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问她:“你怎么知道这条信息是万有光发的?你说来就来了?”
“就是直觉,那个人老换号码。”嫌疑人耸肩说,“反正我刚好在温州,闲着没事就过来看看,谁会知道是个圈套。”
刑警们对这种回答感到气结,又无可奈何。
嫌疑人给警察查看了她的手机,手机删得空空白白,只留了一条短信。
“我们在温州聚聚。”后面附了地址。
警方追查短信的来源,发现是一个没有实名登记的电话号码,但信息发送的电信基站能覆盖万有光的住所。
薄文星想彻查嫌疑人手机里的数据,唐明说了一句“估计没用”。
“这只手机她会交出来,肯定是新机白号。那些人长期在边缘生活,你也拿她没办法。”
果然后来什么都没查着。
“你被锁在房间里,没有尝试呼救吗?”警察又问。
“谁说没有?我喊了几天几夜,但是根本没人听见——”嫌疑人说,她笑了起来,“我和那几名受害人不是一样吗?我们都没有人来拯救。”
“手机呢?你为什么不打电话求救?”
“手机打不通,从进门以后就一点信号都没有了。”
警方在房间外侧找到一个信号屏蔽器,覆盖范围二十米,也靠柴油发电机供电。那时已经停电了,但无法证明它在涂媛被困房间里的那几天没有工作过。
涂媛还声称房间里放着一个背包,里面有属于涂姝的各种身份资料,所以她生出假扮成她孪生姐姐的心思。
以上是警方在那座城市烂尾楼的天台上孤房里搜查到的全部。那里后来被标记为三号现场。温州本地和案件专案组速调人员组成的联合侦查组当晚收队,能查的就这么多,情况就这么个情况。
当证据和事实摆放在眼前时,香港督察骆承文气极而笑。
“这算什么?”他望向搭档姚盼,“那个人把自己关起来,然后就可以脱罪了?”
姚盼说:“是的,她具有了牢固的不在场证明。”
万有光死于6月29日夜晚;第六名受害人涂姝被软禁于6月29日至7月5日之间。可能性只有两种:一是由万有光下手,受害人从6月29日起一直被囚困;二是受害人在万有光死亡以后才遭到软禁,由万有光以外的人下手。
而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涂媛都不可能是下手的人。因为上述时间她身处千里之外,被关禁在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房间里。
这一手简单粗暴,但直截了当。
“涂媛具有不在场证明,无法直接作案。”在案情报告会上,薄文星陈述道,“如果一定要把她视作嫌疑人,就要证明她是万有光的同伙。我们要找到她指示万有光或者其他人作案的证据。”
问题回到原点,警方最终没有找到有力的证据。
警方彻查了涂媛和万有光过往几年的交集,零零碎碎有一些通信记录,甚至有他们见面的目击证人。但这些均无法作为涂媛参与犯案的实证。
“涂媛之所以不否认她和万有光有联系,是因为知道我们多少能查到一些线索。”在案件追查更长的时间后,薄文星叹气说,“但她有恃无恐。她有不在场证明,也知道我们的调查会到此为止。”
香港警长唐明补充:“而且她被关在烂尾楼里的这件事也有了解释的借口,她把罪名都推给了万有光。”
警方所掌握的主要物证,是残留在万有光家中卧室的毛发痕迹。
但涂媛和受害人涂姝是同卵双胞胎,DNA鉴别失效。警方无法咬定那些毛发属于涂媛,进而证明涂媛和万有光关系匪浅,而且以此为导向的证据也出现矛盾。
“根据举报电话追查到的作案货车,在副驾驶座上也发现了一致的头发。”香港警长唐明说起维多利亚港旁的“掳人事件”,“但那个疑似是万有光同伙的白裙女子,不可能是涂媛——她那时在温州,时间上有矛盾。”
涂媛的不在场证明,连带让这些证据一并失效。
港警督察骆承文低沉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万有光还有其他同伙吗?”
唐明答道:“不好说,同伙是谁也不好说。犯罪嫌疑人在案前案后都做足了两手准备。”
在长达数月的案件周期里,警方也找到了个别证人。万有光的相貌一目了然,另一个嫌疑人却是另一回事。不少目击人表示曾在万有光住所附近见过疑似涂媛长相的女人——但没人能证实她的身份。
“那个人说的一句话,我们无法反驳。”唐明说,“我们无法证明涂媛和万有光有紧密关系,同样无法证明涂姝完全不认识万有光——和万有光接触的人,我们无法证明是涂媛还是涂姝。这是个死循环。”
薄文星补充:“现在我们才明白,假扮涂姝是她真正的两手准备。如果替代了涂姝的身份,她就可以远走高飞;而如果被识破,则可以反过来把嫌疑推到涂姝身上。”
当所有证据都在身份指向上出现模糊时,警方事实上为嫌疑人进行了自证:具有不在场证明的人,是涂媛而不是涂姝。
“这份不在场证明——”站在那栋坐落在城市边缘的楼房的天台,骆承文沉郁地问他的搭档,“她是自己把自己关起来,是万有光协助她,还是其他什么人做的?”
姚盼说:“我们不知道。”
传唤问话满四十八小时后,因证据不足,嫌疑人涂媛被释放。
其后的两个月里,警方多方奔波,也若干次传唤涂媛,但始终缺乏定罪的证据。
到了9月中旬,在外界的压力下,跨越香港内地两地的连环命案以万有光为案犯宣布结案。
那之后,网络上有过一阵余波。有人披露,最后一名受害人涂姝的妹妹涂媛是重要嫌疑人,此人心肠歹毒,是案件的幕后推手,只是暂时没有证据将她绳之以法。也有人提出阴谋论,说受害人里有伪善者,怀疑整宗案件是为了流量和利益而策划。
因为案情特殊敏感,两地警方下了封口令。虽然网上的小道消息不胫而走,但任何事件都热闹不长,最终余波渐熄。
尽管案件留了尾巴,专案组的一众刑警心里都有芥蒂,但丑恶的犯罪嫌疑人万有光确已伏法,至于是否存在协同犯,归根结底只能采取疑罪从无的原则。案件已结,犯罪得到遏止,上级对内对外都论功行赏。
不久后,案件专案组组长于雷年龄届满五十八岁,退居二线;副手孙明玉晋升一级,成为市刑警支队队长。
10月下了夏末最后的一场雨,姚盼因事出差香港,和骆承文见了一面。两个刑警坐在一家咖啡厅里,望着从绿色檐棚上连绵成线的雨滴。离开咖啡厅时,雨还没全住,两人在门口站了一阵,身穿长风衣的姚盼递给骆承文一根烟。
“有人说,结案了也算案结了。”
骆承文接过烟,但没有点。
“我再等等看看。”他沉默片刻说。
“嗯,我也没带打火机。”
“涂姝……现在情况怎么样?”
“在医院,仍然昏迷不醒。这也是另一种关禁。”
“我想起你说的一件事。”
“嗯?”
“窗台上一共有七盆花。”
“嗯。”姚盼仰起头,看着渐渐薄亮起来的天空,平淡地说,“天转凉了。”
入秋后没有案子的一天,姚盼在办公室里听到外面有些吵闹,她站起身向外走,薄文星迎面走进来,姚盼问“什么事”。
“没什么。有个人来问涂姝的案子,说要查档案。他问涂媛是不是嫌疑人,为什么我们不把她抓起来。”
姚盼皱皱眉头,问:“是什么人?”
薄文星耸肩回答:“要么是小报的记者,要么是好事网友吧。咨询窗口让他提供身份证明,他不愿意。人倒是长得又高又帅,但看着不像有教养的人。”
“现在人呢?”
“已经走了。”
那时,姚盼心里莫名地又想起那窗台上的七盆花。
她的下属没把事情往心里去,坐回座位上端着手机。那是难得闲暇的一天。过了一会儿,薄文星开口说:“那个地方又出事了。”
姚盼抬头问:“哪里出事了?”
“万有光以前干活的那个游乐园,最近又出了事故。”
“什么事故?”
“表演事故,有一只狮子在高台上把驯兽员抓伤了。”他答道,“就是前两天的事。”


第6章
身后“咯噔”一声,什么东西上了锁。
涂姝恐慌转身,伸手想拉门,却发现那房门没有把手,关上后就和墙壁融为一体。
这时,外间传来巨大的响声。
有短瞬的哼叫和地板的撞击,似乎有人在打斗。
涂姝听见章洁的怒吼声:“你是什么人?”
涂姝伸手拍门,惶然呼喊:“章洁!章洁你怎么了——”
外面的响声突然消失无踪。
涂姝开始猛烈拍门,用手指寻找门缝,但门和墙壁密不可分。她心里的恐惧像一个持续膨胀的气球。
“章洁,你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无人回答。过了许久,房间内外都只剩下门框震动的回音——然后一个声音毫无预期地从天而降,一个犹如新闻广播的浑厚男声在房间的空气里旋转。
“开始表演之前,请别忘记先做自我介绍。”
涂姝如中电击,触手的墙壁似乎变得滚烫,她向后倒退,原地转圈,但灰色的房间里空无他人。她突然浑身颤抖起来。
她想起来,这句话她曾经听过。
“你是谁?”涂姝仰望着虚空发问。
男声说:“不是请你先自我介绍吗?”
“我叫涂姝,我来参加面试,和我朋友章洁一起来……”涂姝勉力镇定,“但是门突然打不开……”
“嗯,面试。所以你开始表演了。”
“什么表演?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要走了,章洁在哪里?请放我出去……”
“对不住了,这是出不去、不能走的表演。”
“你到底想怎么样?再不开门,我要报警了!”
“嗯,你可以试试看。”
手机还带在身上,涂姝匆匆翻出来——但她很快僵住,手机显示没有信号。
房屋的某个地方安装了信号屏蔽器。
涂姝的心脏怦怦乱跳,脸色一阵潮红又褪去,似曾相识的场景掠过脑海……
“感觉熟悉吗?门打不开,手机打不通,空空如也的房间。”男人的声音横亘在空气和时间之中,“三年前,你不是也被这么关起来过吗?”
涂姝垂手立定在房间中央,她低下头不作声。
“现在可以开始表演了吗?那请你重新介绍一下自己——”男人说,“最近你又用了涂姝的名字呢,死亡直播连环命案的嫌疑人涂媛小姐。”
灰色的房间里没有窗户,不见日光。北面的墙壁上挂了一只圆形的钟,时针和分针刚刚重叠在“12”的刻度上。
然后秒针嘀嗒一声摆过来,继续向前走。
和墙壁融为一体的门梁顶端有一个摄像头,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扩音喇叭,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抬起头就看见了。
女子转身向前走,她面前有一张不施装饰的木椅。她伸手把椅子端到正中,坐下来。
“放我出去!救命啊——”
她抱着头放声尖叫,然后踢开高跟鞋,把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
“要来真的吗?”
这个自称涂姝的女人朝向摄像头,笑了起来。
“要我继续叫吗?”女人说,“上次我被关了九天,吃喝睡觉大小便都在一个房间里解决,你想做一样的事吗?你可以告诉我,你更喜欢看还是更喜欢听。可是你打算把我关多久呢?九天,十天,一个月……还是把我一直关起来,代替警察?”
广播里无人回答,四面灰墙的房间寂静无声。
“现在装神弄鬼已经晚了。”女人坐在椅子上跷起腿,“我听说啊,人家搞的死亡直播,根本不会和关在房间里的人说话——所以你根本不敢来真的!”
女人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哪个杂志社的记者吧?租一间乡下的房子搞现场直播?你想对我说什么呢?警察放过你,但我不会放过你。”
女人笑了起来:“记者先生你搞错了吧?警察没告诉你吗,我可是一点都没有犯罪的人。”
她的声音又变得刻毒:“我再说一次,现在就开门放我出去!不然你死定了,你根本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嗯,果然是算不上好的表演。”
广播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那主持人一样的男声消失了——他没有再使用变声器。
那声音让房间里的女人猛然一愣。
“你是……梁夏……”
男声变得干净轻快,但语调分不清是暧昧还是坦率。他嘻嘻笑了起来。
“嗯,谢谢你记得我的声音。”
端坐在椅子上的女人霍然站起来。
“果然是你!你一直在跟踪我吧?这个地方也是你弄的吗,什么厄尔尼诺公司?我就知道你一直假模假样——怎么了?现在不装了吗?”
“嗯,不装了。”梁夏叹气说,“我听说有个行规。”
女人问:“什么行规?”
“当演员的表演被识穿时,就没有必要再演下去。”
自称涂姝的女人莫名发呆,在一种心虚的情绪里,她伸手指向摄像头狠狠地说:“我不管你是谁,现在马上放我出去!我说过了……”
“嗯嗯,我知道你说过,不放你走,我就死定了。”
女人的气势停滞,她想说“你知道就好”,或者大声说“废话少说”——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哪一句话都表演得不像话……
“我也说过,你的表演算不上好。”自称梁夏的男人说,“不过,你非常聪明,糟糕的表演反而正好。”
女人忍不住问:“什么表演?什么正好?你在说什么!”
“三年前,你之所以能把警察骗过去,利用的正是这种显而易见的表演。”
女人浑身震颤,一种巨大的惊惶让她心生焦急。她强行镇定,挤出冷笑。
“你是不是有臆想症?警察说我骗人了?我哪里敢骗警察。我再说一次,警察已经证明我没有犯罪,我是好人!你不知道他们是客客气气地把我送走的吗?所以,麻烦你这个神经病马上开门!”
广播没有回答,墙壁上的钟嘀嗒在走。
沉静里,身穿白裙的女人焦躁起来,她径直向前走,再次伸手寻找房门和墙壁的狭缝。
“这是什么破房子!放我出去!”
梁夏的声音又从头顶的扩音喇叭里慢悠悠地飘下来。
“嗯,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一点不需要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