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比前一次的受害人幸运,多了五十毫升水和一条鱼,还多了一只玻璃杯。她们可以用杯子,而不是用手掌盛接自己的尿液。
这一次观众也好,警察也好,都比前一次有经验。但受害者身份核查,并不见得比前一次更快。
一号房间的女人国籍为阿尔巴尼亚,她的民族在当地被称为埃弗吉特,也就是吉卜赛人。户籍信息几乎没有记录。
二号房间的女人是印尼人,有四分之一的华人血统。九岁成为孤儿,十六岁离开孤儿院,其后再无音讯。
两个女人都在镜头前表示自己身在香港。
香港警方尽了全力查。两个受害者分别在半年到一年不等的时间里,在香港非法逗留。一个跟团伙在旺角小偷小摸,另一个做过皮肉生意。
查这些花了大半周——那时候,直播已结束两天。
虽然多了半杯水和一条鱼,还有盛接尿液的工具,但受害者不见得能存活更长的时间。
一号房间,把金鱼嚼碎的吉卜赛女人,在第二天深夜的沉睡中突然呕吐,也许是呕吐物不慎吸入气管,她像沾了盐的蚂蟥一样在地板上扭动了十分钟,然后停止活动。二号房间的印尼华裔女人,则在四十八小时的报幕过去没多久,趴在地上将杯子砸碎,用玻璃碎片割开自己的手腕。她吮吸自己的血,一共割了八次,到她断气的时候,手腕上已经没有血往外流了。
二号房间的女人最终在生存的时长上胜出。
两场直播先后结束时,身穿雨衣的蒙面人都再次出现,用沉郁的嗓音谢幕,向观众说“谢谢,表演到此结束”。
但在画面变成漆黑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要揾上一次的女主角,请移步北纬22.485311°,东经114.011211°。”
说这句话时,已毫无避讳——使用了粤语。
越南女人在大井围村的一个旧鱼塘里被找到,白色的裙子缠满水草,肚皮肥圆透明。缺水而死的人在死后得到了水的滋养。
由于隶属新界,香港警方把指挥部设置在新界北总警区。总警区头头立了军令状,一个月内破案。骆承文因而受命进入特案指挥部,成为行动组的指挥官。但距离首次直播两周以后,他只收获了另外两具尸体。
吉卜赛女人在公主山的野湖里发现;来自印尼的偷渡者,则在牛牯岭附近的一个水库被蛙人打捞出来。
而知道这两名死者的位置,靠的是第三次视频直播。
第三次直播在三天后依时而来——那时,特案组刚搞清前两名受害人的身份。
这次直播只有一名受害人,是个来自叙利亚的女人,她以前就逃过难,受过苦,所以喝了两次自己的尿液,坚持了三天零七个小时。
CIB情报科接连三次对幕间帧的数据流进行追踪,但无功而返。因为第三次直播的地址,没有直接挂在常规网站,而是藏在暗网里。
第三次直播结束的时候,蒙面人重复谢幕词,并再次播报经纬度坐标。随后警方在公主山和牛牯岭找到前两名受害人的尸体。
至此规则明了:下一次表演结束,就告诉你们前一次的演员在哪儿。当目睹身穿白衣的女子从水面漂起,骆承文躲到没人看见的地方抽了自己两巴掌。他领了任务找尸体,现在找到了。犯罪嫌疑人比他快——不止一步,而是两步。
骆承文给完自己耳光,第四次直播终于紧随而至。
接到紧急电话是零点过十八分,骆承文在办公室的案头猛扎而醒,差点从带滑轮的椅子上跌下去。他粗暴地拍打鼠标,点亮电脑屏幕。
他早已有过预感,犯罪嫌疑人在国际都市搞全球表演,又怎会缺少本国的演员?
直播房间里的白衣女孩用蹩脚的粤语呼喊救命,然后换上国语。
她眼泪滂沱地说,她从濒临香港的城市偷渡而来。
第二天早上,刑警姚盼就从那个城市驰援而来。
“这是对香港警方的挑衅——我们必须尽快找到受害者,必须比那个嚣张的表演狂快!”
姚盼单枪匹马而来。办案需要两人以上,所以外援不会单独行事,这是对香港独立调查权的尊重。上峰指派负责前线的骆承文和姚盼对接,至于谁配合谁没明说。骆承文在办公室和姚盼说案情,花了一个小时,早已心急如焚。
第四次直播已经持续十个小时,灰色房间里的女人呼喊了一夜,一个小时前缩在地板上睡过去,但娇小的身躯仍不时抽动,想必处于一场梦魇中。
受害者户籍湖南,还有三个月满二十三岁。
“嗯。”姚盼的目光在电脑屏幕上停留,“贵方行动组在组织营救吧?现阶段有线索吗?”
骆承文说:“有线索!聚焦受害人在港行踪,一个人难查,但五个受害人肯定会有交集。我们的情报科也在夜以继日地查IP地址,全港有多少个站点,大不了一个个查。”
“我是说现阶段。”
“所以我们应该干坐着?眼看时钟在走也不紧不慢?就因为姚警官你的个人猜测?”
骆承文有点压不住火。这个来支援的女警话少,摆一张臭脸,他说了一个小时,对方靠墙而立,不是点头,就是不置可否地“嗯”——尤其每当骆承文说“那个嚣张的表演狂”时,她都会说一声“嗯”。骆承文问:“你有什么意见吗?”她说:“没有,犯罪嫌疑人毋庸置疑是表演型人格。”这让骆承文忍无可忍。
“——我们香港警方从来不做猜测!”骆承文低沉补充道。
姚盼站在新界北总警区办公室的一角,眺望深圳湾。望了一会儿,她点点头。
“骆督察说得对,希望再小,我们也不能放弃对受害人的救援,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警署,骆承文开一辆福特越野车,姚盼坐副驾驶座。行动组的警员从午夜时分全部投入调查,骆承文没有叫手下陪同,而是留在办公室和姚盼对接。这是姚盼提前提的要求。
出门以后,姚盼一直没问我们去哪里,听任安排,骆承文憋不住自己说出来,西九龙重案组刚查到受害人曾在油麻地的酒吧出现过,两个月前的事,但可以从那里查起。姚盼点头说“嗯”,但尾音拉长,语气比之前坚定。
两个关系不尽融洽的异辖警察,在美式粗糙风格的车厢里良久没有对话,即将驶出新界区时,骆承文终于叹了口气,直视挡风玻璃的前方,把一个问题问出口。
“姚警官是怎么判断的?受害人生存与否的问题。”
坐在副驾驶座的姚盼淡淡地说:“我想先听骆督察的想法。”
“我没有确切思路,”骆承文捏住方向盘,实话实说,“只是觉得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周期间隔太短。如果是现场直播,受害人死后需要处理尸体,然后张罗下一次直播,时间未免太紧张。尤其第二次直播同时有两名死者——但如果视频是提前录好的,犯罪嫌疑人会游刃有余得多。”
骆承文停了停,续道:“实话说,特案组也考虑过受害人已经遇害的可能性。这种挑衅性的犯罪嫌疑人历史上有不少,他们是故意戏弄警方,受害人大多救不回来。”
姚盼笑笑说:“骆督察在国外受过训,知道的案例肯定比我多。”
骆承文沉声说:“但这些都是主观猜测,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受害人已死,我们没有理由不和时间赛跑……”
姚盼说:“其实有证据。”
骆承文一脚刹车,坐旁边的女警早有预见,伸手顶住中控台。
骆承文顾不上道歉,发急问:“你们有证据?”
姚盼说:“贵方手头也有。”
“是什么?”
“就是第二次直播的视频。两名受害人分处两个房间。”
骆承文眼睛睁大,扭头盯住旁边的人——他已在一瞬间捕捉到对方的话中之意。
姚盼说:“我们最好停一下车。”
汽车穿越大榄隧道,骆承文切过三条车道,把越野车滑进青郎公路旁边,拉起手刹。
姚盼掏出手机,把一段视频调出来,递给骆承文。
“屏幕比较小,有点难看清。”
手机屏幕上下分屏,分别播放着两个受害者在两个房间里的视频。
骆承文抓住手机,其实那两段视频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一分钟以后,他抬起头。
“两个房间很像,但朝向和布置不同,不是吗?”他发问,稍微犹豫,又补充,“我们情报科也做过比对……”
“房间里有两个摄像头,分别在左边和右边的横梁上。”
“不对啊,如果是两个摄像头从两个方向拍摄,也不该是画面现在的样子……”
“画面再做镜像反转就可以了。”
骆承文呆若木鸡。
姚盼说:“视频单纯做镜像反转,这种操作很难找出痕迹。”
骆承文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对方是给他们的技术人员台阶下。
他不加掩饰地吸气:“贵方已经验证过了吗?”
姚盼说:“官方没有,有一个编外的同行做了这件事,但应该不会有错。”
“编外的同行?他是警察吗?”
“目前还不是。”
骆承文深深抿住嘴,把手机还给姚盼,抹了一把脸。
“等一会儿我向上面报告这件事。”
姚盼说:“不急,我建议现阶段还是按部就班地查,别动摇军心。正如骆督察所说,哪怕知道是录播而非直播,哪怕希望再渺茫,我们也没有理由放弃对受害人的救援。”
骆承文无言点头,心里的疲惫感一掠而过,视频的问题他已经弄明白了。
犯罪嫌疑人在房间左右两边都安装了摄像头,两段视频分别用不同的摄像头拍摄,然后其中一段视频在播放时使用镜像画面——这使得房间的形状和布局存在若有若无的差异。
那不是两个看上去差不多的房间,而是同一个房间。
第二次直播,两名受害人并非分处两个房间受苦,她们是先后被禁锢在同一个房间。
所以这是录播,而非直播——当视频在网络上传播,受害者挣扎求生的身影出现在观众面前时,她可能早已死去。
骆承文深感挫败,心里又不禁生出一股怨气。他想向姚盼抱怨:“你怎么不早说,办公室的电脑明明看得更清楚……”但他立刻想起来,急匆匆把人家拉出门的是他自己。同时他也明白过来,姚盼为什么要求单独和他对接——这位外援没有第一时间把这个情报说出来,既是顾全他们的颜面,也是不想动摇军心。
她和他们一样,都不愿放弃对受害者的救援。
“骆督察不要在意。”
骆承文闻声回过神,他暗自叹口气,摆手说:“没有,姚警官你没错……”
“我是说,骆督察不要在意犯罪嫌疑人比我们快,他一点不快,他只是偷步而已。所以,我们要有信心。”
骆承文愣住。
“犯罪嫌疑人毋庸置疑是表演型人格,气焰嚣张,他想学那些历史上有名的犯罪嫌疑人。”姚盼坐在车厢里,冷冷地说,“但他只是在学,而且学得不好。”
骆承文问:“你是指……直播间隔太短?”
“嗯。为了制造噱头,犯罪嫌疑人把提前录好的视频伪装成现场直播,但他播放得太着急了。三天一集,像连续剧一样,这只会让人觉得不像直播。而且一般来说,慢慢播放不是可以获得更长久的收视率吗?”
“你认为犯罪嫌疑人这么做的原因是……”
“他害怕了。他巴望着有更多的观众,但当事件关注度激增,警方也开始全力调查时,他又心虚起来。所以他急急忙忙,想在尽量短的时间里把视频播完,赶紧给他的表演画句号。”
骆承文一阵说不出话,他想到自己之前把“犯罪嫌疑人太嚣张了,这是对香港警方的挑衅”这类话挂在嘴边,其实是一种潜意识的示弱,所以姚盼才会不置可否地“嗯”……
“犯罪嫌疑人无疑在挑衅警方,”姚盼继续说着,“但他选择把犯案的舞台放在香港,是因为这里有地区特殊性。”
骆承文愕然了一下,说:“方便找偷渡客下手吗?”
“嗯。非法入境者不受保护,而且找起来困难重重,他以为警方只会投入有限的力量。在犯罪嫌疑人看来,香港地缘特殊,容易脱罪。但他搞错了,我们是有担当的国家,我想他现在正在后悔。”
骆承文心里发热,空调的排风口呼呼作响。
他说:“那个人只敢对无亲无故,也没有合法权益的柔弱女性下手,后来也只敢把视频地址挂在暗网,让事件的影响力降级——这些都是胆怯的证明。”
姚盼点点头,声调冰冷:“是的,那个人只是个藏头露尾的胆小鬼。”
骆承文松开汽车手刹,问:“姚警官,你建议我们现在去哪里?”
姚盼转过头,微笑说:“原本我想先在骆督察的辖区转一转。”
“你有什么想法吗?”
“暂时没有,我们只能按部就班。不过我认为不能跟在犯罪嫌疑人后面追,犯罪嫌疑人没有跑得比我们快,他只是靠偷步而跑在前面——要缩短距离,我们应该绕道。”
“你认为会有更多的受害人吗?”
“我不知道,”姚盼整理安全带,窄窄的带子勒紧了前胸,骆承文觉得身旁这个女人的身姿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但我们知道,犯罪嫌疑人越胆小,就越会藏头露尾,而我们一定会抓住他!”
一小时前,骆承文以为上峰安排一名女警来支援,理由是案件受害人是柔弱的女性,而此时他才明白这名女警所说的“信心”指的是什么。
是以他深深踩下越野车的油门,在公路的前方猛然掉头。


第3章
“特播消息:今日上午,警方在牛牯岭山区找到一具女性尸体,水警派蛙人协助打捞。警方在晚间发表声明,死者是一名非法入境的印尼籍女人。对于近期发生在本港的多起外籍人士命案,警方呼吁市民无须过分担心……”
涂姝伸手把手提电脑合上。
那台国产的手提电脑出产于七八年前,笨重而厚,上盖下翻后留有一条缝。屏幕里面的光保留了半秒,然后才熄灭。
涂姝盘腿在床上呆坐。薄薄的床垫盖住地板,抵住墙角。涂姝身体向后躺倒,触碰枕头时被一个硬物硌得疼。她翻身,把枕头下面伸出一角的书拨开。书名叫《十天识讲广东话》。
涂姝想去香港。
这个念头并非临时而起,最近半年她都在学习粤语。有一段时间,她试着和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攀谈。那老板娘五十岁出头,祖籍客家,广东话和普通话都能讲。聊了几次,老板娘开始问涂姝的个人情况,虽然远未到要介绍对象的那种热心,涂姝还是匆匆告退了。
涂姝想,她不该怀着一种轻松的心情四处交友。她不是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