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钻进水池的瞭望室,瞭望一众演员的训练和表演。他主要在看的人就是我。
后来我还了解到,那场让我印象深刻的人鱼共舞的表演也是由他幕后推动而来。他负责鱼池养护,在表演的头天晚上,把鱼池的供氧泵调到了最低。
他说:鱼在生存挣扎的时候,颜色最艳丽,最有生命力,才会发光;而人和鱼一样。
怎么说呢,那个人就是这么一个狂热者。
不过虽然他有狂热的表演梦,但他没想过自己当主角。他长相丑陋不堪,身段像被铁锤一下下照头锤过,弯着腰,脸上的表情像布满刀疤一样苦。
所以他想让他选中的人和鱼登台。他饲育他们,希望把他们托举起来,也完成自己的梦。有时只为争取一个机会,他就不惜以生命为饵食,包括他自己的。
他那样的人也挺纯粹的。
同时他也教会了我一件事:有些人早已不适合当主角,因为他们早已肮脏丑陋,所以还是让别人去表演为好。
可惜他没选对人,我又不是一个好演员。
这么说吧,他困于池底暗室三天被成功营救的事件并没有引起他想要的轰动。游乐场把这宗意外事故压得死死的,消息甚至没传出水族剧场的大水池。他想象中的各路媒体的聚光灯自然更不会有。
那场事故后,他落了一身病,走路多了就喘气,腰更弯了,下面也硬不起来。游乐场给了他一笔钱,把他打发走了。
而我也没捞到好处,连一个机会都没有。不久,马戏团清理了一批碍眼的演员,我也跟着下岗了。我是陪过哪个人睡觉来着,我都忘了。
总之,到最后,我也没能参加上什么好表演。
前面我也说了,离开那个游乐场以后,我也试过跑去应聘香港海洋公园的演员。正儿八经又不自量力,对吧?后来我就去干别的没这么正儿八经的表演了。
万有光则去卖鱼,也跟人跑船干走私。几年后,我看见他在腥臭的水产市场喘着气、弯着腰搬箱子,样子更丑陋了……但我知道他心里还有一团火。
我到他家里,贴住他的身体,对他说:“进不来也无所谓,我用手帮你。”
他一把把我推开。
我嘻嘻笑问:“你怕我身上的病吧?”
他冷冷地说:“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后来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那次会寂寂无声吗?你也没有得到机会。”
我说:“这种事肯定能封口就封口,难不成还有人专门报道?”
他说:“因为没有死人。”
我说:“你死了有什么用?而且死个人也可以封口,又没多少人知道。”
他沉默地点点头。
我说:“告诉你吧,死的人不够多,看见的人不够多,就没用。”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这些事是怎么一拍即合的。
不过我要澄清一点,我没说过万有光对我另眼相看,也不存在他专门为我做了什么事。对于那个人来说,演员只要合适就行,他要的只是他想要的表演。何况到现在,我的身子早就烂了,他可嫌弃得很。
他啊,早就看上另一个文艺范的小姑娘了。
这个女的叫曹玉兰,在网上写小说,讲什么父亲扎烟花的,我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事实上也没人看。但万有光天天追着更新,给人家留言,迷得不行。
所以我和万有光说,把这个女的捧红怎么样?我有办法引来流量。
那个男人忙不迭地点头,事情就此一拍即合。
和你说吧,把表演的舞台放在香港,除了满足你的愿望,多引来点流量,也是因为那个女的刚好偷渡到香港了。一边谋生一边追梦,和我还挺像的!
总之,这一波表演办下来,你的几个姐妹可以以命换钱,曹玉兰会爆红,万有光则完成他的人生梦想——大家都各取所得,皆大欢喜。
你问我能得到什么?等一下告诉你。
我和万有光说,把曹玉兰作为第五个受害人,前面四个人的命就会成为她的流量。到那时,死的人够多,看的人也够多,而奄奄一息的曹玉兰得到营救,她就会成为明星。
你看,多好的计划!可惜那女孩不争气呢。
你看到这份录像的时候,你的姐妹都已经死了,曹玉兰也死了。
我在囚禁她的房间外面放了个水缸,她奄奄一息地爬出来,就着水缸喝了一顿痛快。你这位参加过医疗队的公益护士应该懂吧?人呢,喝水太少或者喝水太多,都活不了。
我对万有光说:“事已至此,我们把压轴的表演放在第六场吧。”
万有光问:“哪来的第六场表演?哪里还有演员?!”
我说:“不是还有我吗?”
让其中一个受害人奄奄一息地活下来,这怎么行?我说过,奄奄一息是没用的,不能自己打脸,对吧?所以整场表演应当一以贯之。
何况我怎么能让别人分走第六名受害人的流量呢?
那可是我自己——或者说,是姐姐你的流量哦。
分散事件中心可是大忌。
我刚才和你说了吧,你看到这份视频的时候我在哪里,我回家了,现在就在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里。
现在这个时候,你出不去,我也一样出不去。公平吧?
不过你那里的门过几天就会开,我这边是不打算开了。
话说回来,我的一生,这里的房门就从来没有打开过。
这里是什么样子的呢?我说了,和你想象的差不多,总体来说,就是没有水而已。你推想得很准确,荒郊野屋,肯定没通自来水嘛。
屋前有一条小河,虽然上游是麻风村,但既然用水的人少,应该水质清澈,鱼儿成群,起码打水洗手不成问题。这些你都猜对了。而且你不用猜得太保守,其实不止呢,那河水还可以饮用;我刚才也说,我还常在里面游泳。
另外也应该不通电,或者不时会停电,夜里黑乎乎的。这一点也没错。那间屋由拉尼娜基金会资助的外国公益队租用的时候,是用柴油发电机供电的。其实功率挺足的,比倒放的邮筒还大,轰隆隆响,白天黑夜都很亮。可惜公益队撤场以后,没有油,就成了废铁。我们家啊,连煤油灯都点不起。所以夜里黑乎乎的,连微光都没有。
不过你说屋顶会漏水是不对的。这栋瓦顶屋虽然旧,但绝对没有一个破洞。这屋当年是地主盖的,质量牢靠得很。当门关上以后,你绝对找不到一个破洞、一丝缝隙。
怎么都好,我和父亲两个人一直住在那间屋子里。
我们的父亲叫涂之庭,听名字就帅气。你对父亲英俊的样子印象很深吧?鼻子像旗杆一样挺拔,站着像山一样高大。小时候他喜欢挨个抱我们,给我们讲笑话,后来我就独占了他的拥抱。还有我们都喜欢吃的他做的绿色糍粑,我也独占了。
你知道吧,父亲是一个干事业很拼的人。他和母亲离婚之前办过糖厂,做过中药生意,虽然亏光了钱,但坚持不懈。他带着我来到异乡,也一直打算东山再起。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在镇头乡间行医,他会在我淤黑的大腿倒上药酒,让我站直走路;或者让我伸手摸烧红的烙铁,在烫肿的手掌上抹上药膏,然后让我用手掌拍打板凳。有人问,这些药真的假的?他回答:“你看看长相,这是我亲生女儿,假药我会让她用?”
后来乡里来了举红十字旗的外国医疗队,招募当地人员协助。他毛遂自荐,首先问有没有钱。外国人说:“有钱,但对外要说是公益的。”他说:“找对人了,我就是公益医生!”
不久他跟着医疗队进了麻风村。
我说了,父亲是个一心干事业的人,这事他决定硬着头皮也要干,毕竟有名声。这一点你和他一样懂。
他装作什么都懂,所以不到一周就被感染了。
但外国人很高兴。他们在麻风村的下游河边租了那间老房子,办了一个服务站,又在河边种满鸢尾花,为麻风病人搭建彩虹之桥。我和父亲就住在那个服务站里。没有什么比一个患了麻风病的公益医生更能当招牌了。
后来人们说那个服务站办了好几年,其实不到一年。那个招牌用了一年,宣传够了,那些外国人就走了。
后面几年,住在那间老屋里的只有父亲和我两个人。
那时候,父亲和我已无处可去。他也好,我也好,早已被困在那间没有门的房子里。那是一座只有一户人的麻风村。
那间房到了晚上会一片漆黑。
但你不知道,那间房子在白天同样一片漆黑。
你说你衷心感激拉尼娜基金会,也最喜欢鸢尾花。可你知道鸢尾花是什么吗?所谓彩虹之桥是通向哪里吗?
鸢尾花是种在墓地里的花。彩虹桥则是通向天国,也就是无路可去的地方。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父亲都会把我关进最尽头的那个房间。那里没有一丝缝隙,没有一丝光。
我抵着墙壁,抱着膝盖。因为无路可逃,所以只能将后背抵着墙壁。
我等待着门“吱呀”一声打开,父亲的影子长长地投到我光光的脚趾旁边。
“宝贝,爸爸回来了,你想我了吗?”
有一天,父亲不知从哪里捡回来一只小奶猫,用小碟子给它兑了牛奶,爱抚地摸。他把小猫抱起来,递给我,对我说:“喜欢吗,你看我们家又多了一个成员,家里会热闹起来的,你会喜欢留在家里的。”
他耐心地饲养着那只小猫,给它喂食,爱抚它。但那是一只杂种猫,可能是怕生,可能是生性骄傲,人一靠近总是跑。隔了一周,父亲从床底下抓住尾巴把它扯出来,高举过头摔在地上,又跺了一脚。
父亲说:“连你也怕我吗?连你也要躲着我吗?看你往哪里跑?”
我被关起来的时候,有时也会忍不住向父亲提出请求:“爸爸,放我出来吧,我不跑了……我口渴了,肚子也饿,求求你开门好吗?”
有时父亲为了惩罚我,把我关起来的时间更长,譬如超过二十四小时。我会爬到房门旁边,伸出指甲像猫一样挠门,发出“咯咯”的响声。
我说:“没有水了……救救我……”
这些声音,没有人能听见。
父亲会从屋前的小河里打水回来,用水桶装着,打开房门放进来。那水清澈见底,上面漂着碎碎末的浮萍。
“喝,多喝,这个水最好了。”
他有时也会直接把我丢进河水里。
“快点喝,喝啊——喝河里的水!”
我在河里比画着手脚,畅快地和鱼群一起游泳。
父亲情绪失控时,会像困在铁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咆哮。
“我不能走出这个门,凭什么你能出去?你不能走!为什么你就不得病啊?”
后来我在房间里轻轻敲门,和父亲隔着门商量。
“爸,让我白天去上学好吗?我保证下了课马上回来。以后每个晚上,我都陪你。”
父亲说:“真的吗?你真的会乖吗?”
我说:“真的,我会很乖的——你看,现在我已经和你一样了,我还能去哪里呢?”
怎么都好,那时我已经上初中,后来也多少继续上着学。即便是南方最潮热的盛夏,我也穿着长衣长裤。我安静地低头上学,和谁都不说话。下了课,我就背着书包回家。
但有时也有烦人的坐前排的初中男生非要扭过头逗我说话。
“喂,涂姝,你昨天又旷课了,比我过得还潇洒……喏,这是昨天的笔记,我也没记,我找别人抄的。”
我懒得去接他递过来的脏兮兮的本子。
“你这人真奇怪,你不热吗?你当今年是厄尔尼诺年呀?”
我忍不住问:“什么厄尔尼诺年?”
“厄尔尼诺现象啊,气候反常,冬天暖,夏天冷,所以衣服都不懂怎么穿了。算了,要不我好心给你祈雨吧,祝你有个凉夏……”
我哪里受得了这种好心,只好抓起书包跑出教室。
结果那天真下暴雨了。我顶着书包冒雨赶回家,浑身透湿,但我觉得清凉。
我裹着潮湿的身体坐在房间里,父亲推门走进来,影子长长地延伸到我面前。我主动站起来。
父亲把我抱住,我独占了他的拥抱。
父亲抱着我说:“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我也一度认为,我应该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男人了。我已经走不出那个门,而他是唯一能和我在一起的人。
初三下学期,准备填报高中学校志愿,需要家长签名。我把志愿书递给父亲,他撕了。
父亲喷着酒气说:“考什么,你想去哪里?入学体检脱光衣服你不怕?”
我思考了三天。我无人能求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有病……
我最后鼓足全部勇气,重填了一份报考志愿书,装进白色的信封,用米糨糊认真封好,寄给我们的母亲。
其实我几乎不期望回音,甚至不知道十年前的地址还对不对。但母亲很快回了信。
信里说:“你学习成绩好不好?好的话来考温州的高中,我给你报名。”上面还留了她的电话。
我欣喜若狂,觉得天降奇迹一般。又觉得自己真蠢,为什么不早点给母亲写信呢?
我偷偷全力准备考试,夜里家里漆黑一片,我坐在河边就着月光看书。
有一天,月光太暗,我掏出了手电筒。一晃一晃的光在黑夜里像灯塔,我又展开母亲给我的回信。她给我选报了一所重点高中,嘱咐我好好加油备考。
我看着志愿书,还有那张带着我指纹的准考证,觉得像彩虹桥一样七色炫目。
这时父亲从屋里冲了出来,电筒像灯塔般的亮光惊动了他,我吓得魂飞魄散。我以为他会抢我手中的书和信,但他只是拎着酒瓶子,“咯咯”地笑起来。
他告诉我,我的那些小秘密、小信件,他早就知道了。
“我今天给你妈打电话了,蒙着脸找了个电话亭。”他打着酒嗝,哈哈大笑,“我告诉她,你是个麻风病人,和她老公一样。所以你哪里都去不了,你想跑,我就告诉所有人。听好了,你妈不会要你的,当年她不要你,现在更不会要你。没有人会要你,宝贝,只有我会要你。”
我走进屋里,提着几瓶廉价而劣质的烧酒回来。父亲问:“干吗,给你爸爸加酒吗?真乖……”
我扭开酒瓶的盖子,站在河边,往水里“咚咚”地倒。
“喂——你干什么?!”
父亲又吼又叫,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我闪躲了一下,他就投进河里了。
我站在岸边,望着暗淡月光里扑腾的水花,直到河面恢复平静。我把酒瓶丢在原地。
时至今日,我问着附近的村民,他们会拍拍额头说:“哦,记得,是不是那个跳河死了的麻风医生?”
我想也挺好。对他也挺好,他死了就有人记得他是医生。
只不过我没想到,在更远的地方,记得他的人还挺多。
后来母亲还是依约把我接回温州了,为了你。我和她坐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中间隔了一排座位。我想,她害怕着我——不止一个方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