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问:“这样可以吗?是不是要表演?”
我说:“可以的。表演也可以。如果不行,没有流量,我们就连续不断地播。一天、两天、三天……直到有人看见我们,听见我们的声音为止。外籍身份也有好处,如果受限制,我们就到香港去,让全世界都看见。这就是说服力。”
她们问:“这样能拿多少钱?”
我张张嘴,想掷下豪言壮语,但没说出口。我也说不出“我不知道”。我心情焦急,一心只想让更多的人看到她们,进而看到我。但我不知道成本是什么,价值有多少。
我从挎包里掏出小信封,递给她们,里面有几百块钱。
我说:“怎么都好,都有酬劳。我知道你们需要钱,我知道你们有多困难。”
她们脸上掠过笑容,笑容都带着苦涩。
她们静静地把钱收下,说:“好的,涂姝,只要有钱就行,怎么都行,表演也可以。”
我曾经申报过十多个援助对象,为什么最后选择了她们四人呢?
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无数次。
也许我真的从心底贴近了她们,把她们当作姐妹一般,理解她们的全部悲喜,真诚地希望帮助她们。也许是因为她们作为外国偷渡客的身份更有利于我向一个外国组织示好和邀功,更有利于我的说服力……也许只是因为她们对钱的需要更加迫切。
父母、孩子、姐妹……她们有需要照顾的人,所以愿意付出一切,怎么都行。
你知道吗?人会变成刽子手而不自知。
但是和她们联系以后的一段时间,我放下了这件事。
我想你也许知道原因。那时,我母亲的病情恶化了。
我和母亲也许终生说不上和解。我辞职参加公益活动以后,母亲脸色说不上好看,说“好好挣钱的活不干,扶什么贫当什么义工”。我告诉她,在那家公司工作虽然奖金高一些,但哪里可能又拿奖又登报纸?母亲饶有兴致地笑起来,神情和我初中毕业哀求她找人帮我替考的时候一样。她知道我继承了她的衣钵,吹拉弹唱,当上了一个美丽的演员。
她患病以后,躺在病床上冷哼着说:“你要再有出息些,你妈死之前也不至于住在这么一家又小又破的疗养院里。”于是我越发焦急于我的微博的阅读量,焦急于所谓的说服力。
从小到大,母亲都是我想取悦的那个观众。
那些年我很少回家,只是暗地里拼劲。有时我会想,她其实知道当初大喊着“我最讨厌妈妈”的那个女儿是我。病重的时候,她会指着脸上的红斑对我说:“这可是美女才会得的病哦,不过你也会得的,因为你是我女儿。”
我想我们相互之间,有多爱对方,就有多恨对方。所以我也总会说:“我想当和爸爸一样的人……”
但当疗养院给我打来紧急电话的时候,我跌跌撞撞地赶回去了。
看见病床上形枯色槁的母亲,我头脑里一片空白。我陷入幻灭和恐惧中,悲哀得不能自已。我不知道自己这些年都在干什么,都是为了什么。一切都毫无意义。
不仅因为血脉所依和唯一观众的失去,而且因为那时我也病了。
那之前,我跟随一支扶贫队伍到了青海西宁,那里条件很艰苦,千里干涸,连孩子都喝不上水。我也发了微博:“那些孩子看着我的眼睛,分明在说,没有水了,救救我。我真切地感同身受……”
回到上海以后,我开始发烧,嘴里长溃疡,后背长出红色的疹子。
刚开始我没太在意,然后接到了母亲病危的电话。我昏沉沉地赶回温州,看到母亲的一刻,也听说她并发了急性脑炎,一种剧痛也像箭矢般刺穿我的脑海。
红斑狼疮是一种遗传易感性的病。
母亲生前“你也会得的,因为你是我女儿”的话在我脑海里轰轰作响。
我恐惧得无以复加,跑到医院做了血液、皮肤病理、抗体、免疫荧光带等一系列检查。我记得有十一项指标。观察数值变化和等待全部结果出来,花了一周。
那一周,其实我能感觉身体有所好转,烧也退了,但恐惧并无消减。我精神高度紧张,也疲惫不堪。就在那一周,母亲剧烈呕吐和痉挛,精神狂乱,最后停止呼吸。
三年前,警察也拿到了我的体检报告。也许你也知道。
几组抗体的筛查结果都是阴性,可以排除红斑狼疮。
其实那一阵,我只是太累了。疲劳和紧张导致身体免疫力下降,仅此而已……
无论如何,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幻灭,所以无论如何想见姐姐一面。我想告诉她母亲的死讯,告诉她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过去的事情理应谈谈,然后放下。毕竟自四岁分开以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
尤其在当时,我以为自己和母亲一样,也患上了可怕的致命的恶疾。
所以在一种应激般的情绪里,我给姐姐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你是不是从警察那里知道了很多事?你能猜到,对吧?
我用了那个名为Iris的邮箱。
那封邮件我后来删除了。我想,其实警察也没太关注那个邮箱里的邮件。
那封邮件很短,只写了一句话:“我一直都知道,姐姐,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刚按下发送键,我就后悔了。
无论是那句“我一直都知道”的轻飘飘的话,还是做这件事本身,都让我后悔。但已经来不及了,hotmail邮箱没有撤回的功能。
尽管我惴惴不安,为自己头脑发昏的冲动行为感到后悔,也无非是一滑而过。因为没过多久,我的心情不禁变得明朗,检查结果出来了,我没有患上重疾。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又忙于母亲的后事,偶然拿出手机看一眼收件箱,心里虽然紧张,却没有勇气再发去邮件解释和询问。母亲的葬礼结束后,我自觉被巨大的压抑笼罩太久,所以干脆手机一关,背上行囊,钻进郁郁葱葱的山林。一钻就是大半个月。
后来我和警察说,那大半个月我连新闻都没有看,这是真的。但我打着散心的旗号游山玩水,实际上却是在庆祝自己没病没痛,应当好好享受人生。
在某些热烈的篝火之夜,我也会猛然后背冰凉,生出残酷的预感。我也会在梦中惊醒,陷入慌乱中。我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不会真的得病了吧?我想着红斑狼疮在遗传基因里的“隐蔽抗原”,想着看见母亲形枯色槁时自己的恐慌,想着这个病在双生子之间的极高关联概率……
但随即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庸人自扰……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患的是别的病。
很多年以来,我说着“我都知道,我都理解”。其实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时常发着文章,做着演讲,大声疾呼,应该让更多的人看见他们,知道他们。但看见就代表知道吗?
我不知道姐姐患了什么病,不知道她的痛苦和恨意有多深,我甚至不知道她恨我的真正原因,所以我连自己成为刽子手都不自知。
后来我看着姐姐困在那个房间里的视频——她把自己困在那间她小时候居住过的房屋里。她对着镜头说“我的名字叫涂姝”,也对着镜头呼喊救命,用迸裂带血的指甲抓遍四面灰墙……但无人拯救。我跪在高楼天台的栏杆旁边,只觉得痛不欲生。
那不是她的表演,而是她最后的呐喊。她一辈子就呐喊了这一次。
这也是对我最后的惩罚。
在她声嘶力竭以后,她蜷缩在地板上,对着镜头最后说了一句话:“没有水了,救救我……”其实那句话,她是对我说的。
其实那后面还有半句话,她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张合,只有我看得懂。
她说:“你根本不知道。”
所有的错,都源自我的自私、虚荣,以及自大。
我躲进山林自我庆祝了半个月,终于在不祥的梦魇里惊醒,我冷汗涔涔,看见手机亮起来,一个陌生号码给我发来一条短信:“我们在温州聚聚。”后面附了彩虹路的地址。
有一瞬,我生出欣喜,因为我立刻明白这是来自姐姐的邀约。但不祥猛然开始扩张,我很快想起那个地址,正是高二那年,我去县城寻找姐姐时经过的地方!
我匆匆赶回城市,突然在一种更大的不祥预感里打开网络,没有由头地翻着……
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我在不祥里毫无由头,因为在那一个多月里,我把曾经联系了阮芳草、爱斯美达拉、莎丽和欧菲莉亚的事情抛至脑后。我曾牵着她们的手,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姐妹”。原来在我心里,根本没有她们。
当我开始惊骇地拨打她们的电话时,对面已经无人接听……
那时,我站在城市的边缘,在我面前耸立着一栋灰色的高楼。盖了顶,封了门,但我认得它。即便没有顶,没有门,只有赤裸的框架,它也是一只无法出逃的牢笼。
我拾级而上,走上十七层,再走上天台。我惶然赴约,紧张得如小时候在学校礼堂的登台,我想,我是不是又要开始表演了,那里起码会有一个观众……我要如何面对她……
但一个观众都没有。我始终没有见到她。
我在荒楼十七层之上的天台,颤抖地推开那扇门,走进去,门就随即关上了。
我在那个房间里困了九天,但有面包和水,夜里也有微光。
我没有表演,只当了观众。
在那个房间里,我把阮芳草、爱斯美达拉、莎丽和欧菲莉亚的录像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她们在没有水的牢笼里挣扎,也看着她们细细地说着自己的人生。
我曾经对她们夸下海口:我知道你们需要钱,我知道你们有多困难……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对她们一无所知。
我曾经慷慨地打开挎包,递给她们每人二百元。
九天后门开了,我跪在天台的边缘,又在网络里看到了姐姐。她给我留下最后一句话:没有水了,救救我……你根本不知道。
从未亲身体会,我能知道什么?
在那个房间里,姐姐还给我留了一份她的录像。隔着荧光屏,多年以后,我们两姐妹终于面对面相见。
那份录像和莎丽她们的录像,姐姐拷在一台手提电脑里。型号挺老,笨重而厚,上盖下翻后有一条缝,屏幕的光会保留半秒钟,然后才熄灭。这些年,我无论搬家到何处,都一直带在身边。
毕竟,那是她的。
那些录像,就一直待在那个灰色的方块盒子里。
那是她留给我的罪罚,也是我和她共同的罪证。


第9章
嗨,看得见吗?
好久不见了,叫你什么好呢?姐姐。
我说,你平时照镜子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我呀?
房间还舒服吧?为了迎接姐姐你大驾光临,我可是好好布置了一番。
电话你还是别打了,省得过两下没电。这么说吧,委屈你在这里住几天。有面包有水,还有小夜灯。你肯定住得很习惯的,你不是说你小时候住在没电没水的老屋里吗?
想想还是给你留个灯,免得你到晚上可怜兮兮地哭鼻子。或者说也不想太便宜你,还没到你上台表演的时候,你就先当观众吧。等我先表演完。
我现在在哪儿呢?我想当你看到这个录像时,我应该也在一个房间里,和你一样。我们两姐妹一人一边。门肯定都打不开,也肯定没有人来,你就不用幻想了。
回头给你看看我这边的房间长什么样,九天后吧。现在是6月28日,7月6日门就会自动打开,你可以到外面上个网,到下面这个网址看我的直播。
可惜有延时。不过这年头到处都是假直播啦,其实就是录像。看表演嘛,认真就输了。
总之,你看到的时候,估计我这边都播完了。
我这边是怎么样的呢?也没什么,就像你说的,总体来说就是没水而已。
本来也想把你换到我这边来。后来想想还是我在这边比较好,不能便宜你。
这里是我的家,不是你的。我住过这个房子,你没有。
好了,未来几天,你就有吃有喝地待着吧,应该也不会觉得无聊。这台便宜国产电脑别的不行,电池还挺经用,给你多备了几块,省着用吧。你也多少体会一下省着用的感觉。
电脑里面还有几份录像,四个人,每个人时长有两三天,够你看的了。
这四个人你都熟,听说你叫她们姐姐或者妹妹。她们的表演你肯定喜欢看。
有个叫莎丽的好像和你特别好,对不对?从印尼来的,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九岁成了孤儿,现在二十六岁,你叫她妹妹。看来你还是喜欢当姐姐嘛。
但人家可比你世面见得多,人家早就有孩子了。哦,这事你应该知道,你知道她有个等着换肾的七岁的儿子。不过你不知道那孩子为什么只有一个肾,你也不知道她偷渡过来干过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什么。人家怎么可能什么都告诉你,因为你拉着人家的手喊妹妹吗?你那副假模假样的天真样让人很为难的。
对着我这种同类,她们说得还多一些。
那天我走在街上,就在离你家不远的地方,那个叫莎丽的女人从一条逼仄的巷子里跑出来,叫住我。
“涂姝,你回来了——你说的直播表演,什么时候开始?”
我想人家都着急等你好多天了,所以我只是勉为其难地帮你接待了一下。
当然,后来我也顺水推舟了。你另外那几个姐妹,我都联系了一下。你看,我也好,她们也好,每个人都比你上心得多。
你和她们说,“我知道你们需要钱,我知道你们有多困难”。人家都要苦笑。你根本不知道,需要钱对她们来说是一件什么程度的事情。
对于搞直播、搞表演这种事,她们也没你天真。她们比你懂得多,经验丰富得多。
她们问:“是不是要穿得少一些?这样会有更多的人看。”
我说:“你们自己知道有没有用。”
她们说:“只要有钱就行,涂姝,你说怎么样都行。”
我告诉她们:“你们只有去死才有用。”
估计到后面警察会知道,她们都在表演。收了钱,然后对着镜头装模作样地一边挣扎一边呼救。也按照你的意思,表演连续不断,一天、两天、三天……这样会有更多的人看。
所以拍完视频以后,我让万有光在中间环节加个时间报幕。这样警察会以为那些视频是断开的。
电脑里有那几份录像,原版的。不过如果你之前在网上看过,就会发现没什么区别。原版就是没加那几帧黑幕而已。
明白了吧?我们可不干剪刀手的事,这些视频都是一镜到底拍完的。
她们每个人都很敬业,主动发挥,喝尿的喝尿,割手腕的割手腕……她们真实地表演,连续地表演,直到在那个没有水的房间里死去为止。
她们只共同提了一个要求:身穿白色连衣裙,干干净净。
对了,轮到莎丽的时候,她还提了个很棒的建议——她建议挂网的时候,把她的视频和另一人的视频放在一起,同时播放,看谁活得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