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姝也想起章洁告诫她的话,“在这里,别问别人的明天”。
离开更衣室前,尤利娅仍怀着抱歉,努努脖子问:“涂,一个人……什么时候去?”
涂姝笑笑说:“明天。”
边想边走,快到裴青城办公室的时候,涂姝看见一个女人从里面出来,走得很急,几乎是甩门走的。天气刚刚转凉,那女人穿着宽宽的长衣长裤,戴一顶帽子。虽然是匆匆瞥见,装束也不是她惯常的背心热裤,看不见靓丽的长腿和胸脯,但涂姝不会认不出一个月前辞职不干的卞思洛。
涂姝连忙躲进墙后,心里莫名有些发慌。
等到卞思洛高跟鞋的笃笃声远去,涂姝在墙根杵了良久,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裴青城办公室的门。推门进去后,涂姝又自觉地把门关上。
涂姝向裴青城请假,说出几天门。
“想去短途旅行,两天……明天也是星期六。”
涂姝低低头,她看见裴青城稳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来今天没打算动手动脚。
“你慌什么?”
“呃?”
“我这里又不是牢房,你还有假你就请,有几天你请几天,我也不会问你要去哪儿。”
“嗯……”涂姝感觉松了口气,“两天就够了,我周一上班,谢谢裴老师。”
“到下周,场子的水族箱都要扩建,加设备,加鱼,表演暂停,这你都知道。”
涂姝低头说:“嗯……”
“所以你多走几天也无所谓,我也不在。明天我去香港买鱼,坐船去,买一大批。”
涂姝心里猛地一阵发凉,感觉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但不敢吭声。
“想走没这么容易,你哪儿都去不了。”
涂姝惊愕抬头,看见裴青城坐在阳光不及的座位上,神态模糊而可怖。涂姝僵立不动。她想起裴青城看穿了她,说她是个爱表演的人。这意味着只要他想,就能让她原地不动……
“你哪儿都去不了——”裴青城向前坐,脸从阴暗里露出来,嘴角带着看戏的笑,“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刚才卞思洛说的。”
在水族馆后台,涂姝走得摇摇晃晃,差点和章洁撞上。章洁把她拦下来,问她:“不是下班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没什么,漏了点东西,回来拿。”涂姝站定,笑着摇头。
“是准备带出门的东西吗,明天你还是打算去香港?”
“嗯……”
章洁看涂姝的脸,发现是白的。
“喂,刚才卞思洛回来了。”章洁的声调冷冰冰的。
“哦……”涂姝低头点了点,她本想结束对话,但心里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她……回来有事吗?”
“能有什么事,找裴青城闹了一场,裴青城没理她。”章洁停顿了一下,补充说,“你也不用理她。”
涂姝说:“嗯……”
“这一个月她都没有找到工作,想回来,但这种事在裴青城这里没门。”章洁冷冷说着,又瞥了涂姝一眼,“她就是再扯其他事也没用。”
涂姝没说话。
章洁把手插进裤袋,眼睛向斜上方飘开。这是他装出不在意的样子。
“有个事,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
涂姝心里抖了抖,问:“……什么事?”
“上星期弄你的那两个流氓,是卞思洛找的。”
涂姝睁大眼睛。
“我找人查了一下,那两个流氓在拆迁棚混过,有人听他们喝完酒以后骂,说是有个女人托他们办事,办完也没给钱。”
涂姝呆呆站着,感到浑身冰冷。
章洁不自在地抽抽嘴角,但语气温和起来:“你不用怕,已经没事了。那两个是软蛋,装个样子,现在脚都断了。”
涂姝惊慌抬头,然后又木木地点头。
“早点回家吧。”章洁面无表情地说,“卞思洛刚才也喊着要找你,我懒得和她费话,说你不在,出国旅游去了。你不用怕她,她干不出什么。”
涂姝问:“她说了什么?”
“她就是叫得凶,说你哪儿都去不了。”停顿了一秒,章洁问,“要不要我送你回家?”
涂姝摇摇头,说:“不用。”
支走章洁以后,涂姝急急走进后台的演员休息室,她看到自己的储物柜有被人撬开的痕迹。
有个跳完丛林舞的女演员坐在一角卸妆,涂姝问她卞思洛是不是来过。
“好像是吧,我进来时看见她出去。”女演员说话冷冰冰,这里的人相互说话大多冷冰冰。
涂姝打开储物柜,查找了一下。她在储物柜里放着一盒进口减肥药,里面有五瓶,现在有一瓶开封的不见了。
涂姝离开水族馆,走出商城,太阳又已西沉。
她在想卞思洛偷走她的东西是要干什么。走着走着,她就奔跑起来。
裴青城从来不理会团员之间的争斗,他反而喜欢看。卞思洛跑到裴青城办公室发狠说:“她哪儿都去不了——”涂姝想,卞思洛会做的事是报警。
哪怕没有证据,她也会弄些无中生有的证据,涂姝知道卞思洛会这么做。
而药瓶上有她的指纹。她哪儿都去不了。
涂姝发慌地奔跑。
她一口气跑到卞思洛住的地方。水族馆的演职人员都住在附近,涂姝租的房子也在附近,但卞思洛租的是小区房,一房一厅,租金是涂姝的三倍。卞思洛还是美人鱼主演的时候,工资是作为替补的涂姝的三倍。
房间里没人。
涂姝跑出小区,突然想起小区旁边就有个派出所,她又向那边跑过去。跑着跑着,她不由得放慢脚步,犹豫之间,她望见卞思洛从派出所正门走了进去。
涂姝觉得腿脚发软,一路奔跑的疲惫涌上来,她几乎就地坐下。
一个男人走到她旁边,探头探脑地向前看。
涂姝向对方看去,发现是一个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穿着大裤衩和拖鞋。
男人见涂姝在看他,露出一口黄牙。
“喏,那个女的——”男人向派出所的方向挑下巴,有点兴致勃勃,“原来租我房子的。”
涂姝站直身体,嗫嚅问:“她,干吗了……”
“抓了——”男人哼哼说,“聚众吸毒,搞得我的房子里乌烟瘴气!”
涂姝一阵失神。她才想起卞思洛刚才走进派出所时,身后还跟着两个警察。
男人接着说:“本来就拖了半个月不交租金,赖着不走,原来以为就是个卖货的,结果还吸毒,这下总算赶走了!”
房东谈兴浓浓,语气很开心,看上去把涂姝当作小区住户。
涂姝呆呆问:“你……举报了?”
“哎哎,是别人和我说那个女的有问题——都有人这么说了,我是房东,知情不报有责任,对不对?”
“别人?”
“附近一个业主,晚上经常出来跑步。”
涂姝走开了,她看见房东在派出所门口张望,一会儿离开。没人以后,涂姝又走回来,徘徊着,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看什么。
到了路灯明亮的时候,涂姝看见卞思洛被两个民警带出来,手上戴着手铐。涂姝躲到柱子后面,听到民警说:转看守所。
卞思洛没戴帽子,这时涂姝才发现卞思洛原有的一头乌黑长发已经剪掉不见,可能卖了,剩下的短发在路灯里像深冬的稻草。不过一个月,涂姝发现自己已经几乎认不出卞思洛。她满脸浓妆,眼窝深陷。她还穿着漂亮的高跟鞋,但这时缩着肩膀,佝偻着背,笃笃地走得艰难。涂姝明白她为什么要穿长衣长裤,而不再性感如昔。
民警问:“你住哪儿,有没有人给你带衣服?”
卞思洛口角有稠白的泡沫,迷糊说:“没,没住的地方了……”
涂姝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捂住嘴,后来还是恶心干呕起来。
她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往卞思洛的茶杯里倒入过量的减肥冲剂,卞思洛在往后的一个小时里上了三次厕所。裴青城让演员们把双腿用绳子绑紧,卞思洛下水没一会儿就游不动了,水呛进喉咙,在水里抵死挣扎。被人捞起来以后,她的长腿上全是横七竖八的淤青。她扯下绳子和胸罩,丢到裴青城脸上。
那以后,涂姝就从替补成为主演,工资多了两倍。
那以后,涂姝仍旧在储物柜里放减肥药,随时准备。她早已想好,如果以后还有一样的竞争,她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
第6章
车一路向新界西北端开的时候,电话响起来,骆承文看了一眼是大井围那边的搜索队,知道情况反馈来了,于是开了外放。
“骆督,抛尸地点附近湿地比较多,最近大约一公里就有通船的水道,离山贝河和天水围明渠都不远,往北延伸的话能一直到达深圳湾。”
骆承文指示加强沿水体搜索痕迹,并全力收集有关船运的情报,然后挂上电话。
“你是怎么猜到凶手使用水路的?”骆承文转向坐副驾驶座的姚盼问。
姚盼沉着下巴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猜到什么,只是线索有一定的指向性。我们都分析过,凶手选择抛尸的地点理应有些共性,现在来看,靠近水路算是其中一个。这是我们一起找到的线索。”
骆承文知道姚盼话里有保留,主要是给他留面子。刚才在牛牯岭搜查的时候,她一上来就问河道的问题,说明她心里早有预判。后来唐明发现老式机油的痕迹,她也应该立刻有联想,只是没有当场说出来,而是转了一圈以后才说。原因是骆承文正在向部下下达全力找车的指示,直接提异议显得不给面子。他对姚盼的好感越发加深。
“是我们先入为主了。”骆承文边开车边坦承道,“犯罪嫌疑人要运输尸体,我们下意识认为只有汽车一类交通工具,一直闷头找车的痕迹——也因此想不出几个抛尸地点之间有什么共性。”
骆承文停顿一下,低沉道:“其实犯罪嫌疑人每次都抛尸在水里,我们从这点就应该想到水路的可能性。”
姚盼微微颔首。
“这里也引申出一个问题。”骆承文接着说,“如果犯罪嫌疑人是通过水路运输尸体,完全可以把尸体深深地沉到江河中央,这样我们根本没法找。”
姚盼说:“是的,所以犯罪嫌疑人想让我们找到尸体的目的是明确的。他在视频里用经纬度坐标披露尸体的位置,也是一样的目的。骆督察认为犯罪嫌疑人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骆承文沉思片刻,答道:“我想过几个方面。第一,是要让他的表演更完整。网络上的东西真真假假,如果最后没有真的尸体展示出来,观众免不了要说那些受害者及其表演全是假的,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第二,是为了分散警力。如果没有具体线索,警方想发动人力找,也无从找起,但是犯罪嫌疑人把抛尸地点给出来,我们就没法不行动了。用经纬度提示地点这一手也非常狡猾,经纬度坐标既精准又不精准,我们不得不出动大量警力搜查。而且几次的抛尸地点都分散,搜查半径相当大……再加上关于时间的心理压力,我承认我们疲于奔命,被牵着鼻子跑。”
姚盼笑笑说:“但犯罪嫌疑人小瞧了香港警方的调动能力,以及决心。”
骆承文有点自嘲说:“我们是全球警民比最高的地方嘛,要人还是有的。”他的潜台词是:人多未必有用,人家一个外援看见的东西都比他们多。
姚盼说:“骆督察分析的几点,我都赞同。”
“姚警官的看法呢?你不要有保留,我们现在是搭档。”
看到骆承文扭头盯住她,姚盼微笑了一下,很快笑容又敛去。
“我的想法差不多。”她说,“最早猜想水路的可能性,也是从犯罪嫌疑人对受害者的谋害方式而来。”
骆承文愣了一下,问:“你是指……犯罪嫌疑人让受害者失水渴死?”
“嗯。”姚盼点头,“犯罪嫌疑人连续多天囚禁受害者,最后导致她们饥渴而死。这是残忍的手段,但是从视觉冲击力来说,其实不算强。事实上,受害人被困一两天以后,因为身体衰弱,活动很少,视频画面是沉闷单调的。犯罪嫌疑人无疑有强烈的表演欲,但为什么要选择这种‘看点有限’的谋害方式,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骆承文从未想过“犯罪嫌疑人的表演看点有限”,这是一个反方向的问题。因为身在局中又身心受挫,骆承文在潜意识里认定这个案件的犯罪嫌疑人行径高调,猖狂不已,但支援而来的女警一针见血,指出犯罪嫌疑人远没有想象中猖狂,而不过是装腔作势,藏头露尾。现在骆承文越发感到对方说的是对的。他在心里直叫惭愧,整个案件必须跳出来看。
骆承文握住方向盘想了一会儿,问:“犯罪嫌疑人选择这种谋害方式,会不会是为了和抛尸的方式建立对应性?受害人失水而死,死后则投入水中,犯罪嫌疑人用这种表演效果让抛尸水中的行为具有说服力,警方也很难往水路运输的方向上想。但姚警官你反着思考了!”
姚盼说:“我是想过这种可能性。”
“这是一种障眼法吗?犯罪嫌疑人会不会还有其他原因需要把尸体投进水里?”
“目前不好说,也不排除犯罪嫌疑人对饥渴失水一类事情有特殊情结。”
骆承文说:“你说得对,我们不能先入为主,但这是个调查方向。”顿了顿,又道:“这个人花招很多,但也因此留下很多疑点——”香港督察望向身旁的女刑警,问:“他刻意让警方找到受害者的尸体,无论如何都会增加暴露的风险,是不是也另有目的?”
姚盼平静地说:“嗯,犯罪嫌疑人肯定有一些有恃无恐的东西。找到这些东西,就能抓住他。”
到达位于新界元朗区的大井围后,骆承文向当地的搜索队进一步部署了搜索方向。那是发现第一具尸体的地方,大批警员看到指挥官突然亲临现场督战,士气高昂起来,各自领命执行。随后骆承文和姚盼一同坐上水警的巡逻船,沿水路察看。但那一片水道和湿地广密,纵横复杂,直到下午也无收获。
其间,骆承文也持续和西九龙重案组通信,那头正在调查当前受困的第五名受害人,也就是湖南籍女子的在港行踪,但反馈回来的信息依旧有限。
那女子叫曹玉兰,湖南郴州人,二十三岁,没有合法的入港记录。两个月前,西九龙重案组曾在油尖旺协办过一场扫毒行动,其中,在油麻地的一家酒吧里扣了几个正在吸毒的男女,但混乱中也有几个跑脱了。其后一审,其中一个女人湖南籍,是从内地偷渡去的,遣返前录了口供,说当天逃掉的人里有一个是自己的老乡,在港化名曹唐唐,真名叫曹玉兰。今天早晨情报科检索档案时把这个名字抓了出来,立刻指派西九龙重案组全力往那边扑,重案组联合扫毒组的警员一大早就去闯场子,弄得鸡飞狗跳,但到中午时分才查清,人搞错了,同名同姓,也都是湖南籍,但相貌差得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