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她打完电话当晚就死了,正常人都会联想。
所以如果你要问我恨不恨母亲,我想真的不至于,起码她把我带出了这间黑屋。
即便是在那所中专学校上到第二年,我辍学又堕胎以后,我也还抱着一丝回家的期想。
我吃了堕胎药,当然没去医院,血哗哗地流了一裤子。我寻思着,总得找个地方靠着墙,抵住背,所以钻进了一栋烂尾楼。挺巧的,那栋烂尾楼坐落的地方,就叫彩虹路。
那里住了很多乞丐和疯子,还有长脓包疮的,都是和我一样的房客。
你说那里和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挺像,我觉得算是吧。你又说:“没有啦,我说得夸张了,没有这里糟糕,比这里好多了。”这点我倒是不太认同,我反而觉得那里好多了。
不过那天太冷了,夜里都下雪了。我十六岁,身体啊,意志啊,也怯了,本来心里盘算着第二天还是去找母亲吧,低着头认错、求救,就像之前那样。
结果,倒是你坚定了我的意志。
有人往荒楼的黑洞里丢了一块砖头,我就抖抖索索地醒了。
所以你说的话,每一句我都听得清楚。
“没有啦,我说得夸张了,没有这里糟糕,比这里好多了。就是屋顶有些破漏,幸好南方不下雪。夜里会停电,黑乎乎的。有时也没有水。爸爸会提着煤油灯,从河里打水回来给我洗手。他也会在灶台生起柴火,用铁锅给我烙绿色的糍粑……”
我侧耳倾听,听得都入迷了。
你又说:“我父亲是个高尚无私的人,他长年在乡间行医,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后来他自己也染了病,为别人竭尽了一生。而且我爸爸特别帅,长得像《白色巨塔》中的财前五郎。我想当和爸爸一样的人……”
唉,你说,这下子我怎么好意思回家呢?这未免太尴尬了,对不对?
我说啊,我们的母亲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但不告诉你。她可爱你了,所以把你的小小幻想保护得好好的。当然,她也觉得这能换钱,算是剩余价值。
你啊,不仅要了母亲,要了我的成绩单——其实这些都无所谓——还抢走了我的父亲,抢走了涂之庭。这就让人很难原谅了,对不对?
你抢走了我的父亲,然后给他改头换面,广而告之。我的父亲成了你的流量。
我亲爱的公益大使姐姐,每当我看见你的演讲、报道、微博等的时候,我的父亲就会活过来,推开门对我说:“小宝贝,我回来了,你的当公益医生的好爸爸回来了,你想我了吗……”
我的脑海里也会一遍遍回旋,我的那位医生爸爸在灶台生起柴火,用铁锅给我烙绿色糍粑,然后用针管注进他自己的血。
哦,对了,唯恐不够,每次揉面时,他还往里面吐了口水。
不过呢,我也是自虐,你的那个微博也没几个人看,只是我爱看而已。你的那些邮箱、邮件,我也常常看。
和你说吧,这一年又一年,我时常寻思,什么时候能有机会把这些事告诉你。得找个适当的时机,好看到你的小小幻想破灭的表情。
你看,我终于找到了这个适当的时机。
你问我做这些事我能得到什么,没什么,就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惩罚。就像以前父亲给我的小小惩罚一样,我决定把你关几天。
我和你说过事件中心的问题吧,我也和你说了,你的那几位姐妹,表演是表演了,死是死了,但能不能换成钱,还得靠你。
拉尼娜基金会给你发的邮件是怎么说的?“我们诚挚建议您继续提高个人声望,或者选择更具说服力的援助对象予以申报,均大有裨益。”
所以公益认证人涂姝小姐,你得提高你的个人声望和个人流量啊。这样你那几位资助对象和好姐妹才能连锁捆绑起来,她们用命换来的流量才能和你的流量相结合,才能转变成热心网友的募捐款,换成钱。
明白了吧,搞爆款这种事必须有事件中心,你就是那个事件中心。
不过这一场不劳你登台表演,你就安心待在房间里当观众吧。这一场我来代劳。
毕竟,我才是那个从小在麻风村长大,有一个当公益医生的爸爸,也受过拉尼娜基金会大恩惠的涂姝。
我也穿上白裙子了,装作干干净净一次。
我会好好表演给你引来流量的,等我快没力气的最后,我肯定会帮你说你的那句台词:“没有水了,救救我……”
反正我经验丰富,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本来就是我的家,本来就是我用指甲刮着墙壁挠着门,但从来没能出去的那个房间。
你看,我还有一个附带的小收获呢。小时候,我在这个房间里的求救,从来没有人听见,现在可以弥补遗憾了。这次我的求救,可以有无数人听见,无数人看见。
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让你待在这边,不能又把好事便宜你。
退而求其次,你就待在你自己说还挺像的地方吧。嗯,是挺像的,我在鸢尾,你在彩虹。
唯一可惜的是,我说想看看你幻想破灭的表情,但估计是没机会亲眼看见了。也不要紧,我可以想象,就像你很善于想象我的人生一样。
对了,九天后房门打开,你有什么任务呢?
你也不用做什么,找个地方躲起来就行,反正别太快给警察抓住了。这会儿我当回涂姝,你不是得当回涂媛嘛。我和你说,涂媛那时可是连环命案的嫌疑人,所以小心别被逮住了。
如果真被警察逮住了,你最好帮我接力一下,别一上来就大呼小叫“我才是涂姝”什么的。
明白了吗?你要拖延一下时间,别一点力都不出。
毕竟人家在网上搞营销、搞募捐需要时间,对不对?如果你立马就全抖出来,我可不敢保证你的那些姐妹的家人能收到多少钱。
拖的时间越长,我越能想象那个拉尼娜基金会被啪啪打脸,但是募捐款又收不回来的狼狈相。想想就觉得开心。
那时,你也会很红的。你看,我这当姐姐的,也算帮你实现你一辈子的梦想了。
我说了,有些人早已肮脏丑陋,主角还是留给别人当吧。
所以妹妹,接下来你要加油表演哦!
至于以后……你想演谁,想当谁,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比我喜欢表演,想演就继续演,要喊停也随你便。和你那几位姐妹一样,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喊一声“我不演了”……
反正我是累了,气也撒过了,就演完最后这一场。让我演回叫作涂姝的我自己一次。
最后呢,虽然多年不见,但这句话还是要说的:“再见。”


第10章
灰色的房间里,四面墙壁还隐约留着那些封存于历史的带血的抓痕。
墙上挂着时钟,嘀嗒嘀嗒地走。走过三小时、三年、十三年、三十年。
房间中间身穿白裙的女子,先是坐在椅子上说,然后跪在地上说,直至说得累了,泪也流得累了。
她说完了,霍然站起来,对着遥远的时间和空气急切发问:“梁夏,你是不是就是暖冬?不,是他……你在吗?我一直都在找你……”
和墙壁融为一体看不见的房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胳膊挂着绷带的章洁站在门口,另一只手拿着一本脏旧的笔记本。
他眼眶也红肿带泪。
涂媛说:“章洁……是你吗?原来真的是你吗?……”
章洁低沉地点点头。
“我是那个写信的暖冬……初中的时候,我坐在涂姝的前排座位,我把我的笔记本给她抄,她却跑了……”
涂媛说:“我一直觉得是你,总觉得像……但我分不清,也不敢开口问……”
章洁说:“我也分不清……我分不清给我寄信的人是谁。是那个我认识的涂姝,还是别人?在案件中受害的涂姝又是谁,是那个和我通信的人吗?你又是谁,你是哪一个?我更分不清,你到底是不是命案的凶手……三年前,我到公安局问过,你明明是嫌疑人,为什么警察不把你抓起来?”
涂媛说:“所以你租下了这间房子吗?”
章洁说:“是我租的,租了两个月。我想把你关起来,为涂姝报仇。从你跑来水族馆应聘当演员,我看见你的那天,就想动手……但我始终分不清,始终下不了手……眼看你就要走了……”
涂媛说:“所以你喝了酒,不惜自己跑到马路撞上汽车吗?你想让我留下来……”
绑着绷带、一脸淤青的人说:“我做不了决定,想拖延时间,我想再看一看……怎么都好,现在我都知道了。有人替我问了,你也都说了。”
涂媛悲声说:“对不起,我不该说的。我不该让涂姝在你心里的形象幻灭……”
章洁说:“不要说这些了!其实我是知道的,在马戏团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那时,我就应该找到她,到她身边……但我还是没搞明白,一直以来给我写信的人到底是谁。”
涂媛说:“给你写信的人是我,但写邮件的人是她……”
章洁愕然问:“什么邮件?我只寄过信……”
涂媛哭起来:“章洁,你不知道……就是那些邮件,是我绷断了姐姐的最后一根弦。”
其后,章洁和涂媛相拥哭泣,他们默默拥抱,又默默分开。但最后还是一同走出了那个房间的门。


第11章
10月下了初秋的第一场雨,但雨很快就停了。南方的最凉地已播下冬麦。
内地女刑警姚盼和港警督察骆承文再见一面,这次姚盼仍喝着咖啡,而骆承文咬了一口烫嘴的香肠和面包,用手扇了扇。
“以前没觉得这里的热狗好吃。”
姚盼端起纸杯装的咖啡,问:“现在呢?”
“好吃。”骆承文身着烫得没有褶皱的白衬衣,但任由鲜红的番茄酱挤出嘴角,滴溅至板板的衣领,说,“有了体会,味道就会不一样。”
姚盼说:“我们都只是知道,算不上体会。”
骆承文点点头:“你说得对。她来到香港饿着肚子找工作,晚上则站在旺角的街头……她想把另一人走过的路都走一遍。”
姚盼回答:“她是这么想的。”
秋日的阳光很好,两个刑警坐在户外的遮阳伞下,抬头望向海洋公园大门口的“威威司令”图标,那是一只身穿帅气水手服的海狮。
案件已正式告结。
沉默良久,骆承文重新打开话匣。这起案件他有太多所感,也有太多想问。
“其实涂姝——我说犯案的那个,她没有想过让涂媛一直顶着命案嫌疑人的身份,对吗?她虽然心里恨她的妹妹,到最后也只是想让她受一次惩罚。她的目的只是用募捐款这件事迫使涂媛在我们面前演上一周半月——这和她诱逼那几个外籍死者在镜头前表演一样,她们随时可以喊‘我不演了’,但她们一直没有喊停……涂媛也一直没有喊停。”
姚盼点点头:“后面的事情,都是涂媛自己的选择。她花了大力气把我们骗过去,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一直演下去。”
“这一演,就是三年……”
三年前,案件首次结案。警方对外给出含糊其词的通报,但网上满目小道消息,有关于受害人涂姝的,也有关于嫌疑人涂媛的——涂媛自己写下了那些帖子。
“她让自己一直当一个嫌疑人,一个未受惩罚的身份。”姚盼淡淡地陈说,“此后她用败坏的名声和躲藏的身份,四处从事廉价不公的工作,过着拮据边缘的生活。她住在没有电、没有水的狭小房子里,度过伸手不见五指的白天和黑夜。她也自学游泳,应聘当一名水族演员。为了得到一个参加表演和增加收入的机会,拼命训练,也出卖尊严。她也曾给同团的队友下药。她原本想对一个感情最要好的队员下药,但最终不忍心。那个队员从乌克兰偷渡而来,带着孩子漂泊生活,而待她如同姐妹。于是她选了另一个和她关系不和的对象,即便如此,她还是感到椎心的不安。那个被她下药的女演员后来被剧团辞退,吸毒,被拘留,无家可归……这让涂媛切身体会到做这些事情需要付出的成本是什么。而每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她会再次把旧帖子翻出来,把自己暴露于人前,好让周围的人知道她、憎厌她,然后驱赶她……”
骆承文说:“这和她姐姐的人生一样。应该说,她甚至把自己的处境设置得比她姐姐更艰难。”
姚盼点头:“这几年,她没有用涂媛的名字,而是拿着一张伪造的涂姝的身份证谋生。”
骆承文问:“她是在提醒自己对吗?她提醒自己她在用虚假的名字生活,一直以来都是。而且这也符合作为一个嫌疑人需要东躲西藏的状态——其实她用的还是三年前的伎俩,用反向的表演让所有人相信她就是另一个人。”
姚盼说:“这是一方面的原因,她还有一个心结。骆督察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向她问话时,她曾对‘涂姝’进行了一番讥讽吗?后来她也在网上发了既对涂媛围追堵截,也对涂姝提出质疑的帖子,骆督察能理解她的心情吗?
骆承文闻言呆了一下,低头沉思片刻。
“我明白了,因为涂姝也是她自己。不论谁在扮演谁,案件的落脚,涂媛都是十恶不赦的犯罪嫌疑人,涂姝都是品格高尚的公益大使——她不想这样。她不愿意看到涂姝这个名字始终干干净净,得到所有的流量和鲜花。这不公平。所以这些年她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我是涂媛,我应当过涂媛的生活。同时也告诉自己:我也是涂姝,涂姝也不是什么纯粹高洁的人,她也一样在过肮脏不堪的生活……”
姚盼点点头:“不过她仍然不时做着善举,譬如给回收站捐献物品。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用的则是涂媛的名字。既体会不堪,也保持良善,她不想美化也不想玷污任何一个名字。过往三年,她让自己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她这样做,除了追悔和自我惩罚,其实还希望借此唤醒她姐姐,对吗?”
“是的。”
海洋公园门口站着排队进场的欢乐人群,不少孩子手里拽着七色的氢气球,一个个飘荡在空中,连成一道断断续续的彩虹。两个刑警久久凝望。
“涂姝还一直在医院里没有苏醒?”骆承文问。
“嗯。”姚盼淡淡回答,“前期我们有救助费用,但案子结了,补助也难以为继。所以这些年,是涂媛在承担她姐姐的医疗费,用她微薄的收入。开始还有人阻拦她进病房,但身为亲属来交钱,院方也没有立场拒绝。后来也不再有人阻拦了。大约一个月一次吧,三年来她定期去医院探望她姐姐,坐在床沿,在她耳边说很久的话,有时一说一个白天,有时一说一个夜晚。”
骆承文说:“她和姐姐陈述她的生活,是想告诉姐姐,那些生活她都体会,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