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也腿脚发软,搞不懂自己在发什么神经,但猛然就有一股力量穿透脊柱,让我身体挺得笔直,觉得无所畏惧。
讲台下面掌声雷动。
“我曾经和他们喝一河之水,但我和你们一样健康。”我无所畏惧地说,“当他们得到关怀和治愈时,他们和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
我成了一名斗士。我在觉醒中再次明白了表演的力量。
最初,同学们也害怕我,下了课齐齐躲开,像警觉的猫。但他们都是好学校的好学生。很快,十四五岁的青春少年的正义感和新鲜感占据了上风。他们热血感性,道德感蓬然生长,以我为象征的中心,他们也一并成为斗士。
他们逐渐聚拢在我身边,好奇地向我打听各种细节,而我逐渐知无不言。
我发挥想象力,编造着完整细致的故事。
也有女同学忍不住悄声问我:“涂姝,你……真的没有得过病吧?”
我把袖子捋起来,露出手臂,微笑摇头,说“一点也不用担心”。
她们说:“嗯嗯,你皮肤真好呀,从你家门前流过的河水一定很清澈!”
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无所畏惧的原因是什么。
整个高中阶段,我交了朋友,学习成绩也好起来。我被学校树为标杆,拿了几次省市的教育津贴和特殊奖学金,加起来有几万元吧。母亲拿着这些钱,凑够了换新房子的首付。
我取走了涂姝的名字,连同里面仅余的价值。
高中二年级的下学期,市里组织了一次冬令营,四天三夜,选派各校的优秀学生代表坐车到几个县市做交流。我报了名,得到参加的名额。
第三天下午,到达最后一个县城。交流活动结束后,那里一所重点高中的学长自告奋勇地带我们外出参观。我问:听说这里有一条彩虹路,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那位学长愕然皱眉,但还是当了向导。
后来我站在一所学校的围墙旁边,伫立良久。
那学校围墙很高,但偶尔有学生从校门施然而出,他们染着头发,搭着肩膀。门卫抽着他们递过去的烟。
学长说:“看什么呢,这个不是高中,走吧。”
我呆呆地说:“哦……”
我们沿着围墙走远。我看见了彩虹路的路牌,路的尽头有一栋被荒草围绕的烂尾楼。
天色渐渐暗了,厚厚的混合云在空中堆积,压得很低。风猛刮一阵又停一阵。
领路的学长缩了缩脖子,说:“还要看吗?这里没什么好看的。”
但几个外来的学生反而来了兴致,他们穿着颜色明亮的羽绒服,踮着脚跨过棱棱角角的水泥板和湿漉漉的垃圾堆,仰望只有灰色框架的高楼。每一层都是黑色的空洞。一个男同学越过篱笆般的枯草,朝黑色的空洞丢进去一块砖头。
本地的学生白了脸,说不要再靠近了,里面有很多乞丐和疯子。
外来的学生问:“这个地方还有人住啊?”
本地学生说:“嗯,走吧,天要黑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下雪。”
这一说,“抽屉风”就呜呜地刮起来,大家都觉得天寒地冻。学生们各自把手揣进厚衣服的口袋,小跳步往回走。
我站在原地,望向赤裸的高楼说:“以前我也住过这样的地方。”
其他人停下脚步看着我。
一个外校的女同学开口:“对了,涂姝你以前住在麻风村的河边对吗?你刚才在演讲里说了,我还想问……那个地方一定很糟糕吧?”
我摇头笑:“没有啦,我说得夸张了,没有这里糟糕,比这里好多了。就是屋顶有些破漏,幸好南方不下雪。夜里会停电,黑乎乎的。有时也没有水。爸爸会提着煤油灯,从河里打水回来给我洗手。他也会在灶台生起柴火,用铁锅给我烙绿色的糍粑……”
空气干燥冰凉,同学们聚拢在枯黄的立人高的荒草里,站定了听。
一个外校的男同学问:“你爸爸是公益组织的医生,对不对?他一直在那里照顾麻风病人。”
“嗯。”我说。我复述着已经习惯了挂在嘴边的话。
“父亲是个高尚无私的人,他长年在乡间行医,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后来他自己也染了病,为别人竭尽了一生。”
我又面向同学们笑起来:“而且我爸爸特别帅,长得像《白色巨塔》中的财前五郎。”
那部讲述外科医生故事的日本连续剧刚刚上映,看过的女同学都“哇”的一声。
一个女同学说:涂姝,我觉得你和你爸爸一样帅,你会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我点头说:“嗯,我想当和爸爸一样的人。”
你看,我是一个如此虚荣、如此热衷表演的人。我每时每刻都想表演。
你说十三年前,我拿走了姐姐的名字,那是记恨的源头,其实不是的。
在外人看来,我和她的人生,艰难和平顺似乎是各分一半。我小时候过得更艰难一些,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平顺;而她小时候起码衣暖饭饱,只是长大了自己不争气——但真实的情况是,全部艰难都属于她一个人。从小到大,衣暖饭饱的人是我,她自始至终生活在地狱般的艰难里,从未得到一刻歇息。
我窃取了她的艰难,结果所有人反而对我竖起大拇指。我窃走了那份艰难的仅余价值。
我和她,一个跟随父亲,一个跟随母亲,我们从父母那里得到的爱似乎也得到平分。有人说,母亲后来还是把那个女儿接回了家,因为那个女儿表现得更乖巧、更勤奋,所以另一个只能退位让贤——但真实的情况是,母亲从来只爱我一个人。
你知道吗?我姐姐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爱。她是自始至终生活在茫茫荒野里的那个人。
她比谁都有资格憎恨。而我的罪过,远远不只是拿走了一份成绩单。
我报名参加交流冬令营,确实抱着一种隐约的愿望。我听说冬令营的最后一天,会到那个有一条彩虹路的县城,所以报了名。我一直知道她就在那个县城上学,学校就在彩虹路的附近。
也许能见着呢?我从来没有勇气去找她,但心底希望能看见她。
直到几个月以后,母亲才告诉我,其实我参加冬令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所学校了。她怀了孕,其后堕胎和被学校开除。
母亲应该和学校争取过,但没有成功。毕竟,母亲也不是一个总有办法的人。
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时,已是乍暖还寒的初春。那时,新房子过户,我们准备搬家。
懵然不知的我嗫嚅地问母亲,搬完家,房子大了,姐姐会回来住吗?……
母亲冷淡地说:“她已经走了,户口也迁出去了。”
我想,母亲也许留过她,但没有留住。她应该是坚执地走,而母亲没有坚执地留。
“自己不争气,能怪谁?”母亲说。
我们四岁时父母离异,她跟随父亲离家,但户口没有变更。我和她的名字,仍写在同一张户籍卡上,在一个家里。十六岁那年,她再次离家,把并不属于自己的名字划掉,从此完全和这个家断绝了关系。
十四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把她接回来,但从未把她接回家。母亲出钱让她在寄宿学校上学,她争取到了母亲的两年抚养。她卖掉自己所有能卖掉的价值,也仅仅只值两年。年满十六岁,她孤身一人走进人间炼狱。
她始终孤身一人,始终没有离开过炼狱。
那之前和那之后,一直以来她是怎么生活的,我作为一个小偷,又怎么能够知道,怎么能够理解呢?
“自己不争气,能怪谁?”母亲临终前百病缠身,在她意识涣散的时候,总在喉咙深处吞咽着这句话。其实她只是在迷糊地重复那在她心灵深处的歉疚和罪过。
无论多少年以后回想起往事,我仍旧会悲从中来。其实她犯的罪过,又哪里比得上我?
母亲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但不说。我想,她是为了我。
其实真正把姐姐逼得孤身一人,真正在她心里埋下仇恨种子的那个人,是我。我是始作俑者,也是最终的刽子手。
然而这些都是马后炮,其实长期以来我并不自知。
长期以来,我仍旧在恬不知耻地继续表演。
高考我考得不错,我离开家,来到繁华的上海念书。大学,我度过了平静的四年。
我想,那份从别人那里拿来的歉意和羞愧已经淡去了。那时已过去多年,我早已适应新的名字,也似乎早已从那里得到新生,从那之后,人生的发展都是靠自己。母亲对我说着“你看,有了压力,哪怕是你也会努力”的话,也觉得心安理得。
按母亲的要求,我念了会计专业,毕竟哪里都需要算钱;大学毕业,我和所有学生一样,参加盛大的招聘会,应聘优秀的工作职务。我进了一家经销民间工艺品的公司,在国外接订单,在国内采购,竹帘画、蓝印花布、柳条编、油纸伞、布娃娃……什么都卖。我维持了热情和干劲,后来公司把所有资源往业务线倾斜,我就从内勤调到了一线。老板说:“销售很简单,只要便宜就能卖,你能说会道,又精打细算,我看你适合当买手,你给我找到要价越低的供应商,我给你越高的提成。”
我成为采购员,这是一份让人眼红的工作。我可能确实适合干这个,毕竟我以前就干过。我全国各地跑,以最低廉的价格收购他人的价值。
我到过很多简陋如工棚的作坊,粉雾弥漫,颜料刺鼻,赤膊的工人吃住都在其中。我和他们戴着金链、穿着人字拖的老板握手言欢,吃着或野生或圈养的肥头大鱼。我也到过偏僻贫穷的村落,在昏暗无光的泥砖屋里,满头白发的老人佝偻坐着,用细长锐利的竹条编着花篮,或者一针一线缝着玩偶。他们皮肤干燥若裂,手指都是黑痂,屋里头有一只只剩小半缸水的水缸。我从他们身上看到许多影子。
那几年,我拿了厚厚的奖金。我进一步知道了一种生活总是建立在另一种生活之上。
有一天,我到公司位于金山区的新仓房做进库交接,工作很快完成。傍晚我沿着黄浦江散步,看到几栋白色的房子,外面挂着一个小木牌,写着“拉尼娜之家”。我走了进去。
一个温善的外国女主人接待了我,问我:“你有什么需要帮忙?”
我说:“我可以来这里当义工吗?我也想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女主人微笑地说:“非常欢迎,我替所有兄弟姐妹感谢你。”
那位女主人没有问我理由,但我兀自说着那些我多少年来挂在嘴边的理由。
小时候我得到拉尼娜基金会的帮助,我已经去世的父亲是一名公益医生,他说过要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女主人温柔微笑:“是吗?那真是缘分和旨意。”
我说:“我应该做这件事。”
那之后,每有闲暇,我都会到“拉尼娜之家”,和每一个暂住在那里的人攀谈,伸手牵着他们的手。后来我当了更多义工,每出差到一个城市,我会到当地的慈善站看一看,帮个忙。名字里有拉尼娜的地方,我会去得更多一些。
再后来我干脆辞了职,参加培训班,考了护士证书,成为半个医生,然后跟随各种组织和队伍走进那些更偏僻更贫瘠也更干渴的地方。我继续和每一个人说着,我已经去世的父亲是一名公益医生,他说过要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我也继续说着,我应该做这件事。
很多年以来,我总会想起十六岁那年,在那条日落前的彩虹路的尽头,在那栋荒草围绕、只有灰色框架的烂尾楼前说的话。
一个女同学说:“涂姝,我觉得你和你爸爸一样帅,你会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
我点头说:“嗯,我想当和爸爸一样的人。”
我想,那些豪言壮语早已扎了根。
我也会想,我就是她,按照她的所知和所想,她也一定会做这些事,所以现在我是在代替她,这是我应该做的。
但这是我的自我解释。
我告诉自己我在赎罪。其实自始至终在勃然生长的,只是我的虚荣心。
我参加着各种公益活动,行走在深山和戈壁,对每个人讲着关于我的故事,人们都热泪盈眶。我也登上演讲台和颁奖台,名字渐渐出现在报纸上,我得到异样的释放和满足。后来也变成流量和利益。
每到一处,我都拍着照片,发着微博。我呼喊着,要让更多的人看见那些不被看见的人,其实我是想让更多的人看见我。
我时常抱怨我的微博的阅读量为什么这么少,抱怨自己做的事情毫无意义。不被看见,就毫无意义。
其实我最想红了。
小时候,我为什么一上台表演就发抖,那是因为我太过渴求观众的欢呼。我比谁都想要流量,从小到大想了一辈子。
至于公益慈善事业的那些其他利益,我就不说了……
因为在我的故事里,我和拉尼娜基金会有着渊源,小有名气以后,那个历史悠久的基金会也联系了我,把我纳入他们的公益认证人名录。我诚惶而开心,觉得自己被另眼相看,名声也已传到海外,从此可以大展拳脚。
那时,拉尼娜基金会创办了一个援助计划,以平台化的方式在全球范围内针对特定对象募捐,我作为认证人可以向他们申报援助对象。
我想你是知道的,其中就包括三年前命案的那几名受害者。她们的名字叫阮芳草、爱斯美达拉、莎丽、欧菲莉亚·默克尔·阿德。
我在“拉尼娜之家”和其他慈善站认识了她们,我曾牵着她们的手,对她们说:以后,我就是你的妹妹和姐姐。
我认认真真地把她们以及其他对象的材料整理好,一一申报。我觉得自己做得不错。
两年过去后,我申报的援助对象募捐款为零。
直至那时,我才明白了,原来悲惨的人多之又多,而看见的人少之又少。
我给拉尼娜基金会发了邮件,请求他们多帮忙推广。
许久后基金会回复邮件:“亲爱的涂姝认证人,对于您提出的请求,我们爱莫能助。我们一贯公平。我们一直期待您的加入,能够为我们悠古的声望和革新的计划添砖加瓦,或许现在我们需要重新评估。我们诚挚地建议您继续提高个人声望,或者选择更具说服力的援助对象予以申报,均大有裨益。”
我曾以为自己被另眼相看,原来只是幻觉。我以为别人能带给我流量,其实别人要的是我的流量。
我沮丧不已,“重新评估”几个字也让我惶然。
于是我联系了阮芳草、爱斯美达拉、莎丽和欧菲莉亚。
我对她们说,很抱歉,这么久也没给你们募集到钱,你们一定很着急吧?我也对她们说,当务之急我们需要提高说服力。
她们问我:“什么是说服力?”
我说:“流量就是说服力。”
她们问我:“要做什么呢?”
我说:“我们办直播吧。现在人们都喜欢看直播。在网络上和镜头前详细讲述你们的人生和困境,一定会有很多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