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还是立足自学。涂姝买了学习的书,有些书出版年份久远,里面还配磁带。后来,房东答应让她和隔壁租户共用一个无线路由器,每个月收十五块钱。虽然从薄墙那头传来的信号时好时坏,涂姝还是开始在电脑上观看教学课程。有时也会搜索香港的电视剧和新闻看,对她来说都是学习。
有一只蟑螂从餐桌下方快速跑了过去。涂姝用眼睛追踪了一会。那只扁平的甲虫有一会儿消失不见,其后又出现在厨台的边缘,两根悠长的触须左右摇摆,大约在三步开外。涂姝坐在床上迟疑了一下,那虫子就看不见了。涂姝望了一眼挂钟。
早上十点半了,难得今日休息。
涂姝推开被子,下了床,她穿上拖鞋走了两步,坐在餐桌边缘。剩了一半蛋糕,在透明的盖子下面。她掀开盖子,用塑料叉从边缘挖了一勺,一半奶油,一半草莓。
蛋糕是昨天在下班路上买的,一磅重。昨天是她的生日。涂姝本来想买半磅,后来还是买了一磅。
吃了几口,涂姝不期然地想起那只消失的蟑螂。她从餐桌旁站起,托着没剩下半圆的蛋糕,投进灶台旁边的垃圾桶。
涂姝站在厨台前洗手,顺便把脸也洗了。说是厨台,其实和洗手间连在一起,所以洗菜、洗手、洗脸功能三位一体。水盆里有两只还没洗的酒杯,红色的痕迹挂在玻璃的边沿,洗手时被水打湿,那残留的液体变成粉红色,然后流失不见。
涂姝甩手上水的时候,搁在厨台一角的红酒瓶被指尖触碰,摇晃了一下。涂姝把瓶子提起来,又摇晃了一下,剩下不到半瓶。螺旋瓶盖还在,酒也是昨天买的,因为不懂用开瓶器,涂姝选了一扭就开的。在很长时间里,涂姝觉得自己始终学不会喝酒。
涂姝向后退了一步,低头望着下方的橱柜。其中一边门已经跟随生锈的铰链倾斜了,涂姝又想起那只消失的蟑螂。
涂姝把剩下的酒倒进水盆。深红的液体潺潺下落,最后剩下滴答。把空酒瓶也投入垃圾桶,“咚”的一声着陆,也许压垮了蛋糕盒子。涂姝心想,又一年的生日仪式到此结束……
“咚咚咚咚咚——”
突然而来的敲门声让涂姝身体向上拔了一下。那声音不由分说,站在屋里的女人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涂姝跨过几平米的房间,把门打开。
有一个男人站在门外,戴着黑色鸭舌帽,低着头——当他抬头时,涂姝认出是章洁。
涂姝看见章洁手里全是血。
做完爱以后,章洁坐在床垫的边缘抽烟。但因为床垫太薄,缩着腿不舒服,烟点着没多久,他就站了起来。回身看见涂姝在安静地整理床铺,拉扯着床单的一角,他有一瞬间觉得过意不去。
“要不要帮忙?”
“把纸巾丢垃圾桶吧,别漏了。”
“嗯。”
章洁把地板上的一团纸捡起来,走到厨台旁边丢进垃圾桶。他看见垃圾桶里的酒瓶和压在下面的蛋糕。眼光又瞥至水盆,那里有两只红酒杯。
“昨天有约会吗?”他转头问。
“没有。”涂姝没回头说。
章洁把烟头往水盆里按了一下,红光熄灭后,把烟也丢进了垃圾桶。
“那我做午饭了。”
他把水盆旁边的一个塑料袋拉过来。那袋子裂了个口子,里面有汩汩的红色液体,在厨台上涎了长长一道。
“你确定你来做吗?”
涂姝走过来,站在章洁背后,大约距离五厘米。当两个身体晃动时,胸口和背脊就贴在一起。女人说话时语气带笑,柔和,又有点暧昧。
男人把塑料袋撕开,伸手掏出一团血淋淋的东西。
“不然我干吗买菜过来?”章洁开始在水盆里冲洗,“你吃猪心的吧?”
涂姝贴住章洁的身体,用手指在章洁的脸颊上画。
“干吗?”他躲了一下。
“你脸上还有血。”
章洁皱眉,用带水的手背往脸上抹。涂姝从水盆上方的挂钩拿了一条毛巾给他。
章洁用毛巾擦脸,发现毛巾上的红色比想象中多。他闷声说:“你刚才又不说?”
他能想象自己一脸血,趴在女人身上喘气的样子。
“因为这样很性感。”涂姝吹气如兰地笑。
章洁回头望涂姝,心脏跳动。这个女人每一次展露妩媚,章洁都感到心跳加速。她的妩媚是一种如此明显的伪装。她假装风情万种,若无其事,其实明明是在隐藏紧张。
这是另一种让男人沦陷的风情万种。
章洁冷冷地说:“你很无聊。”
涂姝耸肩说:“是你自己迫不及待而已。”
章洁本想反讽,说他常说的话“别以为每个人都馋你的身体……”,但最后没说出来。他不再搭话,用手指掰开猪心,往里面冲水,又用手掌挤压。血水从指间流走,那团椭圆形的肌肉渐渐变成粉红色。
章洁承认自己迫不及待。来涂姝家的路上,他转到市场买菜,挑了一只新鲜的猪心,但上楼时袋子破了,湿嗒嗒的,弄得很狼狈。他敲开门以后,只洗了一把手,就抱住屋中的女人倒在墙角的床垫上。章洁想起自己洗手的时候,甚至没有注意到水盆里有两只红酒杯,这证明了他的迫不及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章洁发现自己确实在馋这个女人的身体。
他到市场买菜,想着给这个女人做一顿饭,炒一盘他最拿手的酸菜炒猪心,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涂姝走开去了,章洁卷起衣袖做饭。
猪心洗净,放在沸水里撇去血污;切片,腌制,拌料,下锅。当油烟突然在几平米的房间弥漫开来时,章洁站在厨台前面喊:“有窗就开窗!”
他扭过头,看见屋里的女人坐在一角,呆呆地望着小小的窗户之外。
两人坐在餐桌对角吃饭的时候,章洁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昨天是约了人吧?下班也没喊我一起走。”
“好吃,没看出你还有手艺。”涂姝夹了一片酸菜一片肉,一道放进嘴里咀嚼。
“那两个流氓没出现了?”
“没事,都一个星期了。那两个人一看就没什么胆量。”
“还是小心为上。”
“嗯,我以后走大路。放心,昨天我买了这个。”涂姝放下筷子,从挂在椅背的小包里翻出一只黑色的罐子。章洁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辣椒喷雾。
“在网上买的?”
“网上买不到,我到城里的警用商店买的。”
章洁听出涂姝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并非不害怕。
“你以为这种玩意管用?”章洁低头吃饭。
“你要不要试试?”
“那不用我陪你回家了?”
“嗯,哪能让你陪一辈子。”涂姝咬筷子,望着对面的男人,风情万种地笑。
很长一阵子,两人都无话,围着餐桌吃饭。桌上一肉一菜一汤,渐渐变凉,不再冒热气。
章洁扒完饭抬头,目光伸远,扫见涂姝整理好床铺后搁在一旁的那本叫《十天识讲广东话》的书。
“打算什么时候去香港?”章洁把目光收回,捡起话题。
“过几天。”
“过几天就走?”章洁筷子没抓稳,在碗里弹了一下,有一根连同饭粒掉在桌上。
见状,对面的女人呵呵笑起来。
“把你吓到了?我就是去旅个游啦,去一两天。”
章洁把桌上的筷子捡起,问:“你不是说想到香港发展吗?”
“说说而已,哪有这么容易?”
餐桌对面的男人看上去松了口气。
“我以为你这几天就要辞职。”
“喂,不舍得我还是怎么了?”
章洁冷冷地说:“你什么时候走我都理解,没人会给裴青城打长工。”
有一刹那涂姝想问:“那你呢?”也许对面的人也想她这么问,但最后她没问出口。
涂姝两个月前加入裴青城的团队,她入团队的时候章洁就在。她听别人说,章洁很早就跟随着裴青城。三年前,裴青城还是游乐场马戏主管的时候,章洁在裴青城手下,后来裴青城转战了几个地方,章洁也都跟着,跳过衣不裹体的舞蹈,牵过面黄肌瘦的老虎。在现在的水族馆里,章洁从一开始就饰演“王子”的角色。他长相俊朗,身材秀颀,无论在陆上还是水中舞蹈,基本功都扎实。涂姝刚入团队当替补的时候,章洁就带过她游,纠正她的姿势。即便后来两人正式成为搭档,涂姝仍旧把章洁视为自己的指导人。
入团队一个月时,涂姝和章洁在无人的更衣室里做了一次爱。那天涂姝从替补成为主演,心情是好的。回头想想,她也认为那天是自己更主动一些。包括裴青城在内,涂姝和团队里几个男人都有肉体关系。章洁和团队里另外几个女演员也做过。
章洁对涂姝说,在这里,别问别人的明天。这是一碗朝不保夕的饭,聚在一起的无非是讨生活也取暖的人,没必要相互问未来。
即便涂姝有时觉得章洁看她的眼神,多少和别人不一样。
被流氓袭击后的第二天下午,涂姝表演结束后坐在更衣室,吊着光光冰冰的脚丫,直到瓷砖地板涂上暖暖的夕阳。她掏出手机给章洁发了一条信息,问他这几天下班能不能陪她走一段。过了一刻钟,章洁回复:好。涂姝走出更衣室,看见章洁就立在墙角。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像一条泥鳅一样滑开。
这时两人坐在小小出租屋的餐桌两边,饭菜已冷,但盆盆勺勺的场景还是让人觉得温馨。涂姝想了想,片刻后开口。
“其实我过两天去香港,是去海洋公园参加面试。”
“哦。裴青城准假吗?”
“攒了几天假,包括今天。”
“我这个月没假了,今天就休完。”
涂姝笑道:“又没让你陪我。”
章洁冷冷地说:“那你多小心。”
涂姝和章洁在出租屋里合眠,睡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章洁穿上衣服离开。他只买了够做中午一顿饭的菜,也没有谁提出晚饭一起吃。
涂姝换了衣服,送章洁出门。外面刚下过雨,地上都是积水,两人顺着湿漉漉的路走,一路低头看自己的倒影。到了分岔路口,章洁停步说,走了。涂姝微微收缩肩膀,笑说:“那你多小心。”
两人分开后,涂姝抱着肩膀往回走。她没穿外套,觉得夜晚雨后的空气有点凉意。有个穿运动短衫的人从她身边跑过,溅起不少积水,涂姝往旁边让了让。但那个人跑过去后又停下来,叫了一声:
“涂小姐——”
涂姝回头,愕然打量,然后在路灯的光芒里认出了对方。
“梁先生……”
她又见到这个男人了。
一周前,这个男人出现的时候,脸也是笼罩在路灯的光芒里。他驻足一阵,突然大步向前,向她走过来。涂姝看见他的脖子下面和裸露的手臂上都淌着水,窄长的肌肉线条很好看。
涂姝想起他的名字叫梁夏。
梁夏来到了她面前。前次在暗巷里看不清,现在才发现他眼睛细长,鼻翼两侧有柔和起伏的雀斑——因为跑过步,他此时脸色潮红,喘气有些急。
涂姝想说:“你好,你怎么在这里?”——但对方已经先开了口。
“涂小姐是不是要出门呢?”
这种开场话显得过分直白,但涂姝说不上反感。涂姝抬头注视对方的脸,那个叫梁夏的年轻男人脸庞和身形都偏纤瘦,却有一种介乎稚气和稳重之间的气质,但这时更大的特征是满脸湿淋淋,不知道是汗还是雨。这让他在昏黄的灯光里整个人反射出一种异样的光。
“不是……我正准备回家。”
“哦——”梁夏的声调拉长少许,涂姝看出他眼里有话,但最后说,“那你慢走。”
涂姝认为他是把“那你多小心”之类的话吞了回去。和上次一样,梁夏表现得体贴,甚至有些过分。涂姝于是挺了挺胸脯。
“我去过你介绍的那家警用商店了,而且买了武器!”
“哦——”梁夏侧头,好看的刘海上挂着水珠,表情有一种率真的好奇,“你真的去了?那是我朋友的店——不好意思,那天顺便打了个广告。”
涂姝想起一周前,她谢绝了这个偶遇的男人送她回家。她说她一个人回家没有任何问题。于是对方走开又走回来,递给她一张卡片,告诉她到那里能买到自我保护的用品。涂姝当时就觉得这个男人体贴的尺度相当奇怪。
“我买了一支防狼喷雾。”涂姝口气很轻松。她认为在这种夜间路边的交谈里,她应当口气轻松,“昨天有事到城里,就顺道跑了一趟,谢谢你了。”
“好用吗?”梁夏问。
“当然没用过,不过看上去质量还行——香港进口,这不是广告吧?”
梁夏说:“偷偷说,是我的个人渠道。我在香港做贸易生意,两头跑。”
“哦……”
“现在带着吗?”
“嗯?”
“你现在身上带着武器吗?”
涂姝愣了一下,她出门没带手提包,因为不想让章洁觉得她想和他走太远。
“带了。”站在路灯下的女人仰头回答。
“所以现在是不是不害怕了?”梁夏展露笑容,“有防身的武器,能让人产生安全感。”
涂姝说:“我本来就不害怕。”
“刚才那位是不是你男朋友?”
涂姝又愣了一下,他刚才看见她和章洁分开吗?
“就是一个朋友……”
“嗯,你带着武器,现在即便没有人陪着回家,也不会有问题。”
涂姝盯视对方的眼睛:“本来就没有问题!”
梁夏低头点了点,退后一步:“那回头见,我去跑步了。”
“你……”涂姝迟疑地抬手,最后还是问出她最早想问的问题,“梁先生,你是经常在这边跑步吗?”
“是啊——上次我说过,我也住在附近。我们真的是邻居。”
涂姝心里有些东西跳了一下,她觉得这句话既正常,又隐含什么不对头。隔了几秒钟,她突然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我也住在附近”,说明这个男人知道她住在附近……
“涂小姐的家离得不远吧?”
“你说什么?”涂姝在一阵失神中没听清。
“你刚才不是说准备回家吗?”
涂姝有些发呆,不知道这是一句分别前的客套话,还是对方看穿了她在想什么。
“看来还是该说快走的好,小心别着凉。”
“呃?”
“又开始下雨了,你穿得不太多。”
梁夏踮起脚尖,准备起跑。
涂姝抱住赤裸在外的手臂。她送章洁离家,心里期待对方邀请她共进晚餐,所以衣装轻盈而贴身。涂姝想起自己刚才撒的谎,她说身上带着防狼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