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女人的脸有点阴沉,她说:“不懂你在说什么。”
香港督察骆承文从牛皮文件袋里抽出一张黄色的纸,放在女人面前。纸上印着:《2001年温州市高中联考报考注意事项》。
女人低头看了一眼,表情有点疑惑。但她皱眉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就剧变了。
姚盼细看对方的神情,淡淡地说:“原本我们想,你可能是把准考证一类的东西拿走了。现在看来,其实你是把这件事忘了。你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呢。”
骆承文指了指那张黄色的打印纸,冷冷地说:“就算你拿走也没用,档案里有。”
女人一言不发。
注意事项有十来条,最后一行有个加括号的备注:“根据工作要求,本年度考生领取准考证时须进行指纹采集。”
姚盼说:“你不记得了也正常。那年当地教委搞了一次地方试点,听说也没什么由头,就是新领导的新要求,办了一年——就那一年,要求参加中考的考生录了指纹。”
女人把头低垂下来,手掌从膝盖挪到床垫上,略微捏紧。
姚盼盯着她,将一份打印资料举起,展示在她面前。
“我们已经从当地教委调取了档案,虽然只有一枚指纹,但和你一致。涂小姐,你最好抬头看一眼,你的名字叫涂媛。”
坐在床沿的女人抬起头,和酒店房间里的两个警察沉默对峙,然后咧开艳艳的红唇。
“开个玩笑不行吗?”这个名叫涂媛的女人露出让人背脊发冷的笑容,“原来装成一个嫌疑人也没什么意思。”
姚盼和骆承文走出审讯室前,回头看了一眼。静坐在镶固在地板上的铁桌铁椅后面的嫌疑人朝他们报以笑容。
“两位警官不用急,我在这里等你们。”
两个外地刑警转身,把审讯室的门关上。
上海警方破例给了一个审讯室,也答应最长传唤问话二十四小时。
“二十四小时不够的话,放一次关一次,给你们整够四十八小时。”上海市刑警总队的头把案情了解了一遍后,和于雷通了电话,那个戴着金色袖扣的警察局长声调少了滑腻,多了血气,“虽然是你们的案子,但我也不能看着犯罪嫌疑人这么嚣张吧?”
于雷说:“感谢!”
那之后,于雷给姚盼打了电话。
“我们这边派人过来,薄文星和唐警长都过来,下午就到。你们直接到那个人说的地方会合!”
姚盼回答“明白”。
挂上电话后,姚盼和骆承文并肩走出上海市刑警总队。一辆警车停在大院里,一个警员站在车旁向他们敬了个礼。
“姚警官,骆督察,我给你们开车。局长说,你们都累了。”
骆承文点头道谢。姚盼说:“抽根烟再走吧,你快四十八小时没合眼了。阿星他们也没这么快。”
骆承文说:“你怎么知道我抽烟?”
姚盼说:“烟草味瞒不了人,这两周你都没抽过烟,够绅士的。”
骆承文淡淡地说:“不是绅士,一宗案件没结前,我都不抽烟。”
姚盼点点头。
两个刑警都沉默了一阵。昨晚凌晨时分,他们从温州赶回来,又做了大量核查工作,尽管疲惫,但眼看案件即将取得最后突破的亢奋支持着精神。他们一早到酒店向嫌疑人摊牌,但没料到临门一脚,还是没能踢进去。
骆承文低沉地说:“听到她姐得病的时候,那份惊讶也是装出来的吗?这个女人真让人心寒。”
姚盼平淡地“嗯”了一声。
骆承文说:“如果能取代涂姝的身份,当然最好不过。即便不成功,她也仍旧有恃无恐。那个人还留了一手!”
姚盼说:“是的,她又做了两手准备。”
“走吧。”骆承文说。
两个刑警钻进警车后排,各自闭目假寐。他们在脑海里又萦转了一遍刚才在审讯室里和嫌疑人涂媛的对话。
“涂小姐,请你回答:什么叫装成一个嫌疑人?”姚盼冷冷发问。
“好啦,我承认我装成我大姐姐涂姝——”涂媛耸耸肩,笑起来,“你们刚才不是说,她是一个嫌疑人吗?”
骆承文斥道:“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涂姝是嫌疑人!”
“不是吗?你们不是说万有光还有一个同伙吗?”
“我们说的是你!”
“我?怎么又变成我了?我的嫌疑在哪里?”
姚盼说:“我们重复一次问题,你和万有光是不是认识?”
“想想好像是认识这么个人,我救过他。然后呢?因为我救过他,我就是他的同伙吗?原来警官们的工作很好干呢。难怪你们说我姐姐嫌疑很大。”
姚盼说:“我们没有说过涂姝有嫌疑。”
“咦,你们不是说在万有光家里找到了我姐的头发吗?还是在卧室里,对吧?”
骆承文说:“那不是涂姝的头发,是你的头发!”
涂媛笑道:“怎么证明?”
两个警察语塞。
涂媛说:“哎,两位警官,看你们也为难,你们也只能靠认识啊、头发啊这样的事情当证据,对吧?不过如果非要在我们两姐妹之间选一个嫌疑人,看上去还是我姐嫌疑更大呢。你们看,她英语比我好多了;而认识那几个死掉的外国人的,是她不是我。”
骆承文压着火说:“那是因为你一直盯着你姐的生活,你已经把这件事说出来了——你知道那几名外籍受害人,并且引导万有光对她们下手。”
“哦,原来如此。我是因为我姐而认识受害人,同时也认识万有光。而我姐不认识万有光,所以我嫌疑比她大,对吧?”
警察愣了一下。骆承文沉声说:“是!没有证据证明涂姝认识万有光。”
“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涂媛呵呵笑道,“既然我能通过我姐认识那几个受害人,我姐不是也能通过我认识万有光吗?我看着我姐的生活,为什么她不能看着我的生活呢?”
骆承文怒道:“你的生活有什么……”他话说到一半停下来,他的搭档也在旁皱眉暗示着他:这样的话,不适合说。
涂媛冷冰冰地说:“我的生活有什么好看?我的生活谁看得见?骆警官想这么说吧?你们说得倒也没错。不过很遗憾,我是不是认识受害人,就和我姐是不是认识万有光一样,都说不准呢——你们根本没有证据!”
审讯室里空气凝重,只剩下坐在角落的记录员单调的“唰唰”的写字声。
涂媛又笑了起来。
“哎,两位警官别着急,你们不是要找嫌疑人吗?我现在仔细想想,我姐涂姝确实嫌疑挺大的。”
两个警察不说话,看着对方表演。
涂媛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为难,为什么想怀疑又不敢怀疑我姐。我告诉你们为什么,因为她是受害人,她快死了。不过她不是还没死吗?你们把她叫醒问个话,事情不就简单了。不过看样子,你们也叫不醒她,所以只能来问我。”
两个警察脸色阴沉。
涂媛笑道:“不过我帮你们找到一个动机了,我也是刚想到的。”
姚盼冷冷地问:“什么动机?”
“就是快死了。我姐她不是得艾滋病了吗?”
对面女人的笑容让两个警察感到后背冰寒。
涂媛叹气说:“这人的生活真是看不清啊。我是有时上上她的微博,翻翻她的邮件,看着很是正能量的,对吧?你说她是搞别的什么染了病,还是去边穷山区搞公益染了病呢?不过我倒是知道她的愿望是什么。”
骆承文问:“什么愿望?”
“流量啊!你们没看出来吗?她说她想帮助那些人。其实她最想红了,她比谁都想要流量,从小到大想了一辈子。”
两个警察一言不发。
“我在网上看到了,那些受害人也好,她也好,都红了。”坐在铁桌对面的人阴恻地笑,“你看,她想了一辈子没实现的愿望,现在不是实现了吗?”
说完这话,被审讯的人又忍不住“咯咯”地笑,她微微喘气,脸色因为激动而发红。
姚盼说:“你说完了吗?”
涂媛恢复神态,双手平放在铁桌上。
“得看姚警官你们还要问什么。”她冷笑着说。
“问点实质的,你为什么说自己是涂姝?”
“我说过了,就是开个玩笑。本来呢,我也觉得她的生活像那么回事。没想到她又是嫌疑人又是艾滋病的,还不如我呢。”
“涂姝的身份证件,你是怎么得来的?”
嫌疑人耸耸肩。
“我捡到一个包,包里有身份证、手机、信用卡和家里钥匙,一应俱全。”
骆承文冷哼着说:“你以为靠这些鬼话就能推得一干二净吗?”
嫌疑人侧头想了想。
“问个事。”她把头摆正,“我姐是什么时候被关起来的?关在那个直播房里。”
骆承文沉闷地说:“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这很重要。”
姚盼看着对方,说:“6月29日到7月5日之间。”
嫌疑人打了个响指。
“原来我有不在场证明呢——”涂媛微笑说,“那段时间,我也被关在一间房子里。”
第5章
穿过乡间的麦田,又远眺望见一条小河的时候,姚盼心里掠过一种恍惚,觉得这个地方和受害人涂姝被关禁的地方恍如一处。但靠近了才发现不是。
那条河是从城市尾部伸出来的臭水沟,上面漂浮着白色的垃圾。河上游没有麻风村,但有一座烂尾楼。
那座烂尾楼烂了十多年,曾经是城市流浪汉的家。
赤裸的灰色钢筋混凝土四面通风,住着乞丐、精神病人和瘾君子。他们身上大多带疮带毒,无人敢靠近。楼房四围长满立人高的杂草,倒像建了隔离而安生的篱笆。河流两岸也种满无人打理但活着的树。
那座楼房是城市扩张一度失败的产物,最近两年终于封顶,在镂空的框架之上加盖了墙、门和窗。市政府信誓旦旦,当年之内会把臭水沟一并治理好,起码在上面加盖封顶,遮起来。所以当年之内就可以招商引租,城市也可以由此为新起点继续变大。
曾经住在里面的人就被驱赶走了。他们终于离开那里,走了出来,从此下落不明。
河边长得畸怪的树也悉数拔去,重新栽了一排整齐漂亮的。
警车从直行的柏油公路转弯过来的时候,一根铁杆从路边斜伸而出,上面吊着一个路牌。姚盼一阵恍惚,没注意看,而当驶近臭水沟和烂尾楼,看见它们在城市尾部的黄色倒影和反光时,和她并肩坐的骆承文提起来。
“刚才有看见这条路的名字吗?”
姚盼挡了挡从车窗外透入的斜沉的阳光,摇摇头。
“叫彩虹路。”骆承文说,“和鸢尾路一样呢——都从人间通向天国。”
姚盼明白过来她一阵恍惚,又觉得恍如一处的原因。
黄昏时分,薄文星等人也到了。
彩虹路位于温州一个县级市的镇郊,距离涂姝涂媛姐妹的老家一百公里。
“我就在那里上的中专嘛,所以知道地方。”
嫌疑人涂媛声称她就被囚禁在那座烂尾楼里,被困了一周有余。
她的不在场证明简单又牢不可破。
那座烂尾楼高十七层,定位为商住混合,整体已竣工,部分楼层也进行了粗装修,但未通水电。
涂媛被囚禁在十七层之上,顶楼的天台。那里有一个独立房间,原本规划做管理室,十来平米,目前还空置着。警方在天台上发现了一台小型的柴油发电机,能给房间的一个电源插座供电,插座上插有一盏0.5瓦的节能夜灯,到夜晚能照明。
除此以外,发电机还给若干设备供电。房门加装了一个电子锁,门梁外侧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电子锁和监控摄像头、计时器绑定。
6月28日下午三点十七分,涂媛出现在监控画面里。她穿着朴素的T恤和牛仔裤,身上只带一个小挎包。她敲了敲门,然后推门入内。
电子锁在十秒钟后自动锁上。一共锁了二百一十六个小时,刚好九天。
警方在房间里发现了和二号现场——受害人涂姝被困房间里相同牌子的矿泉水,但有十六瓶一小箱。另外还有一箱袋装面包。
嫌疑人涂媛声称她被困房间里的九天,靠着微光、水和面包活下来。
九天后的7月6日下午,她推开房门,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再次进入监控画面。那时,她的姐姐涂姝已经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的牢房里被救出。
“监控视频连续,没有剪辑痕迹,其间没有人再进出。”
薄文星带了他班底的技术警员飞过来,检查后无奈摊手。
姚盼问:“日期和时间呢?有没有人为篡改的可能?”
薄文星摇摇头。
“电子锁和监控摄像头都和一个自制的计时器连接,而这个计时器内置了无线网卡,时间和网络时间实时同步。那个小设备的功能非常简单,但正因为简单,反而没有篡改的可能。”
“那门锁是怎么锁上的?”
“也是由一个简单的触发程序控制,当6月28日这天有人推门进入以后,电子锁就会在十秒后启动自锁。然后计时开始,二百一十六个小时后才重新打开。”
“所以你是说,那个人在6月28日至7月6日的九天里,确实一直在这个房间里没有出来?”
“是的。”薄文星肯定作答,又叹了口气,“画面不能篡改,时间也不能篡改,真正的实时直播——这一手简直是简单粗暴,但极其有效!”
警方还找到了其他证据。
那房间里有卫生间,但没有水。马桶里仍留着人的尿液和粪便,经检测属于嫌疑人涂媛,分量也和一个成年女性中低营养摄入九天相符。
而关于新鲜度的检查,证明粪便连续形成于半个月至一周以前,这和涂媛自称被困在房间里的时间也吻合。
薄文星神情略带别扭地说:“如果硬要说,那个人把自己那几天的尿液粪便保存下来,事后再千里迢迢带过来倒进马桶里,未免太……牵强。其实,连堆积状态我们也检查了,符合自然排泄特征……”
姚盼也轻叹了一声,说:“明白了。”
嫌疑人涂媛声称自己收到一条不明短信,约她6月28日到此地见面。她依约而来,敲门发现门没上锁,于是推门而入,没想到刚进去,门就突然自己锁上了。
“那条信息是谁发给你的?”警察质询她。
涂媛答道:“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万有光吧。”
她表示这几年和万有光偶有联系,逢年过节发个问候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