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唐明这边核查了几件事。”薄文星向姚盼等远程通报情况,“第一件事是,万有光这个人除了曾经有过被囚困濒死的异常经历,本身也有办表演的情结。”
姚盼问:“办表演的情结?”
“嗯,据说万有光从小就很喜欢看马戏表演,也常和别人说长大以后梦想当驯兽师,听到的人都哈哈大笑,说他去当那只野兽还适合些。后来他念了和水族养殖有关的技术学校,毕业以后到生产鱼池设备的工厂打工,虽然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但也算是在现实中靠得相对较近的路子吧——这是他后来去应聘那个大型游乐园的敲门砖。”
“他到乐园是想加入马戏团吗?”
“是的,他应聘时说想当表演策划,招聘人望着他的模样问他:‘你会什么?’他说:‘我会养鱼,鱼都听我的。’结果当场就被取笑了。招聘人说:‘我们不缺养鱼的,我们缺养人的,缺让人听话的。’不过后来他还是留在乐园干活,在水族剧场当一个默默无闻的维修工。他常常自说自话,说每一场表演他都有功劳,全靠他把鱼养得好,养得听话。这些话都没人搭理他。有一次,剧场的表演办得很成功,是一场水族演员和热带鱼共游的表演,鱼群表现得非常活跃,像狂风里的彩旗一样飘扬,观众都看得站起来尖叫了。后来才知道,鱼群的异常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万有光把氧泵调到了最低,那些鱼缺氧了一整晚。万有光笑着说,鱼在生存挣扎的时候,颜色才会最艳丽,才最有生命力,才会发光。在场看见他五官扭曲的笑脸的人都吓呆了。园方本来那次就要解雇他,后来马戏团团长出来说了情,鱼群也没有大碍,事情才算过去。万有光长相难看,性格又怪,那次以后,就更没人和他说话了。而他会独自钻进那个藏在地下,没有人记得的瞭望屋,从玻璃仓里探头,观望在他面前游过的鱼和人,还有无数欢声尖叫的观众。他在那里看着每一场表演。”
姚盼和骆承文听完,都有一阵说不出话来。
“他把自己想象成幕后人。”片刻后,骆承文冷笑了一声,“在那间地下室里,他还会朝着观众席鞠躬吧,然后接受掌声。”
“嗯,骆督,其实还有一点……”和薄文星搭档的香港警长唐明在旁发言,“万有光说,鱼在生存挣扎时才会发光,后面还有半句话。”
“什么话?”
“其实人也一样,人和鱼都一样。”唐明回答,“万有光说:我可以帮助他们,帮助他们表演得更好。”
电话对面的两个刑警再次愣住,心里涌起难言的感觉。
女警姚盼问:“你们还查到了什么?”
薄文星说:“针对几名外籍受害人的追悼和募捐活动热度慢慢退了,流量的事就是这样。也是唐明提醒,所以我们回头查第五名受害人曹玉兰的情况,顺藤摸瓜,又查到些事。”
“曹玉兰?查到了什么?”
“原来万有光除了在小说网站评论并催更,还给曹玉兰发过私信。”薄文星答道,“当然,发件人表面上看不是同一个,那封私信用了一个加遮罩的匿名账号,没头没脑就一封。但仔细核查IP地址,确认是从万有光的电脑发出的。”
“信件写了什么?”
“就一句话:我会让你红起来的。”
姚盼在咖啡厅里用手提电脑浏览网页,伸手指了指。
“这是曹玉兰连载的小说,阅读量有百万了。订阅和关注的读者也有数千。”
骆承文问:“我不懂网络小说,这个数据算高吗?”
“我也不懂。不过,原本的阅读量只有三千多,关注人只有十来个,已经翻了千百倍。”
骆承文坐在姚盼旁边,看见网页下面有密密的留言。
“写得真的很好很好,现实题材最真挚感人了,为什么好作品总是被埋没?”
“我破防了,抱歉,直到今天才看见你。”
“很难受,楼主请回来更新吧……”
留言后面加着祈祷和泪目的表情图。
骆承文说:“如果她继续写,说不定阅读量会更高。”
姚盼平淡地说:“也许吧。”
“这个情况和前四名外籍受害人得到关注和募捐一样。”
“是的,都是流量。”
骆承文沉思了片刻,冷冷地说:“原来我们判断万有光对受害人实施侵害,是基于某些囚困折磨的情结,以及因为性缺陷而对女性怀有恨意——现在可能要修正动机。他的动机其实更扭曲!”
“嗯,他要的是一种心理满足:在我的帮助下,她们都红起来了。”
“现在从横向案情来看,相比于前四名外籍受害人,万有光选定的对象就是曹玉兰——而前面的命案,实际上是引流!”
姚盼说:“是的,他用人命打造流量,捧红他想捧红的人。”
在前五起连环命案中,曹玉兰情况特殊,她是被犯罪嫌疑人真实绑架的受害人,同时又是差点成功逃脱的受害人。
虽然专案组有各种推测,但仍有几个疑点难以理清。
一是在前四次案件里,视频均是录播,而且都是在受害人死后多时犯罪嫌疑人才把视频上传网络。但在曹玉兰的案件里,尽管视频也是录播,但上传的时间距离案发十分接近。从时间上看,警方几乎来得及把她营救出来——如果不是她自行逃脱的话。警方后来在山林里找到她的尸体,发现她死去不过一天。
骆承文也因此为慢了一步而深感懊恼。
二是曹玉兰是怎么从上锁的房间里逃脱的。
“唯一的解释,万有光不是疏忽大意,而是故意让受害人逃走。”骆承文说,“他很可能在囚困曹玉兰一段时间后,把门锁打开了。”
姚盼点头:“曹玉兰如果在连环命案里幸存下来,将会在一夜之间成为名人,她甚至可能会把自己被囚困的经历写下来,假以时日成为畅销的作品。”
骆承文说:“可惜曹玉兰虽然逃了出来,但身体太过虚弱,然后在山涧里喝了过量的水……”
姚盼沉默不语。
骆承文说:“曹玉兰不会也和万有光有合作吧……”
姚盼摇摇头:“不像,从各种情况判断,那女孩是无辜的。这应该是万有光单方面的扭曲愿望,他让曹玉兰在生存边缘挣扎,并因此成名,这就是他想举办的表演。”
骆承文微微点头。两个刑警都沉默了一阵。
“我想起一件事。”骆承文低沉说。
姚盼说:“我也想到了,那辆货车。”
“嗯,就在我们查到万有光的前一天夜晚,尖沙嘴警署接到匿名举报电话,说在维多利亚港附近有一个穿白色连衣裙的女子,被人推进一辆灰色货车。九龙总警区根据这个线索,追踪那辆货车,一直追到了葵涌的旧码头,而我们正是在那个码头找到万有光运送受害人尸体的柴油船……”
“是的,因为我们已经提前找到那条柴油船,只觉得这个情报恰恰吻合,也没深思。现在回头看,那个举报未免太从天而降了。而那辆货车又是如此容易被追踪,最后又偏偏停在对应的码头,简直就是一个大礼包——这么一想,我们也明白一件事了。”
“嗯,那艘柴油船带有走私记录,犯罪嫌疑人为什么要把它留在香港,而不是开回内地,找一个查无痕迹的地方彻底销毁呢?那上面明明全是运送受害人的痕迹,全是他的作案证据——这明明也是个大礼包吧。”
姚盼望向她的搭档,苦笑说:“我们还以为自己把案子查得不错,势如破竹地一步步紧追,原来那是犯罪嫌疑人自己放水。而且人家生怕我们查不出来,都心急得打举报电话了。”
骆承文脸容紧绷,但过了片刻,叹息一声,也苦笑起来。
“如果不是姚警官来支援,我们怕是只能靠那通举报电话了。”
姚盼说:“骆督察又说两家话了。”
骆承文挺挺身,说:“嗯,前事不说了。现在案子查到这个地步,我们向前看。”
姚盼点点头:“按这个思路,现在所有事情都连通了。万有光诱骗前四名受害人在视频里声称自己在香港,玩了个地点花招,看似是意图脱罪的诡计,其实相反——他是固化警方对他一意侵害受害人的印象,从而避免警方对他真正的犯罪动机产生怀疑。同时,把案发地放在香港,也是为了和曹玉兰已经偷渡到香港的真实情况相吻合。”
骆承文接口道:“曹玉兰没有和万有光合作,但万有光不担心曹玉兰在视频里透露的任何信息,因为她确实是在香港被迷晕绑架的。应该说,万有光巴不得曹玉兰在镜头前说得更多更详细些,好让我们能掌握更多追查的线索……”
骆承文停了停,叹了口气:“可惜曹玉兰说得还是不够多……其实我们最早的判断中有一点是对的:受害人说得不够多,是因为她根本想不到会有无数人看见她,在等待她提供更准确的营救信息……而且,她从心底不愿意说出,她去过哪里,干了什么……”
姚盼说:“是的。她不相信有人能看见她,也不相信有人会拯救她。”
骆承文低沉说:“所以,万有光不是畏罪自杀,他从一开始就在等着我们上门,从而让他的表演完结。”
姚盼点头:“对万有光来说,最优的结果,是我们直接在地下室把曹玉兰营救出来。这样的效果最轰动,对曹玉兰的处境也最有利。所以无论是通过死亡直播的噱头制造紧迫压力,还是留下各种线索,他的目的其实都是驱使我们尽快查到他头上。但另一方面,他担心我们仍旧查得不够快,曹玉兰会因为囚困过久而撑不住,所以后来他又留了一手,把房门的锁打开,给曹玉兰制造逃脱的机会。”
骆承文坦然承认:“所以说到底,还是我们慢了,那个女孩本来有更大的机会活下来……”
但他的话到此打住,转而冷冷发声:“话说回来,打举报电话也好,给受害人留门也好,万有光也很习惯做两手准备呢!”
姚盼点头:“是的,和我们目前面对的人的习惯做法一样。”
“那通匿名的举报电话,如果是刻意附送的,说明那个被推进货车的白裙女人,就是万有光的同谋。”骆承文冷笑了一下,“她还故意在货车里留下自己的头发,这算是一石二鸟的花招。”
姚盼点头:“因为她知道还有第六名受害人会出现,她的头发会变成受害人的生物痕迹,罪证也仍旧集中在万有光身上。”
“前四名外籍受害人,也是她为万有光选定和联络的——她才是幕后支着的那个人!”
姚盼说:“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万有光的目的是为曹玉兰引流,而她则是借万有光之手作案。”骆承文低沉陈述,“现在她的目的也昭然了——万有光要‘缔造新的星星’,她要得更多,她要‘缔造新的身份’。”
姚盼低沉点头。
“你觉得是万有光受她的指示禁锢了涂姝,还是她自己动的手,但把罪名推到万有光头上?她会不会还有其他帮凶?”
姚盼沉吟说:“现在看,都有可能。”
骆承文说:“无论是哪一种,首要任务是揭穿她的身份!”
姚盼说:“是的。”
骆承文望向姚盼,他总是对他的搭档有信心。这时他们再次坐在此前守了一晚的咖啡厅里,通过橱窗能监视街对面酒店的人员进出。
“我们从哪里继续查?”
姚盼喝了一口已变凉的咖啡,抿嘴说:“我刚想到一件事。那个人把涂姝的住处搬空了,这让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地方也是一样的情况。”
“你是说她们在温州的老家,李年的家里?”骆承文想了想,说,“你说得对,那里也是几乎空空如也。房产中介说,涂姝回去搬清过一次东西……”
骆承文骤停下来,望向他的搭档:“难道那个把东西搬走的人,根本不是涂姝?”
姚盼说:“不好说。不过那个家也不是所有东西都清空了,还剩下少量的书报。”
骆承文思索说:“因为涂姝、涂媛两姐妹都在那个家住过,大多数物品上两个人的指纹都有,所以确实没必要全部清理掉。就像你说的,附着性指纹的身份证明效力很有限。”
姚盼点点头:“但也有一件事让人在意,我们好像没在那个家里找到明确归属涂媛的物品,所以当时我们都没发现涂姝还有个妹妹。”
骆承文坐直身体:“涂媛把她的东西搬走了!她是想藏起什么吗?”
姚盼说:“打个电话问问吧。我记得那个店长说过,他们也有帮忙搬东西。”
“那家房产中介的电话你留着吗?”
姚盼说:“那个店长姓费,名片我带着。”骆承文闻言竖起拇指。
两个刑警找出名片,拨通房产中介的电话,询问李年的女儿回来搬东西的事。
“警官好,就是李女士的女儿涂小姐,没错的,她也有钥匙。”姓费的店长对警察的提问语气感到糊涂。
姚盼说:“谁来搬这事先不说。她都搬走了什么东西?”
“什么都有,书、衣服、被子、家具,大件小件。”
“是你帮忙搬的吗?都搬去哪里了呢?”
“咳,我就是搭了把手。涂小姐找人上门收走了,说是能捐赠就都捐赠吧。”
两个刑警对望了一眼,心里都觉得怕是没戏了。
骆承文不死心,多问了一句:“全部东西都收走了吗?”
“嗯,我看着都搬走了。”
姚盼道谢,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费店长“啊”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没有全搬走——有个纸箱子,涂小姐自己抱着,我看见她放进柴房了。”
“柴房?”
“其实就是杂物房,很小的,以前的单位集资房一般都有,一户一间,在楼下,可以放自行车什么的。钥匙我们也有。”
两个刑警再次面面相觑,上次去李年家查访,他们只是抱着大致看看的心态,压根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地方。
姚盼问:“纸箱里装了什么?你看见了吗?”
费店长答道:“好像是一些初中课本。”
下午三点半,姚盼和骆承文向上海警队借了一辆车。他们算了一下车程,全速开大约四个小时,虽然相比高铁和飞机慢一些,但考虑到可能还得跑来回,还是自己开车,机动性强一些。
一天之前,他们刚从温州坐飞机赶到上海,现在又往回跑。
姚盼同时拜托上海警队安排人手在酒店监守一下,对方虽然不太乐意,但因为在追查垃圾焚烧场的事情上已经推诿过一次,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