某个瞬间,骆承文心头涌起一种无以名状的不协调,但无法捕捉。当视频里的女子再次陷入昏睡的时候,他只得和姚盼并肩走出船舱,回到甲板上。
这时,巡逻船已经绕过西面的湿地公园,水警队长询问接下来去哪儿。
骆承文望姚盼。
“我们往北开吧。”姚盼平淡地说。
骆承文看着对方,说:“你好像一直提到北边。”
姚盼没回答,站在船头远眺,神情有些严肃。天气闷热不堪,河上没有一丝风。骆承文知道自己的神情也一样严肃。受害者挣扎求生的画面仍在脑海中回旋,无论是不是直播,都足以让人心情沉重。
两个警察在白浪飞溅的船头伫立良久,河道一阵宽一阵窄,两岸偶然能看见简朴的棚房。渔民皮肤黝黑,赤裸上身蹲在屋前,木然地向驶过的警船行注目礼。有几只灰色的水鸟从远方掠过。风景看不出和内地的区别。
骆承文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姚盼答道:“我在想直播的问题。”
“应该是假的直播,对吧,其实是早已录好的视频。所以,受害人虽然说是两天前,其实……”
骆承文没往下说。姚盼思索了一下,开口道:“我在想的是,犯罪嫌疑人为了把录播伪造成直播,所以才会让视频连续播放。”
“嗯,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视频中途出现停顿和剪辑,谁都不会认为那是现场直播。所以,虽然越往后受害人沉睡不动的时间越多,表演‘看点有限’,但犯罪嫌疑人也必须让视频一直挂在那里播放。”
“是的。贵方的情报科也做过这方面的校验吧?”
“嗯,视频从开始到结束一直连续,没有剪辑的痕迹。但是犯罪嫌疑人还做得不彻底。”
骆承文愣了一下,用注视的眼神代替疑问句。
姚盼说:“每隔二十四小时,视频实际上会中断一次。”
骆承文愕然:“你是指幕间帧?”
“嗯。每过完二十四小时,犯罪嫌疑人会在视频里加入一幕黑底白字,上面显示时分秒。看上去是为了提醒观众,表演已经又持续了一天。”
骆承文吸了口气,感觉从水面扑来的风一阵腥凉。
“你是说,犯罪嫌疑人这么做另有目的?这也是一个障眼法?”
“我不确定。”姚盼平平道,“我只是觉得,如果犯罪嫌疑人一心想让观众以为视频是实时直播,理应做得更彻底些。加入一幕黑底白字,无论如何都会影响播放的连续性,这显得多此一举。”
骆承文低头沉思,片刻道:“我只想到一种可能性。犯罪嫌疑人知道警方会校验视频,不敢对视频连续播放的部分做手脚,所以找了个‘提醒观众’的噱头加入幕间帧——犯罪嫌疑人想用这种方法掩盖一个事实:视频实际上被剪辑过。”
他转头望着姚盼,说:“我们看到的画面是不完整的,犯罪嫌疑人中断过视频。”
姚盼点点头:“我想是的。因为某个理由,犯罪嫌疑人必须这么做。”
骆承文看着对方,心想她一定早已知道这个理由是什么。
接近傍晚时分,搜索队报来一个好消息:找到目击证人了。
那时,骆承文和姚盼乘船一路往北,已经快开到深圳湾的出海口。船头倾斜方向,划开已经荡漾着金黄的水波,十多分钟后在河流汇聚的一条小支流停下。原来他们距离目击地点已经不远。
一个老渔民蹲在岸边敲老烟斗,告诉警察有时在万籁俱寂的深宵凌晨,会听见河道上传来机动船的马达声。
“你看到是什么船吗?”警员问。
“不用看。”老渔民满脸皱纹,声调淡漠地说,“听声音就知道是一百匹左右的老机帆。大半夜,从海的那头来,还能是什么船?白天这里基本不走机动船。”
“您最近一次在半夜里听见有船开过,是什么时候?”
“大约半个月前。”
返程途中,骆承文不停地打电话,和水警总区交换意见。后来他眉头蹙起对姚盼说:“看来不像是偷渡船,目前水警掌握的几条蛇头惯用的路线,都不靠近这边,人上岸不方便。”他心里一直联想着受害人偷渡入港的问题。
在旁陪同的一个水警督察补充:“不过大概率是走私船没错,这边走货有已知渠道。”
骆承文眉头还是没松,沉闷地说:“但那个渔民说,是从海那边来……”
姚盼微微点头,又表情模糊地望向水面的远方。
水警督察笑道:“谁说从内地走私过来的只有人?还有很多东西会走过来,比如黄金、古玩,有时还有动物。”
太阳西沉以后,骆承文和姚盼在宁静的河道上岸,这时唐明打来了电话。
“骆督,往柴油船专用机油的方向查,有一类机帆船能对应。这类机帆船用老式柴油发动机,但功率比较足。”
骆承文问:“船的航速很快吗?”
“不是,船速不快,动力要用在其他地方。”
“别卖关子!”
“这类船通常会配备冷库。”
骆承文挂上电话后,姚盼又望了河流良久,然后收回目光。
“骆督察,麻烦请法医部门重点检查一件事。尽管尸体在水里浸泡已久,但总会留下痕迹。”
第7章
星期六早上,涂姝背着背包离开出租屋。卞思洛的事让她内心挣扎,辗转了一晚没睡好,但到清晨时分,她还是决定按计划去香港。她找不到止步不走的理由。
她没带拉杆箱,背包里只放了一套裙装、一双高跟鞋,还有一套叠好的泳衣。她也不确定有没有机会派上用场。
涂姝坐早班公交车到客运港口,排队等开门,递上几天前买好的船票,出关。她登上渡轮,靠窗坐下,开始一直望海,岸边的高楼、白白的地平线、巨大的跨海桥梁……后来景色单调起来,只剩下灰色的波浪,她就渐渐眯上眼睛。后来她又睁开眼,看见海天的边缘天气阴沉,浓云压顶,有各式各样的船从旁驶过,朝前方的陆地聚拢。不少船还有高高的桅杆,撑着白色的帆,通红木质的龙骨弯如新月。涂姝感到一种异样的古朴,仿佛倒流了时光,正要前往的不是一个灯火辉煌的国际都市,而是旧日的渔港。
船在香港岛的港澳码头靠岸,涂姝在码头的入境大厅通关,出来时已将近十一点。涂姝计算了一下时间,觉得还是应该把该办的事情先办了。她按照网上的电话给海洋公园打电话,那边回答:欢迎你来应聘,中午一点钟以后可以到接待处咨询。涂姝心想时间刚好,于是到便利店买了八达通,迎着海风步行到干诺道中站,乘坐公交车到金钟站,然后转乘629号专线前往海洋公园。
来之前,她考虑过几条路线,譬如可以转船到中环码头,也可以在上环站坐地铁到金钟,但她还是更愿意多坐公交车,沿途看城市的风景。一路都是阴天,涂姝看久了石屎森林,觉得都是灰色。
到达海洋公园刚过午后,已经过了入场的高峰时段,但还有不少游客在排队检票。还有点时间,涂姝打算到旁边搭着红色棚子的便捷餐厅吃点东西,一看价格又有些心疼,不禁后悔坐公交车前没有在便利店买份三明治。
后来她想,吃得太饱,肚子会鼓起来,等会面试说不定需要穿泳衣,还是晚些再吃喝好了。于是在餐厅服务员问她需要什么套餐时,她摆摆手走开了。她走到检票口,询问接待处怎么走,检票员说,请出示门票。涂姝说,她不是来玩的,是来应聘海洋剧场的表演的。检票员没有皱眉头,用普通话礼貌地说,但是接待处在园区里,没有门票是不能进的。涂姝也想过买票进园,好好游玩一次,但不知道面试需要多长时间。海洋公园晚上六点闭园,如果剩下时间不多,几百元的门票就会浪费。检票员说:“你也可以购买我们和部分精选酒店合作的两日票,明天也能用。”涂姝笑笑说不用了。她本想转身去买票,但检票员贴心地说“你等一下”,拿起对讲机沟通了半分钟,然后让涂姝从旁边的通道进去,手指了指接待处的方向。涂姝连说“谢谢”,快步迈进去,心里开心而温暖,觉得人家素质真高。
涂姝在接待处等了三个小时。接待处的工作人员指指角落的白色椅子,说“请你等一会儿”,涂姝就一直坐在那张不能移动的椅子上。接待处的大厅不时有成群的游客走进来,很多孩子手中扯住飘扬的彩色气球,没有一个人看向她。在大厅的对角线那头,有一台饮水机,涂姝咽了几次唾液,最后还是没鼓起勇气问工作人员她能不能喝一杯水。涂姝知道自己被遗忘了。
到了下午快四点半的时候,有个穿西装的男人走了过来,涂姝站起来。男人和她对站着,问了她几个问题,然后问她有没有带简历。涂姝连忙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资料和简历,都夹在崭新的文件夹里。男人收下,说“好的”。涂姝问:需要面试吗?男人说:嗯,我们看一下资料,有需要的话会通知你。涂姝问:一般要多长时间?男人侧侧头问:什么?涂姝说:一般什么时候会通知?男人说:有需要的时候会通知。
涂姝向接待处门外走的时候,穿西装的男人又赶上来,递给她一张地图和一张画着海狮头像的卡票,说:“辛苦你过来了,我们送你免费游玩一天,还可以免费拍一张照片。”涂姝笑笑,低头说“谢谢”。
幸好是阴天,涂姝看不见天色是否已经暗下。她手持地图,独自在欢乐的海洋里转,奔跑,很多项目都排着长队。后来她坐上了黄色的海盗船,选了最边缘也最刺激的座位,在俯冲的时候自己对着自己尖叫。后来她又坐上了巨大的摩天轮,游客已在退园,她一个人占据了一个厢。在二十四米的高空,她俯瞰山顶的高峰乐园,扭曲的过山车轨道盘满山坡,夕阳突然从云层里探出来,她望见南边的海湾一半蔚蓝,一半暖黄。
七点钟在海洋公园入口处有喷泉和烟火表演,涂姝没去看,坐车回到了市区。
她到了九龙,沿着尖沙嘴的大道向前走。她又逛了油麻地的庙街,抬头看从夜空里插出来,密密麻麻,花花绿绿,写着大大繁体字的霓虹广告牌。后来她跑到旺角的西洋菜街,在人潮涌动的空间里寻找被撞来撞去的感觉。
过了十点钟,她转入油尖旺的阴暗街巷,看见在贴满小广告的卷帘门旁边,靠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她们大多穿连衣裙和高跟鞋,胸脯都好看。有时也有敞着皮夹克的,三五几个挤拥着,迎面走过来。
涂姝找了个厕所,从背包里拿出紫色裙子换上,勒紧身体,还把缀满闪片的裙底向上拔。涂姝觉得自己的胸部不够大,只能把腿更多地露出来。她又涂上口红,把头发披下来,穿上高跟鞋。
涂姝站在街巷的尾巴,看见路中间有破报纸被风吹动,轻轻浮起又跌落。她离开很远,在灯影下偷瞄其他的站街女人,觉得有人会看向她,结果没有。她有时一阵胆战心惊,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后来有经过的男人看她,有一两个走过去了,又走回来。涂姝用最大的极限隐藏自己的紧张,其中有一个男人走回来时,她甚至让自己抬起头,直直地和对方对望。那男人看了她一会儿,目光又下移到她脚边,那里放着她的背包。涂姝不自觉用脚尖把背包向旁边踢了踢,那个男人就走了。
站累了以后,她又蹲下来,双腿向前平直地叉开。她远远地看见其他女人有时也是一样的姿势。这时突然有人跑起来,街口传来混乱的叫骂声。涂姝吓得魂飞魄散,跟着别人拔腿跑,但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她看见几个年轻的男人跑进街巷,跑在前面的一个穿着背心,戴着链子,后面有五六个在追。被追上以后,穿背心的男人像保龄球一样滚倒,接着像垃圾一样在地上被扫来扫去,有个头发火红的男人很快地捅了他一刀。
涂姝横穿了不知道多少条巷子,心跳猛烈得失去控制,带动全身都在跳,她很担心那团肌肉会过劳,以后再也跳不动。她总觉得身后全是古怪的影子,一直在追,停下来才发现那影子是她自己的。她扶住墙壁喘息,低头一看,很幸运,高跟鞋没有在奔跑中掉落。然后她想起来,自己的背包落在原地了。
涂姝脸色白如纸,在原地打转,低着头失去方向地走。突然听见“小心”——她猛抬起头,但还是和对方轻撞了一下,向后倒退。
“你没事吧?”那人问,又说,“咦?”
两个人打了照面,都愕然。
对方先打招呼,笑容干净:“涂小姐,你来香港了。”
“你,你……梁先生?”
涂姝盯着那个说不上熟悉的男人的脸,看见他尖细的脸颊和柔和的雀斑,进而又看见他手里抱着的纸箱子。
“真巧。”梁夏说,抱着纸箱,下巴向前抬了抬,“我过来提货。”
涂姝望过去,是一个拉起了卷帘门的小仓库,里面堆了些箱子,没有门牌也没有招牌。这时她发现自己身处的街道仍旧僻静而窄,但路灯已经明亮许多。不远处,三三两两有人在卸货、搬货。
涂姝想起对方以前告诉过她,他做香港的贸易生意。涂姝觉得心里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