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盼和骆承文愕然相望。
后来他们又赶到虹桥机场的国内出发大厅,在那里和上海当地紧急调派的两名警员碰上了头。四名警察卡在安检入口,姚盼看见一个正在低着头排队的女人,赶紧跑过去,把手拦在对方身前。
另外几个警察也围了过去。
被拦住的女人惊愕四望,排队的人群一阵骚动。
“涂小姐,麻烦跟我们走两步。”姚盼出示警官证。
那女子低低“啊”了一声,但顺从地走出等待安检的队列。她盘着简洁的发髻,戴着太阳墨镜,穿花翎的白衬衣和黑色的西装裤,脚上一双低跟鞋,拉着一个16寸的黄色行李箱。拉着走的时候,滑轮在瓷砖地板上发出轻柔的“噜噜”声。
机场的保安已接报,过来维持秩序,安抚乘客。警察领着女子走到一旁。
“几位是赶过来的警察吗?”女子开口问,她的神情已冷静下来。
姚盼望着她,问:“涂小姐,你现在准备去哪里?”
女子把手中的登机牌递上前,说:“你是不是姚盼警官?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姚盼接过登机牌,默看了片刻后抬起头,冷冷地问:“涂小姐,请告诉我你的名字。”
夕阳从安检大厅苍穹状的玻璃幕墙透射进来,每个人的脸上都一半暗影一半暖黄。
女子摘下墨镜,急切回答:“我叫涂姝,你们的新闻报道是怎么回事?”
第2章
经请示专案组,于雷同意姚盼等人暂时留在上海。于雷出面协调上海市刑警总队,给安排一个能说话的地方。上海那边的老大算不上爽快人,回复时声音有些腻。
“于局长,你们的案子,我们给审讯室可不妥当,人也不好留着。”
于雷协调说:“所以我说是一个能说话的地方,让兄弟们到外滩3号喝咖啡也不适合,对不对?”他又补充说,“找个会议室就行。”
那边说:“我们的会议室都很大,我尽量安排吧。但先说好,人我们是留不了的,可别弄什么四十八小时。”
于雷道:“不会,就问一会儿。问完要么放了,要么我们带回去。”
其后,上海市刑警总队拨给姚盼等人一个二十平米的房间,有桌子、椅子、电视机,堆在一角,功能有点说不清。姚盼和骆承文就在那里做了问话。
问话对象自称涂姝。
“涂小姐,让你赶不上飞机不好意思了。”姚盼开场白道,“回头我们会把机票钱补偿给你。或者迟些我们再一起走,机票我们买。”
手持涂姝身份证的女人点点头,说:“不要紧,我重新买机票也行。”
“姚警官,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跟你们一起走。”
姚盼问:“你很着急到我们那儿吗?”
涂姝张张嘴,吐字说:“是的,出了这么大的事……而且,我在想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在想,那个被软禁又被拍了视频的女孩……会不会是妹妹?”
“你的妹妹吗?名字叫涂媛?”
“嗯,我有一个妹妹,她叫涂媛。我们是双胞胎……”
“受害人曾经对着镜头说,她是涂姝。”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涂姝垂下头,低声说,“所以我想着赶过去……”
“浪费机票钱也无所谓,对吧?”
被讯问的女子愕然抬起头,看见开声问话的是另一个男警察。
“什,什么……”
“涂小姐今天原本不是打算出国吗?目的地是卡萨布兰卡吧?”香港警察骆承文冷冷地介入说,“机票可不便宜。”
“我……”涂姝声调有些嗫嚅,但低头点了点,“我是早些时候订的行程,我和当地的公益机构以前有过一些联系……”
“到非洲参加公益活动吗?”骆承文打断问道,语气多少有点咄咄逼人,“我听说卡萨布兰卡很漂亮,经济也挺富裕。”
涂姝浅浅笑笑,回答说:“也不完全,哪里都有贫富悬殊……不过,我不是去参加活动,只是去散散心。”
“散心吗?”姚盼开口,但她没追问,而是转个方向问,“那为什么突然又不去了?”
涂姝抬起头来,睁着眼睛望向桌子对角面容严肃的两个刑警。
“因为我看到新闻报道了,我吓呆了,所以急忙想来找你们。”
姚盼问:“就在准备提交出境申报的时候吗?”
涂姝点点头说“嗯”,回答却有微妙的偏差。
“我办完登机牌,无意中翻看手机,就看见了案件的新闻报道。”
她没有刻意否定警方提出的“准备出境”的时间点,看不出心虚的痕迹。
骆承文问:“在机场国际出发大厅拉着行李箱走着,突然看见了我们这边的新闻吗?”
涂姝点点头。
姚盼说:“这个案件一个月前就有报道,在网上还挺热门。”
涂姝说:“我可能看到过,但没有太关注……毕竟是外地案件,又是命案什么的……警方也没有披露受害人的名字和照片,所以直到后来我才知道……”
“最近一名受害人,也就是自称和你同名的那个,我们是三天前发的官方通报。而通报里也没写她叫涂姝,只写了涂某。”
涂姝急切点头,说:“但是很多网站有更具体的内容,我就是突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网上,才发现和我有关系,然后又看到了其他几名受害人的信息,所以吓坏了……她们都是我认识的人……”
说到后面,她的头和语调都低沉下去,但很快又抬起来。
“姚盼警官,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莎丽她们为什么会……?还有前几天的那个受害人,她真的是我妹妹涂媛吗?”
莎丽是第三名受害人,印尼籍,二十六岁。
姚盼没有回答,只是声音平淡地说:“你在机场就叫出我的名字了。”
涂姝用力点头说:“刚才在机场候机的时候,我翻看了很多报道,知道你是这宗案件的主查警官。我本来就是想去找你!”
骆承文说:“你还没说明白——你的名字和照片可是上了好几回热搜,这几天下来,你都没看到吗?”
涂姝再低低头,答道:“不是这几天的问题……”她叹了口气,“其实最近一段时间,我都几乎没有打开手机,没有上网,也没有和朋友联系……”
姚盼盯着对方问:“最近你都在散心,对吧?因为你母亲去世吗?”
对面的女子讶然张张嘴,停了一下,说:“原来姚警官也知道了。嗯,我妈妈最近去世了,我心情不是很好……我想自己静一静。所以手机一关,背上行囊去旅行……我知道这样挺任性的……”
姚盼问:“涂小姐,请问你最近都去了哪里呢?”
“各个地方都去过,湘西、黔东南、百色……”她抬头望向姚盼,浅淡笑笑,“其实也回过一下老家。”
姚盼说:“你是指我们那里吗?”
涂姝轻点头说:“我想姚警官你们也知道,我小时候和父亲曾经住在南乡。所以,我有回去看一眼,待了几天。”
姚盼说:“你没坐飞机吗?”
涂姝说:“我坐飞机到了长沙,然后就一路坐车了。我还是想边走边看,习惯了。”
骆承文沉声问:“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南乡回上海的?”
涂姝答:“大约两周前。不过我没有马上回上海,还是一路背着包坐车回去。其实我是昨晚才回到上海的,然后想着到国外走走。”
骆承文和姚盼转头对望,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有一阵沉静。
“涂小姐,你知道星星为什么会发光吗?”
涂姝愕然前看,眼神有些发空,望着问话的女刑警。
“什么?星星?”
姚盼注视对方的眼睛,看见里面只有茫然。她转动摆在桌上的手提电脑,屏幕朝向涂姝。
“涂小姐,这个电子邮箱是你的吗?”
屏幕上打开着电子邮箱,邮箱账号是Iris-01@hotmail.com。
对面女子的脸庞裹在电脑的荧屏光里,有些变颜色。
“这个……”她迟疑了一下,举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我上中学时开设的邮箱!iris是鸢尾花的英文名……嗯,对,我还记得因为这个名字用的人多,我要加上‘01’的后缀才能注册通过。”
姚盼注视着她的脸问:“这个邮箱账号,你现在还在使用吗?”
“我……应该很久没有登录了……我想,我上大学以后就很少用……”
“收件箱和发件箱里一共有八十三封邮件,最近五年有六十八封,最后一封的发出时间是两个月前。这些邮件,你都知道吗?”
刑警看见对面女子的瞳孔在扩张。
然后她再度抬头,问:“姚警官和……”她的脸又转向坐在姚盼旁边的男警察,骆承文冷冷地说:“骆承文。”
涂姝急急点头:“姚警官,骆警官,我可以把里面的邮件都看一遍吗?可能需要一些时间……”
姚盼说:“请便。”
“谢谢!”
涂姝伸手把手提电脑拉近自己,拖动光标,打开邮件阅读。两个刑警一言不发,盯看她的每个神情和动作。她抿住嘴,有时咬下唇,有时眉头凝结,但安静无声。
在无声中过了半个小时。
涂姝抬起头,长舒了一口气,神情却在一瞬间变得忧伤。
“姚警官,骆警官,现在我明白了……”
骆承文抱手低沉问:“明白什么?”
“我想请两位警官看一样东西。”
涂姝背转身体,解开衣扣。衬衫从一侧肩膀卸下一半,和赤裸的肩背夹成洁白的三角形。
她后背靠近小圆肌的位置有一只刺青,如花绽开。
两名刑警各自在心里一阵震荡。
涂姝把白色花翎衬衣的纽扣重新扣上,转回身端坐好。她脸颊掠过红晕,但很快恢复。
骆承文哼声道:“原来涂小姐还喜欢文身。”
“就是一时贪玩文的,”涂姝露出浅浅笑容,“图案是鸢尾花。”
姚盼冷冷地问:“涂小姐想说明什么?”
“邮件里曾提到在广袤的大草原策马奔腾,在荒凉的戈壁滩仰望星空……我确实去过阿坝的若尔盖和中卫的腾格里,但风景和事情都和邮件里描写的不大一样。”
“你在若尔盖草原骑马的时候,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吗?”
“是摔了一跤,我也写在微博上了。”被询问的人浅浅一笑,“写得有点夸大其词,其实我只是摔在柔软的牧草上,没受那么重的伤——也没有留下像花一样的伤疤。”
“你是说,这些邮件不是你写的吗?”
涂姝点点头:“这个邮箱,我已经很久没用过了。我也没有写过这些邮件。”
两个刑警冷冷地望着桌子对面的人。
对面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妹妹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受过伤呢……现在,我也明白了……”
姚盼代替她的搭档再次问:“明白什么?”
“我明白妹妹为什么要说她是我。”对面的女子答道,“我妹妹离家出走很多年,我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但我想,一直以来,她一定常常看着我的生活。”
在上海市刑警总队堆满杂物说不清功能的房间里,两个外来的刑警和他们的问话对象隔空对视,持续了几秒钟。
女警姚盼说:“涂小姐,我们需要采集你的指纹。另外,可以请你今天暂住酒店吗?”
涂姝点头答:“没问题。”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
把涂姝送到酒店下榻之后,姚盼和骆承文坐在酒店对面的一家咖啡厅里,透过橱窗静望上海虹口区的街头。雨后的水珠挂在贴着英文字母的玻璃上往下滑,一阵顺一阵卡,有些依依不舍,繁华明亮的高楼霓虹灯变得迷蒙。
虽然没有强制力,但姚盼提出警方名义的协商,暂时禁止涂姝回她的住所,涂姝没有拒绝。上海市刑警总队坐落在虹口区,姚盼请上海的同僚订了一家警局附近的酒店,本来她还想协调人手到酒店做监控,但看到对方的神情已然冷漠千里,就没再开口。
到了晚上雨停的时候,专案组组长于雷打来电话。
“明天上海会出一支搜证组。”于雷在电话里语气有些憋着,但最后还是柔和下来,“你和骆督察辛苦盯一晚吧。”
姚盼说“没问题”。
“什么时候回来你们自己定,有需要和老孙或者我说。”
于雷挂上电话。
姚盼知道突如其来的变卦让她的上司焦头烂额,但他给予了全力的支持和协调。
骆承文说:“问过了,二十四小时营业,今晚我们就在这里盯着吧。”
姚盼点头说“好”。
咖啡厅斜对着酒店的门口,专门选的酒店就一个门,人员出入都能看见。
骆承文指指卡座:“这里提供抱枕,条件比我的越野车还要好。”
姚盼笑起来:“嗯,而且在虹口,而不是外滩,咖啡还算便宜。”
“不过最好叫点吃的,不然保不准人家要赶客。我点了两个套餐。”
姚盼笑笑说:“谢谢。”
两个刑警搭档的时间长了,接连半个月他们没有停歇地并肩赶路,身心的疲惫在默契的谈话里得到缓解。咖啡厅的简餐送上来以后,两人沉静地吃完。
“骆督察怎么看?”姚盼放下刀具,开口问。
骆承文说:“平时这句话都是我先问的。”
姚盼淡笑说:“都一样。”
骆承文看了姚盼一眼,他知道这个女刑警一向气势如虹,而这次连她都感到了棘手——这种棘手看似一目了然,但又难以预测。
骆承文也放下餐具,喝了一口白开水。他通过咖啡厅的橱窗,目光延伸到街对面酒店的楼层房间。
“那个女人在男人面前脱衣服可以毫不犹豫,然后又用脸色发红掩盖这件事。”
两个刑警都想起望着涂姝消失在酒店大堂转角的情景。那女子脚步交叠,摇曳的背影呈现花朵般的曲线。警察观察对方会不会回头张望,但她没有做出心虚的举动,拉着轻巧的行李箱,径直走进电梯间。
“我可以断言一点,她后背的文身是最近文的。”骆承文收回目光,“颜色很鲜艳,皮肤也有过敏红。估计不会超过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