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派一个警员过去。”那边说,“最多守一天哦。”
姚盼答道:“我们今天晚上就赶回来。”
姚盼和骆承文决定再跑一趟温州,是因为“初中课本”几个字。
涂姝直至高中才被母亲李年接回温州,这意味着那些初中的学习资料大概率属于从小和母亲住在一起的涂媛的。很显然,涂媛把这些属主明确的物品从家里清空了。
骆承文坚持他来开车,姚盼笑说:“左舵车你开得惯吗?”骆承文说:“别小看人,我在内地待的时间比你知道的久,以后有空和你讲故事。”
姚盼笑笑,也不再拒绝。
路上,姚盼和专案组又通了一次电话,把她和骆承文的分析推想说了,众刑警把案情再碰一次,判断观点已趋于一致。
专案组副组长孙明玉向姚盼通报了另一个指向性的线索:二号现场,也就是囚困受害人涂姝的那间河边老屋,有人曾以“拉尼娜工作室”的名义从村委会租下来,有一组警员沿着这条线追,发现办租赁的是个跑腿公司,就是替人代办业务的,警员们扎了根查,发现几道转手,最后面的委托人身份已难查清,但能掌握一点:对方是一个年轻女人。
专案组组长于雷听到姚盼和骆承文正往温州跑,追查疑似属于涂媛的学习资料,沉吟一会儿后拍板。
“如果作业本上写了她名字,指纹也能对上,凑合也算证据吧。实在不行,还是把人带回我们这里提审,起码问个四十八小时。”
姚盼朗声领了令。
骆承文在旁听着,把油门踩得更深。由于出城的时间算早,没有遇上交通高峰,高速公路上也一路通畅。晚上八点刚过,两个风尘仆仆的刑警已到达温州,汽车一路开进高架铁轨俯视下的老社区,开到李年家的楼下。
老社区灯光昏暗,黑漆漆的夜里,仰头依然能看见层层排列的铁笼。
费店长已经等在那里。
下车后,姚盼对费店长说:“谢谢,辛苦你大晚上跑一趟了。”
那发鬓整齐、穿着西装的中年店长说,哪里哪里,警官们辛苦多了,警民合作是必须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诚恳地说,两位警官对他尊重,他打心底感激。
几个人没往楼上走,费店长指引两个刑警来到李年家的柴房,在老楼一层的角落,用钥匙开了门。
那是一个三四平米的密闭房间,门一打开,空气里都是灰尘和霉菌。
费店长退到门外,说:“两位警官慢慢看。”
两个刑警点头致谢,各自戴上取证用的橡胶手套,拉亮旧式的灯绳。
相比住房的干净整齐,柴房里堆满说不出来由的杂物,在20瓦的钨丝灯光里显得又脏又黑。有一个摆摊的木板车,一台踏板式的缝纫机,还有几大包花花绿绿的毛绒小玩具,大多已露出发霉的棉花。
两个警察想起李年做过工艺纪念品的生意,也想起外人对她的评价:衣装得体而性格骄傲——起码在她身体还健康的时候。是以每个人一生都要演,在人前有多少讲究,在人后就要藏多少疲惫。
两个警察很快找到要找的纸箱,它就搁在缝纫机黑污生锈的踏板下面。
骆承文弯腰把纸箱拉出来,拍掸打开,灰尘不算多,能看出是最近收拾的。里面果然是一些初中的学习资料,有课本、笔记本、作业本,还有试卷。
每一本上面都写着涂媛的名字。
骆承文说:“是这些了,相比其他物品,总归效力高一些,而且指纹应该不少。难怪那个人要搬到楼下藏起来。”
姚盼点点头,默默翻着那些书本,片刻后放回纸箱里。
骆承文轻叹说:“担心还不够充分,是吧?”
“嗯,你也听出来了,其实我们老大的语气也勉强……”姚盼想了想,“你看,那个人也只是把这些东西搬到柴房,没有全部销毁。”
骆承文转头看姚盼:“她会不会又做了手脚?或者把更重要的东西拿走了?”
姚盼说:“不好说。”
再找也无所得,两个刑警只得打道回府。骆承文抱起纸箱,走出昏暗的柴房,而线索就在这时降落在他们面前。
一楼潮湿,那纸箱已经绵软了,抱起来没走几步就脱了底。书本“哗啦啦”散落一地。骆承文皱眉去捡,站在门口的费店长也过来帮忙。骆承文伸手拦住说:“别碰!”
费店长已经捡起一张飘到他脚边的黄色纸,一时愣住,进退两难,不知道该不该撒手。
姚盼把那张孤零零的纸接过来,看了一眼说“不要紧”,然后身体就震了一下。
骆承文停下手,望定他的搭档。
姚盼嘴角微弯,冷冷地说:“现在我们知道那个人拿走什么了,但她拿走也没用。”
骆承文走上前,看见黄色纸张的顶头印着几个字:《2001年温州市高中联考报考注意事项》。


第4章
一只青鸟飞落窗台,剪刀似的喙笃笃地敲着玻璃。酒店房间的主人走过去把窗帘拉开,它小跳了一步,然后扑打翅膀飞走了。
床褥还皱着,被子匆匆展平,一角垂落着地。但房间收拾得整齐,拉杆箱和背包平稳地搁在入门玄关的行李架上,拉链拉好,没有乱丢的衣服和充电线。酒店配的热水壶和马克杯边缘有水珠,说明曾用过,速溶咖啡开了三包,但杯口和杯底都干干净净。喝完咖啡以后,杯子洗过了。
早晨安静的阳光透进房间,在混纺地毯上新添着花纹。
“涂小姐,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来打扰。”女警姚盼环顾完房间说。
“不要紧,我起床好一阵了。就是乱糟糟的,不好意思。姚警官、骆警官,请坐。”
已在酒店住了一天两晚的女子礼貌微笑,请一早来访的两个外地刑警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坐在床边,双脚轻松交叠,手掌平放膝前。
“涂小姐这两天睡得好吗?抱歉,让你住酒店了。”
“没事,我习惯住酒店,也不挑床,睡得挺好。”
姚盼注意到坐在床边的女子化了妆,嘴唇红润,泪沟下面涂了多层颜色的遮瑕。她确实早已起床洗漱整理,以做好警察随时上门的准备。
床褥凌乱,那是一种睡得畅快的装扮,她故意把被子拉长,一角垂落在地。
她并没有像她自述般睡得好,而是辗转反侧。
“姚警官和骆警官,这两天是不是睡得不好?”住酒店的女子突然开口。
骆承文表情严肃,两手相握,沉闷说:“我睡得很好。”
“是吗?骆警官看上去挺疲惫的。姚警官也是,虽然化了妆,但还有黑眼圈。”
姚盼冷冷地望住对面的人,对方和她对望,嘴角的笑容若有若无地挑衅。
姚盼说:“涂小姐说得对,昨天我们跑了一趟温州,大半夜才回来。”
对面的人脸颊抽动了一下,身体收紧,但又恢复。
“哦,是到我妈妈家那边吗?”她笑了笑。
“嗯,之前我们就去过一次,昨天是第二次。”
“……那真是辛苦……那房子在挂售,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想看看你妹妹涂媛有没有回去过。”
“我妹妹?她不是在医院里吗?”
“我是说前一阵子有没有回去过。”
“这个……我也不知道,也许她有钥匙……”
“涂小姐喜欢喝咖啡吧?”
“什么?”
姚盼指了指丢进垃圾桶的速溶咖啡袋,以及桌子上的水杯。
“我喝了咖啡就睡不着。”姚盼说,“我看涂小姐喝完咖啡,还洗了杯子?”
岔开的问题让住酒店的女子乱了乱节奏,但她仍旧面带微笑,镇定作答。
“我喝咖啡还好。杯子是冲洗了一下。”
“总不好留着残渣过夜,对吧?涂小姐生活挺整洁的。”
“还好,就是习惯。”
“真是好习惯。对了,昨天也看见涂小姐到酒店的西餐厅喝了咖啡。”
“原来姚警官也在哦。”
“在的。涂小姐点了摩卡,加了两包乳糖,还要了一份芝士蛋糕。涂小姐喜欢吃甜食?”
“唉,算是吧,心情不好时,还是想吃点甜的。姚警官,我坦率说吧,这两天我也睡不好,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我想问,我妹妹的案件现在到底查得怎么样了?”
“听说红斑狼疮患者,不能多吃糖。”
住酒店的女子愕然,看见是另一个刑警在旁插话。
“嗯……”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厌烦,她略微僵硬地扭了扭头,说,“因为要服用糖皮质激素。这个我知道,我妈就是这个病……”
骆承文问:“涂小姐身体挺好吧?”
“我?我很好……怎么了?”
“涂姝的微博很久没有更新了,你知道原因吗?”
“你说我的微博吗?唉,我说过的,因为母亲去世,我心情很低落,也不想联系别人……”
“是吧。不过最后几条微博里,提到她身体不太舒服,低烧,口腔溃疡,皮肤有红疹。”
“哦……我想起来了。那时我刚从青海西宁支边回来,因为太疲劳,所以病了几天,但后来就好了,没什么大事。”
“涂小姐没有去看过病吗?”
对面的女人张了张嘴,想回答又停住。她眉头拧转了一下,答道:“没有,因为就是小生病,我在家休息几天就好了。”
骆承文从牛皮文件袋里抽出一本白色册子,放在她面前。
“所以你想说,这也是你妹妹冒充你去做的检查啰?”
那是一份从医院打印出来的体检报告,体检人的名字叫涂姝。
对面的女人讶然,她接过报告翻看,里面有好几个检查项目:血沉、皮肤病理、抗体、免疫学……
女人脸色红润地说:“我没有做过这些检查,我真的不知道,是有人用我的名字去医院看病吗?是妹妹她去看病吗?……”她突然停下来,惊愕地望向对面两个警察,“这个是SLE标准的检查项目对不对?难道妹妹她……也患了红斑狼疮?和妈妈得的病一样?”
两个刑警定定地看着她,看她已经略显夸张的表演。
姚盼说:“红斑狼疮的遗传概率比较高。当母亲病情恶化,而自己也出现身体不适的时候,急忙去做检查的心情不难理解。”
对面的女人急切地说:“我妹妹也得了这个病吗?!”
姚盼摇摇头,指了指体检报告:“你可以看后面的诊断结论,几组抗体都是阴性,基本可以排除是红斑狼疮。”
对面的女人重重地松了口气。
“但她其实得了另一种病。”
“什么!什么病?”
“前期的症状有些相似,但检验项目不相同,估计她自己也始料不及。她应该是后来自己偷偷做了检查,没有病历记录,所以你是无从知道的。”
“我……我当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
“HIV病毒感染,艾滋病。”
一瞬间,对面的女人露出惊骇的神情,姚盼觉得这不是演戏。
“我……不知道……”
“看来你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姚盼说。
“她……妹妹过的是什么生活……”对面的女人捂了捂嘴,蓦然站起身,“两位警官,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想去看她!”
骆承文冷冷地说:“她现在已经是植物人,多一个病,少一个病,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站起来的女人声音也不再温和谦顺,说:“骆警官什么意思,她是我亲生妹妹,我不能去看她吗?”
姚盼平淡地说:“或许我们今天能一起走,别着急,航班很多。”
女人说:“两位警官能不能说些实质性的?你们还有什么事情要说要问,请抓紧时间。”
“好,涂小姐请坐。”
站起的女人重新坐下,还是坐在床沿,还是双手搭在膝前。两个刑警注视着她,她似乎在紧张着,又似乎早已恢复表演。
“涂小姐认识万有光吗?”姚盼问。
“是不是案件的犯罪嫌疑人?我在网上看到是这么写的——就是这个人杀害了芳草、莎丽她们,还绑架了我妹妹吗?”
骆承文看着对方说:“我们认为万有光不是单独作案。有几名受害人是外籍,我们不认为万有光有能力和她们沟通。”
“沟通?”坐在床沿的女人侧了侧头,表情疑惑不解。
“是的,万有光不是单纯对受害人进行绑架禁锢,而是和受害人进行过沟通。”
“就是说万有光还有同伙?还有另一个嫌疑人?”
“是的。”
“嫌疑人是谁?现在抓住了吗?”
“还没有。但我们在万有光家的卧室里,还有他的作案车辆里,找到了同一个女人的头发。而我们认为这个人起码有几个特征:一是具有较好的英语沟通能力;二是和几名外籍受害人有关联,因为这几名受害人本身就有关联,她们都和一个人相识。我们认为,万有光是有针对性地选择了这几名受害人。”
两个刑警盯着坐在床沿的女人,而后者惊讶地张开嘴。
“两位警官原来是在怀疑我吗?我是你们说的另一个嫌疑人?”
这句话让两个刑警滞了一下,心里都有不舒服的“咯噔”一跳。
姚盼冷冷地问:“涂小姐觉得自己的嫌疑在哪里?”
“不是你们说的吗?我英语还可以,上大学时,我辅修过英语。而我和芳草、莎丽、爱斯美达拉,还有欧菲莉亚都认识。我在不同的慈善机构里认识了她们,她们每个人的身世都可怜,所以我把她们当作姐妹一样。”
两个刑警一言不发,冷冰冰地看着开口说话的女人。
那女人叹气说:“两位警官,就是因为我和莎丽她们有联系,所以我就是嫌疑人吗?我只是帮助过她们。”
姚盼说:“涂小姐,现在你还坚称自己是涂姝吗?”
女人眼睛轻眯一下,说:“什么叫‘坚称’?姚警官这话挺滑稽。”她眼角又上扬起来,“两位警官让我住在酒店里,听说是到我家了吧?我的家收拾得不好吗?”
姚盼说:“嗯,你的家收拾得挺干净,你在温州的老家也收拾得挺干净。你妹妹的东西,我们从楼上到楼下才找着。”
对面的女人脸色变了一下,但很快端正坐姿。
“我妹妹的东西吗?嗯,我前阵子回家收拾过,我妈的房子准备卖掉,所以很多东西搬到楼下了……我妹妹的东西也有,我的东西也有……我都翻了一下。”
“原来如此,难怪写着你妹妹名字的课本、笔记本,上面有两个人的指纹。看来你是每一本都翻了一下。”
“哎,我和妹妹很多年没见面了,所以收拾她的东西时,忍不住想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