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盼提起餐巾擦拭嘴唇。
“嗯,我也注意到了,但现阶段我们不好提出身体检查一类的要求,而且这不能证明什么。”
“是的,她可以推说没有人知道她文过身。这一手很漂亮,连消带打。”
姚盼频频点头。
“其实那个女人早就看过涂姝的邮件。”骆承文把话说透,“姚警官你突然试探她的时候,她展现出来的惊愕和迟疑都是表演。”
“可不是。”姚盼把餐巾垂落,苦笑了一下,“现在想来,她肯定有某种方法掌握了涂姝所有的社交账号,也包括这个邮箱。发现这些十分私密的来往邮件以后,她应该是立刻打定了主意——如果将来遇到警方的质询,就说这些邮件不是她写的。”
“对,因为她不确定涂姝和这个叫暖冬的网友有没有其他联系。最保险的做法,是干脆承认自己不认识暖冬,也没和他通过信……”
骆承文停下来,想了想其中绕的圈,续道:“她耍了一个花招。她自称是涂姝,但不承认邮件是她写的,由此把邮件的撰写人推到涂媛这个身份上。她在后背文一个鸢尾花图案的文身,也是为了强化这个效果。”
姚盼颔首说:“她说她妹妹一直看着她的生活。”
“嗯,她借此向我们宣称,那些邮件是涂媛写的,因为嫉妒姐姐的生活,所以和网友通信时杜撰了有关内容。而这件事又恰恰成了受害人面对镜头时‘谎称’自己是涂姝的对应性证据——她反而把那些邮件当作武器了。”
姚盼点头说:“是啊,我们被将了一军。”
“那个人一直在表演,浑身上下都在演戏。”骆承文望向他的搭档,声音低沉下来,“看来得有心理准备——她的心思和戏路比我们想象的更深。”
早在热浪未至的5月,涂姝就预订了去卡萨布兰卡的机票。没定时间,机票可以随时改签,而摩洛哥对中国免签证。因此,警方一度没有上心这件事。
直至这张机票在7月9日午后被激活,当天傍晚六点整的航班。不久,登机牌也办了。
和民航局对接的警员冲进专案组的会场通报,专案组组长于雷听后,头发都竖了起来。
四天前的7月5日,第六名受害人涂姝在灰色房间里被警方救获的时候,身上只穿一条白色连衣裙,所有个人物品都消失无踪,包括身份证件和护照。
其后警方不是没有尝试去寻找,但心理上都觉得意义不大。被犯罪嫌疑人没收、丢弃或者销毁,大体是这么回事。人找到就行了,至于那些身外物,受害人以后自己去挂失吧。
没有人想过,有人会启用那些身份证件。
专案组当天晚上继续开电话会议,于雷听完姚盼等人的汇报后,习惯性地敲桌子。
“也就是说,这个人做了两手准备。”
姚盼在电话里答道:“是的。她手持涂姝的身份证激活机票,办了登机牌,但最后没有申报出境。而是买了另一张机票,来到另一个安检口。”
“她原本肯定打算等风声稍松就逃到国外。”薄文星在本地会场汇报,“幸好我们盯民航通报盯得够紧,立刻紧急申请了边控,虽然上海那边派人派得拖拖拉拉,但机场安检肯定有动作。所以她观察形势以后,还是没敢走,转而买了一张往我们这边飞的机票,作为掩护的借口。”
专案组副组长孙明玉说:“这个人要么反应很快,要么早就做好了准备。”
港警督察骆承文在电话里说:“截至目前,我们和她的谈话,她可谓对答如流,自圆其说的理由也滴水不漏。”
于雷沉吟说:“临门一脚,别出幺蛾子!”他对电话这头和那头的部下都下令,“尽快找到漏洞,撬开她的嘴。”
姚盼和骆承文在目标人入住酒店对面的咖啡馆守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上海警方委派的搜证组在得到批文后,对目标人的公寓住所进行搜证。到了中午时分,初期简报已分发到姚盼等人手中。
骆承文眼圈暗黑,放下简报后苦笑:“我们不但被将了一军,还被摆了一道。”
在涂姝所住公寓里找到的毛发、皮屑和指纹,和安静待在酒店里的女人全部一致。


第3章
佟小曼穿着一件枣红色的斗篷披肩,银色的鱼嘴高跟凉鞋,镂空星星形的耳环,她“笃笃”地穿越整个西餐厅,然后掉头走回来,停步在靠窗边的餐桌前。
“咦,涂姝?”
正端着马克杯喝咖啡的女子抬起头,讶然说:“小曼?你怎么在这里?”
佟小曼说:“哎呀,太巧了,我可以坐下吗?”她边说边解下披肩。
“我肯定她不是涂姝。”
佟小曼离开西餐厅后,绕到酒店大堂的侧角,和姚盼、骆承文两个刑警做报告。
姚盼问:“怎么证明?”
这个和涂姝一同上过培训班的实习护士嘀咕:“你们不是一直在听我们说话吗?”她翻翻外套的内衬,那里有个黑色的夹扣,“我脱衣服和挂椅背上都很小心的,监听器没掉吧?”
“没掉,能听清楚。”骆承文声调有点没好气,“佟小姐,我们建议过你把监听器放在手提包里,这样更保险。”
戴着墨绿色指甲片的女护士比画着手指——上次戴的是紫色——“嘿,我可不是为了起范才夹在衣服上的,我这件雅莹的羊驼绒披肩就是关键”。
姚盼问:“这件衣服有什么来历吗?”
“是雅莹的呀,限量版,涂姝知道的。但刚才她一点反应都没有,还说大热天的,我干吗穿这么多。”
“这件衣服是你和涂姝一起去买的吗,还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抢购的。有一次聚餐时我穿过,涂姝也在,我和她说了是限量版,她肯定有印象。”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这个不记得了,几年前吧。”
两个警察都皱了皱眉头。
佟小曼继续说:“还有这双宝姿的高跟鞋,耳环也是宝姿的——这些我之前和涂姝都有聊过,我和她说过,我很喜欢宝姿这个牌子,但刚才她就没正眼看。”
姚盼身体俯前问:“佟小姐,除了穿衣打扮,你和涂姝还交流过其他事情吗?我是说以前。”
佟小曼说:“当然有,但我一时想不起来嘛……我和涂姝就是短期培训班认识的。”
骆承文说:“我们听见你们聊到护士培训班的事,她说的事情准确吗?”
实习护士鼓了鼓腮说:“有些差不多吧……有些,我也记不清。”
两个刑警对望了一眼,心里都升起一种不好办之感。
欣然接受警方协助调查的请求,盛装而来的佟小曼总结说:“总之,我觉得她不是涂姝,感觉不对。最大的破绽是,我从她旁边走过去的时候,她都没看到我!”
佟小曼离开以后,姚盼和骆承文继续坐在酒店大堂的角落,远远观察。
骆承文问姚盼:“要不要再找其他人?”
两个外地刑警之所以找佟小曼协助认人,是因为两天之前刚联系过她。姚盼曾向这个实习护士询问涂姝的相关情况,也从她口中获知涂姝母亲去世的消息。她和涂姝有过同窗之缘,多年联系也似有姐妹之谊,但接触下来才发现,两人并不如想象的亲密。涂姝这些年虽然参加过不少社会活动,但都零碎,人际关系也说不上稳定。
姚盼沉思了片刻,道:“暂时先缓一缓吧。其实最大的破绽不是佟小曼说的那些事。”
骆承文说:“是她一直没问佟小曼的来意。”
姚盼点点头:“虽然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小曼?你怎么在这里’,但在后面的谈话里,再没有追问过。佟小曼按照我们的指示没提案件的事,而她也一句没问。”
“她知道警方会找人试探她。说不定佟小曼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就是装作没注意,以免让人觉得刻意——她甚至可能连那条披肩都认得——仔细一想,涂姝理应有和佟小曼的合照。”
“是的,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骆承文闷声说:“这就是破绽,但看样子她有恃无恐。”
姚盼沉默了一阵:“其实昨天她就已经暴露了一件事。她自己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骆承文问:“什么事?”
“她确实一直看着她姐姐的生活。”
骆承文点头说:“你说得对,她一定掌握了涂姝的大量信息。现在想来,两个圆圈也扣起来了。”他的声调变得低沉,“前四名外籍受害人,不是万有光随机找来的,而是那个熟悉涂姝的人刻意挑选的!”
骆承文停顿一下,说:“正如你们于局长所说,这是临门一脚。”
姚盼的目光穿越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投向远端,说:“嗯。”
骆承文望着他的搭档:“涂姝近些年的公开信息比较多,对质难度大,那我们就往前找。我们可以找涂姝的大学同学,甚至高中同学,总会找到破绽……”骆承文兀自停下,眉头横了一下,叹说:“……但也不好说。”
姚盼说:“骆督察也注意到了。”
“是啊,连佟小曼都是这样的口吻……更早的事情,她完全可以推说她记不清了。我们不知道她对涂姝的了解有多深入,而哪怕有对不上的破绽,我们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很清楚这一点。”
“嗯,记忆不能当证据,这就是她有恃无恐的地方。”
“我们必须找到实质性的证据!”
“是的。”姚盼沉沉点头,“我们一定能找到,要伪装成另一个人没这么容易。”
警方判断那个自称涂姝的女人,其实在更早的时间就已经到了上海——她提前完成了准备工作。
涂姝租住的房子位于上海奉贤区,商住混合的公寓楼,管理比较一般,租金也便宜。涂姝长期出门,回来住的时间少,房子面积小,家什也不多。
上海警方委派了七八个人的搜证组,他们向物业出示搜查令并征要钥匙,尽管早有这是趟轻松活的心理准备,但房门打开后,那七八个警员还是全体愣了半晌。
那个家不是家什不多,是空空如也。二十平米出头的单间里,除了镶进墙里搬不动的柜子和电器,连床带沙发,所有家具都已清空,更别说衣服、书报、摆设等物品。
随后物业证实,在警方上门的前一天,也就是手持涂姝身份证的女人到虹桥机场准备乘坐国际航班的当天,搬运工就已经来过。一个上午,东西就搬完了。
“那个涂小姐说要搬家嘛,也签了名的。签名你们要不要看?”公寓值班的物业管理员忙不迭地推卸责任。
骆承文冷声说:“三天前我们不是刚来调查过吗?你们就这么轻易放行了?”
管理员辩解说:“警官,我们哪知道什么案件呀,你们又没说。而且人家业主要搬家,我们哪管得了?我都说了有签名的。”
姚盼和骆承文想起日前到涂姝家查访时,确实没和公寓的物业管理公司披露案情;而要一个商住混合楼的物业管理员分辨业主是不是本人,则更是勉为其难。
骆承文懊悔地说:早知道上次把什么东西带走,哪怕是一本杂志也好。
姚盼安慰说:这谁能预料到,而且通过非合规程序保留的物品也当不了证物。
警方也尝试追踪被搬走物品的去向,不久发现是路边联系的包工队,那包工头倒是非常讲诚信,在接受警方询问时朗声回答:
“都按雇主要求办了,家具送到垃圾场,其他送去销毁,我们不干倒卖的事情。”
此时上海警方已呈罢工状,声称派不出人去捡垃圾,捡了也没用。其后孙明玉给姚盼打电话,说:“算了,上海那边说得对,哪怕能找到零散物品,效力也已不足。”
警方的目标是检验涂姝住所残留的生物痕迹,以鉴别身份,所以当这些物品无法在现场获取的那一刻起,它们的物证效力就已基本消失。
尽管上海警方的态度多少有些冷漠,但办案经验是足的;事实上,面对已然空空如也的涂姝住所时,其派出的搜证组也没有怠工,仍旧进行了全面搜查。
他们在二十平米的房子里逐寸刨,地砖接缝和浴室下水道也没放过,毛发、皮屑、指纹均搜到了不少。
基因检验需要花些时间,但血型和指纹比对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它们和自称涂姝的女人一致。
上海警方不愿意往深里掺和,简报出来以后,就把物料样本寄送给案件专案组。
刑警薄文星打来电话,说基因检验的结果也不用等了。
“你们也知道,等也没用,双生子的DNA是一样的。就和在万有光家里发现头发是一个情况。”薄文星在电话里通传着专案组的意见,“笔迹鉴定这些也不顶用——现在唯一有效的甄别证明,就是指纹。”
自称涂姝的女人比警方快了一天,已经完成了全部准备。
“这个女人果然做好了两手准备,她已经预计到在机场会被我们拦下来,所以提前做了清理。”骆承文闷声说,“找人把东西一股脑搬走,这一手够干脆利落的!而且房间也处理得一干二净,我怀疑她到上海的时间不止一天。不过话说回来,毛发痕迹是最难处理的,而她恰恰不用在这方面费心,只要清理指纹就行。”
停了一下,骆承文问姚盼:“你们现在办身份证和护照,需要录指纹吗?”
姚盼摇摇头:“以前的不用。但今年已经立法了,明年开始会分地区推行,不过也做不到强制。指纹库要完善,不是短时间能完成的事。”
骆承文点头说:“其实我们也一样,到今时今日,入库率也还没过半。”
他又问:“驾照呢?涂姝有驾照。”
“近两年有些地方有试点,涂姝是七年前考的驾照,大学毕业那会,阿星已经查过,没登记。”姚盼停了停,补充道,“涂姝还出过一次国,就是摩洛哥,但是是免签国。”
骆承文说:“总会有些地方留有指纹,手一摸就在上面。刚才物业管理交过来的那张签名单就算了……以前的文件资料,我们要不要各处找找?”
姚盼摇头:“这类附着指纹的效力不够,谁摸过都有可能。专案组的意见是,和那个花招多的人摊牌,得有一针见血的证明。”
“嗯,要锁死一个人的身份,实际比想象的难,但总有办法。”
“现在的问题是,哪怕某些地方留有指纹认证,但没有联网就都是孤岛,所以只能边想边找。”
“我们继续找。”
姚盼点头:“嗯,继续找。”
专案组组长于雷说还差临门一脚,是一个几乎正确的判断。
随着调查方向的摆正,案情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