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半年一签的合同,但裴青城多少恢复了意气风发。他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舞台。他招来十来个演职人员严格训练,坚持着对演出的精益求精,以及对观众满意度的尽忠。
在网上看到招聘信息,涂姝就去了。
裴青城点了一根烟抽上,给涂姝丢了一个薄信封。
“最近缺钱吗?”
涂姝把自己上个月的工钱捡起来,摇摇头。
“过来是想和您商量个事。”
“说。”
“我建议,取消最后接吻的动作……可以拥抱,不要接吻。”
“为什么?”裴青城把头扭过来,咯咯笑,“我还以为你会喜欢,你以前不是喜欢被人看着亲热吗?”
“我喜欢,不代表观众喜欢。裴老师,您现在经营的是儿童剧场。”
男人脸上有一瞬间掠过愠怒。涂姝想,那个人很想说我才不管小孩爱不爱看,但他说不出口——他说不出他的表演不需要所有观众都喜欢的话。
涂姝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喜欢有人在我表演时闭上眼睛。”
裴青城脸上的怒意消失了,他弹弹烟灰,嘴角古怪地笑。
“我知道了。”
涂姝低头点点,告辞后向办公室门外走。
“等一下。”但她的老板叫住她,“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女子转过身,心底涌起巨大的紧张,她用力隐藏。
“说什么……”
“说谢谢。”那个男人看穿了她,笑起来,“谢谢我收留像你这样爱表演的人。”
逃离商场半公里后,站在道路的一端回头眺望,高耸的建筑物和红色的太阳都已经消失在地平线下方。
涂姝觉得脚底漆黑的柏油路像沼泽,无论挣扎与否,人都在往下陷。涂姝有一阵觉得自己无法坚持这样的生活,这时有两个男人从后面小跑着跟上来,问她要微信号码。
那两个男人谄笑说,他们看过她的好几次表演了,是被她的体态迷住了的粉丝。
涂姝心头有一种对身份认知的悲哀——像她这样的人,就应当招蜂引蝶,也应当对招蜂引蝶乐在其中。换作平时,她定当妩媚地周旋一番,如果对方不太讨厌,微信加了就加了。但她今天只是冷冷地摆手,低着头继续向前走。
一个男人从身后捂住她的嘴,拦腰把她抱起来。另一个男人帮忙抱住她前后踢的双脚。两个男人一前一后把女人横抱着,像搬一袋面粉,搬进马路旁边的一条小巷。
涂姝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走神,没有注意周遭的环境。这条接驳城市近郊和远郊的马路,前半段有些商铺,后半段围了蓝色的瓦楞板,据说里头正在建设穿越城市的地铁。太阳一下山,人间的烟火也消失了。
那两个男人看准位置以后上前和她打招呼。
就是那回事吗?
恐惧无法抑制地喷涌,涂姝心想,在这种时候,她应该无须掩藏自己的紧张吧?就算像她这样的人,这样的女人,也没有必要对被强奸感到无所谓,对吗?
两个男人把她拖到小巷深处,一个男人压住她的上半身,另一个男人捋她的牛仔短裤,伸手去扯夹缝中间。
男人说:“我早就想看了,把这条鱼尾巴拨开来是什么样子。”他掏出一把狭长的小刀,放在女人脸上比画,也许在比照某种差不多长度的事物。
另一个男人说:“你他妈的快一点!”
涂姝浑身发抖,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放弃反抗。
“啧,牛仔短裤很麻烦……是什么东西?”
男人把女人的牛仔短裤捋下来,把裤袋里的信封翻出来。他蹲在地上,看见信封里装了一沓钱,大笑着塞进衣袋,然后重新趴下去。
涂姝的眼泪开始往外流。那时她蓦然明白,原来相比于其他,辛苦的钱被夺走,会让人更深切地感到屈辱。
她流着泪闭上眼睛。然而,当感觉男人的喘气贴近她的脖子时,她又强迫自己睁开眼睛去看——于是在那个瞬间,她看见有人把强奸犯的头敲得漫天粉碎。
半夜醒来,涂姝出了一身汗。脑海里还残留着自己被一刀两断,以及脑壳粉碎的画面。但随着意识的清醒,她想起那只是一个看错了的场景。
在日落以后的昏黑巷子里,两个强奸犯突然遭到巨大棍棒的猛烈殴打,每一击都命中头颅,每一击都碎片纷飞,白白闪光,像花瓣一样——涂姝在惊魂甫定后才看清,被拍碎的不是人的脑壳,而只是一截老化的瓦楞板。
把她救了的那个男人说,他是在旁边工地上就地取材。
“急急忙忙,没找到什么称手的。用刀呢,又怕出问题。”
两个强奸犯从地上爬起来,哼哼唧唧,这时,那个男人又变出一把日本武士刀。黑色刀柄,黑色刀鞘,足有一米长。
涂姝觉得那个场景很魔幻,两个强奸犯拔腿跑了,她甚至生出一种魔幻的失落:说跑就跑了,原来他们只是流氓,也不是非要我的身体不可……
后来男人拔刀出鞘,递给涂姝看,刀刃一点没开锋。
“刚才在商场买的,纪念品。你有没有事,要不要报警?”
涂姝摇头。
“你好像被抢了钱?”
“没多少钱……”
“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我家离得不远。”
“那就好,我刚搬来这里,住得也不远——我们会不会是邻居?”
这时灯亮了,巷子里圆碟状的路灯凌空悬着,涂姝看见那个男人的脸笼罩在昏黄中,笑得诡秘而好看。
涂姝陷入一种惊诧,她见过这个男人。
“你……是观众?”
“嗯,我刚从商场出来。”
“你是不是来看过几次表演?”
“嗯,我喜欢你的美人鱼造型。”
涂姝见过这个男人不止一次,每一次他都坐在剧场最前排的正中间,双手放在膝盖上。哪怕隔着水族箱厚厚的玻璃和浑浊的海水,涂姝也能看见他在看着她。有几次,她相信他们有眼神的片刻交会。
今天他也在。一场结束,涂姝离开水,又重新跳下水,看见他仍旧在。一场接着一场,他接连看了三场。
现在,这个男人从天而降,来到她的身边。
涂姝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异样而魔幻。她在夜里惊醒,心绪分裂成惶然和期待的两半。当梦魇的不真实消去后,涂姝却发现自己对偶遇者生不出反感。
出汗后感到口干,涂姝从床沿走到厨台旁边,用玻璃杯接了一杯冷水。
“我叫梁夏。”
他非常年轻,可能比她还要年轻,笑容柔和而沉着。而他救了她。
“我说,梁先生,你是喜欢我扮演的美人鱼,还是只是喜欢看美人鱼的表演?”
涂姝至今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那个场合说这种挑衅而争胜的话。
“我啊?我喜欢人,也喜欢鱼。”
而他的回答躲闪得莫名其妙。
涂姝端起玻璃杯,咕咚咕咚把水喝下,每一声“咕咚”,喉咙深处的干涸都得到一点缓解。
“因为人和鱼都一样。”那个男人往后退了一步,他站在摇晃的灯影里微笑,“他们离开了水,都活不下去。”


第2章
到四十八小时的时候,女孩就一动不动了。
她把身体像胚胎一般蜷缩,脸颊和眼窝深深凹陷,皮肤从潮红变成紫青。剧烈的头晕让她言语不清,丧失交流的能力。
到六十小时的时候,毫无动静的人会突然手脚并用地挣扎,就像溺水。这是无意识的肌肉痉挛。想站起来做不到,平衡神经已经完全摧毁。无法发声,舌头肿得像体形最大的那种蛞蝓。也无法回到没有痛感的昏睡中,交感神经正在拼死进行最后的活跃,这种焦虑很难受——幸好她早已精神错乱,一无所知。
到这个时候,女孩失水五公斤,超过体重的百分之十二。
“最多两三天,缺水超过七十二小时,人基本不可能活下来。”
骆承文抱手时习惯把拳头顶在腋下,发达的肱二头肌有撑破警服的迹象。他祖上几代有英国人的血统,但普通话出人意表说得流利。
“之前的几名受害者,尸体都找到了吗?”女警姚盼问。
骆承文双手架成直角,用右手食指挠鼻尖。
“其中三个人已经找到,昨天上午蛙人在牛牯岭的一个水库里找到第三名受害者。另外一名……不,两名还在找。”
他态度镇定,声音冷淡,以免被内地的同行看穿肩上的压力——但看上去不算成功。
“集中在新界北山区搜索吗?骆督察的辖区?”
“目前是这样,我们会全力寻找受害者。”
“是不是要等到第五名受害者死去,犯罪嫌疑人才会提示前一名受害者的抛尸地点?”
对方的语气没有挑衅的意思,但骆承文一瞬间还是感到气血上涌,悲愤交加。他把双手放下来。
“我听从上级命令,个人也完全接受贵方的协助,我甚至会非常感激你——我希望你有这样的本事,在受害者耗尽身体最后一滴水之前,找到她!”
那个从内地支援的女刑警把目光投过来,初时冷峻果断,但渐渐有些低落。
“很可惜,我想我没有这样的本事。坦白说,我认为观众在看直播的时候,受害者可能已经死去了。”
香港新界北总警区高级督察心中一阵刺痛。
虽然不愿承认,但他何尝不是早已想过,对方说的是对的。
命案始于半个月之前。
气温闷热的6月初的一天,一个视频地址在境外某个游戏论坛被张贴出来,它出现的时候悄无声息,但一天以后触达了半个世界的观众。
视频有画面,有声音,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的纤细女人,独坐在一个灰色的房间里,场景像一部舞台剧。女人开始一声不响地坐在木凳上,长发低垂,像一具尚未开始扯线的木偶,随后她缓缓苏醒,挺直身体,脖颈四向扭转,然后摇摇晃晃站立,一圈一圈围着房间打转,指甲抓在粗糙的四面墙壁上。
最初的十分钟,像极了行为艺术的表演。不久以后,观众发现那是一场直播,有人打字留言,说别磨磨蹭蹭,要脱衣服赶紧脱。但是那个女人后来开始呼救,开始哭,声嘶力竭,喊了一天一夜。观众渐渐增多,大家都觉得好看,因为表演太卖力了。
视频发布二十四小时后,画面出现黑底白字:24:00:00。那时表演的女人声音已经全哑了,她趴在地板上像春蚕一样沉睡,木凳子摔成碎片,灰色的墙壁上布满血痕。
那时,收看的观众突破了百万。
总体来说,网络上欢叫和尖叫并存,营救的呼声也不绝于耳。
“天啊,刚才她是用手接住尿液喝下去吗?谁快来救救她——”
当画面第二次出现黑底白字的时候,香港警方开了内部会议,正式动员起来。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舞台中的女人就告诉过观众她在哪里。
直播开始十分钟左右,也就是女人苏醒不久,房间里响起过一个广播的声音。
“开始表演之前,请别忘记先做自我介绍。我承诺,观众会很多。”
那是个浑厚的男声,像某位主持人。为了让演员和观众都听得懂,他用了英语。
于是女人开始对空呼喊,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国籍。在长久等待回音无果之后,女人开始哭泣,时而撕心裂肺,时而啜啜悲伤。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开始重新介绍自己,说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家里有什么人;她也说自己做过什么事,喜爱什么,憎厌什么,渴求什么。她请求有谁来救救她。她应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能够传播到很远的地方,只是在一种绝望中期望有人能够听见她的声音,后来则变成一种喃喃的人生自白,她已经预感到自己生命将逝。
这让观众更加认为这是一场表演。
刚开始那女人说过几句蹩脚的英语,后来就说越南话了。她的陈述在直播很长时间以后,才得到热心网友的翻译。
她说她在香港工作。
地下网络有太多这样的视频,国家执法力量只能遵循谋定后动的原则。
香港警方简称CIB的刑事情报科,视频在本土传播伊始就干了该干的事情。通过以非正式途径和越南方面联系,几经排查,女人的身份算是得到了确认。
但这个女人没有香港的入境记录。
如果这个越南女人身在香港,那就是一个偷渡客。而继续查的难处在于,打黑工的人十之八九会使用假名字。
当第二次出现黑底白字——直播超过四十八小时时,香港警务处正式启动调查程序,派出大量警员到各区的东南亚籍人员聚集地排查,一天之内掀了六家黑工中介。
当天入夜时分,情报就得到了。一个疑似的越南女人在两个月前偷渡到香港,曾在西贡和大浦的出海渔船上帮厨,但在两周前离船上岸。她没有亲友,从此失踪。
这时,情报科的一个技术员提出,直播过程插入幕间帧——那个按日通报的黑底白字——会出现字节变动,那个时刻反向追踪的概率会高一些。尽管机会微茫,但警员们都握紧拳头,等候第三次报幕的到来。
但他们没有等到那个时刻。
当直播到六十多个小时的时候,一个蒙面人走进画面。那人身穿黑色雨衣,雨帽下面戴着遮挡五官的头套,浑身湿淋淋的。他蹲下身,用一个听诊器按住女人的胸口。那时,女人躺在房间中间,已经有几个小时一动不动。
“谢谢,表演结束了。”
浑厚的男音再次飘扬。直播戛然结束。
那时候,负责新界区排查工作的骆承文还没有进入专案指挥部,但他举起手提电脑,重重地砸在办公室的地板上。
三天以后,案件调查没有寸进,而第二次直播开始了。这次地址挂在一个中文色情网站的留言板里。地址有两个。
两个结构类似但朝向不同的灰色房间,房间里有两个不同的女人。
两个女人都身穿白裙,几乎同时醒来。这次直播设定了倒计时,两个直播同时开始,时间是东八区的零时零分。
表演升级了。观众多了一个新期待:两个房间里的女人,谁能活得更久。
在两个女人的面前,各自放了一只透明的玻璃杯。杯里有大约五十毫升的水,浅浅的浑浊的水里躺着一条金鱼,活着。
观众给房间标了号。一号房间的女人在第十三个小时喝完杯中水,金鱼被拎起来丢在地上,跳动了一下。二号房间的女人坚持了十七个小时,才抢走鱼的生命之水。但在第二十三个小时的时候,她把干枯的金鱼从地上捡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然后塞进口中。一号房间的女人做这件事大约晚两个小时。她先咬住鱼尾的部分,细细咀嚼;然后把鱼身、鱼头一点点放入口中,一点点嚼碎——她考虑到应该把唯一的食物和水分批次食用,但鱼的身体太细小,而人的饥渴太庞大,所以她没有忍住。
两个房间的女人都在大约第三十五个小时的时候喝下自己浓黄色的尿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