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冬,原来很多人只有死去了,才能被看见。
嘿,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
我躺在一片戈壁滩的中央呢——枕在背后的大地还有余温,但消失得很快。我估计敲完字的时候就变成冰床了。
这里的土地荒芜千里,没有水,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有时炽热有时冰冻的泥沙。
但夜空太美了!
那里缀满繁星。它们在浓黑的高处如此明亮又如此拥挤,人间有多寂静,那里就有多热闹。
暖冬,你知道天上的星星们为什么会发光吗?它们之间其实相距十几亿光年吧。还有很多植物、小小的昆虫、躲在有黑沼泽的原始森林里的生命体、住在深海里的鱼和人,它们都会拼命发光。
我突然明白,它们一定是为了被看见。
暖冬,我想谢谢你。多年以来,我从来不问你的名字,你也从来不问我的名字;我不问你身在何方,你也不问我身在何方;你也从来不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找个时间见上一面……我们从不相识。
但你一直远远地看着我,一直在我身边。
吐得翻云覆雨。
生活本身就是恶心的。
没事没事,那天闹点小情绪。我们之前到一个村庄驻扎了一个星期,只是水土不服而已。
那里很穷,连未成年的孩子都要弯着腰干活。也没有水……
有人有需要的地方,我就去。
今天回到上海了。
这几天有点发烧,没什么力气。嘴巴里都长疱了,就是最讨厌的口腔溃疡。嗯,还有些奇奇怪怪的地方长疹子。
我想我是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暖冬,谢谢你。我都好了。
骆承文指着最后一封邮件,抬头看向他的搭档姚盼。
“涂姝在微博上也提到身体不适这件事了……她母亲半个月后抢救无效病逝,那之后她微博就没有再更新,也没有再和这个叫暖冬的人通信。”
姚盼默默地点点头。骆承文由此叹了口气。
“母亲去世后,她一个人出门散心,和所有人断了联系,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亲人的悲伤心情。”


第10章
“受害人现在情况怎么样?”姚盼每天例行给薄文星打电话。
“还是老样子。”她的下属回答,“确诊后药物用上了,免疫指标也算稳定。”
“苏醒的机会有提高吗?”
“难,起码听医生的语气是这样。也许永久失去感知,也许某天突然醒来——所谓植物人就是这样子。”
姚盼淡淡地说:“知道了。”
第六名受害人涂姝被囚困缺水超过四天,肾脏、心脏等器官都出现不同程度的衰竭,而更严重的问题是血容量过低导致的休克和脑缺氧。尽管经过全力抢救,下丘脑和脑干功能得到恢复,但脑皮层的知觉功能已基本丧失,对外界刺激没有反应,陷入深度昏迷。不久,医生开具了“持续植物状态”的诊断书。
除此以外,在随诊检验时还发现受害人身患其他疾病,需要持续用药维持生命。专案组对连环命案的唯一一名幸存者高度重视,受害人从事公益事业的身份也让舆情更为沸扬,当局三令五申要保住受害人的生命,投入最好的医疗资源。而正如主治医生所言,受害人自身的生命意志也坚韧顽强,心脏几度停跳又重启,熬过了几次濒危期,现在生命体征已平稳下来。
可惜,她至今只能平稳地昏睡,也可能一辈子睡下去。
“姚姐,说完第六名受害人涂姝,我们说说第五名受害人曹玉兰——”薄文星在电话里用上了好整以暇的语气,“刚查到的事,本来想追一追再和你说,你的电话就先到了。”
“赶紧说。”
“曹玉兰不是在网上写小说吗?她偷渡到香港的两个月也还边‘干活’边更新……”薄文星停了停,继续说,“总体来说,她读者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我们每一个都查了。其中一个留言追更的次数最多,算是个铁杆粉,所以我们追得更深一些——犯罪嫌疑人就浮上来了。”
姚盼把手机打开免提功能,她的搭档骆承文对着手机问:“是万有光?”
“嗯!”薄文星提声回答,“这个和曹玉兰留言互动的人就是万有光,不排除这是一种接近受害人的手段。我们到曹玉兰住处周边排查过,也找到若干形似万有光的人出没的目击情报。目前来看,犯罪嫌疑人选择的侵害对象,仍旧在离群索居这一点上具有趋同性……”
薄文星停了停,似乎有些话没全说。
“总而言之,第五名受害人的关联也在圈子里了。老于的判断大方向是准的。”
专案组组长于雷提出,前四名外籍受害人,因为和第六名受害人涂姝的关联,可以画出一个圈;而现在,第五名受害人曹玉兰和犯罪嫌疑人万有光的关联也浮现出来。
案情的闭环,眼看已经越来越近。
薄文星在电话里复述于雷的观点:“剩下就是找到两个圈之间的交集。”他停了一下,又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大概率看,这个交集应该就在涂姝和万有光之间——要么就是中间还缺了某个环扣。”
姚盼问:“你有什么想法?”
薄文星在电话那边想了想,分析道:“其实逻辑不复杂。哪怕抛开二号现场就在涂姝旧居,还有拉尼娜基金会这些显性线索,单从犯罪嫌疑人选择侵害对象的角度看,指向性也很明显。目前,万有光结识和接近第五名受害人曹玉兰的路径已经清晰起来,所以呼之欲出的问题是,万有光又是如何知道和联系前四名外籍受害人的?无论怎么看,万有光和涂姝的连接点都是必需的。那几个受害人都是偷渡客,关系分散,居无定所,显然无法通过上网这种手段找个遍——之前我们以为犯罪嫌疑人挑选侵害对象是完全随机的,找一个算一个,但现在则是另一回事。何况犯罪嫌疑人禁锢受害人,可不仅仅是趁着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人迷晕了丢进后备厢这么简单。”
骆承文在电话另一边说:“薄警官说得对。有一件事我们不能忽略,犯罪嫌疑人曾诱骗前四名受害人参加他的直播表演——这是需要联络和沟通的。”
电话那边,薄文星的声音降低了:“我在想,这种和外国偷渡客的联络和沟通,真的是万有光一个人干的吗?……总之,我感觉还缺了某个环扣。”
骆承文问:“那个曾和涂姝通信叫暖冬的人,查得怎么样?”
薄文星回答:“暂时没什么太多发现,但目前所知不是万有光。也许只是个茫茫人海的普通网友吧。于局也发话了,叫我们集中注意力,不要随心所欲地把一大堆无关人等拉进来。虽然那老头子偏武断,但坦白说,他有时直觉也挺准的。”
姚盼沉默了一阵,问:“在一号和二号现场,还有发现其他人的生物痕迹吗?”
“没有了,搜了一周多基本底朝天,只找到万有光和受害人的。一号现场,也就是万有光家里,六名受害人的生物痕迹都有,包括第六名受害人涂姝的头发——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把已知的再说一遍:万有光和涂姝很可能有过接触,这一点没改变。当然,这是废话……”
姚盼平淡地说:“知道了。还有其他事吗?”
“其实还有一件事……不过可能没关系。”
“什么事?”
“唐明说吧,是他查到的。他就在我旁边。”
骆承文提醒道:“唐明不准卖关子。”
唐明在电话那头稳稳地应了一声:“是!”
“骆督,姚警官,我还是要先说明,我说的是一件正常事,未必和案情有关——”唐明没敢停顿,往下说,“我在一些境外网站查到,世界各地都有网友自发开展了对这次连环命案几名受害人的悼念活动。”
骆承文问:“这有什么问题吗?”
“咳,所以我说是一件正常事。不过这事的发源和拉尼娜基金会有关。几年前拉尼娜基金会在全球范围内发起了一个定点到对象的募捐援助计划,援助对象遍布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可以由基金会认证的公益人提出对象名单。当然,这些认证公益人全球各地也有很多,他们会定期上报一些需要援助的人员名单和资料。”
薄文星在旁补充:“简单说就是一个国际化的众筹平台。”
唐明说:“嗯,上报的人很多,现在待援助对象有上百万人。所以可想而知,不见得每个对象都能得到有效援助。实际上,拉尼娜基金会也知道这个计划办得不算好,总体浏览量也不算好,浏览人数还没援助对象人数多……”
骆承文说:“说重点!”
“第六名受害人涂姝就是认证公益人之一,她也上报过援助对象名单,几年加起来有几十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
骆承文和姚盼在电话那头对望。
骆承文吸气问:“你是说,名单里包括了受害人?”
“嗯,四名外籍受害人都包括在内。不过这几年实际捐献很少。刚才我也说了,毕竟需要援助的人太多——没有关注度就没有人关注。”
姚盼问:“因为这次的连环命案,她们的关注度被提高了,是吗?”
“是的。”唐明在电话那边点头,“考虑到这起恶性案件有着‘全球直播’的噱头,身体残丑的犯罪嫌疑人,变态的连环杀人,这些元素本身就有巨量的传播力,于是拉尼娜基金会重点推送了那几名受害人的资料,连锁效应就出来了。这件事在国外的热度比我们想象中高……虽然国内看不到太多。”
薄文星说:“我们不做控制才怪。何况案子还没破呢!老于知道这件事时脸色沉得很,我想他心里一定在庆幸:幸亏受害人是外籍,搞众筹、搞悼念的也在国外,不然方方面面都顶不住!”
姚盼沉沉地问:“针对那几名受害人募捐了多少钱?”
唐明回答:“金额每天都在增长,估计每名受害人收到的援助款会超过十万美金。”
骆承文沉声问:“人都不在了,钱捐给谁?”
“她们的亲属。”唐明淡淡回答,“现在有了受害人的资料,情况都清楚了——这几名受害人都有需要照顾的人,有孩子,有父母,有姐妹——这看上去是犯罪嫌疑人选择受害人的另一个趋同性。”
薄文星切入话,他的声调有些吞吐:“所以姚姐,我总有些不好的联想……”
姚盼冷冷道:“什么联想都为时尚早。”
薄文星说:“嗯!我们这边继续集中精力查万有光这条线。孙局建议让我们再往前查,我估计八成又是那个谁的建议……我们今天会倒查万有光在游乐园工作时出事故被困的情况。”
姚盼说:“那小子最近要准备警校考试,别打扰他了。”
薄文星笑说:“遵命,姚姐情报跟得很紧嘛。”
“别贫,干正事。”
“那辛苦姚姐和骆督察还是查涂姝这边。你们今天要去她妈妈生前住过的疗养院吗?”
“嗯,刚到门口。”
薄文星说:“我也有直觉,说不定今天我们就能找到那个中间断开的环扣。”
疗养院有三十个房间,一百零三张床位。有些房间住两人,有些房间住四人。刚刚达标。
一圈白房子,中间围了一个小院子,边角种了花草。姚盼觉得和那个收容无家可归的人的“拉尼娜之家”差不多。
一百零三张床位已经满了,走一个人才能再住进来一个人。
“我们这里很紧俏,虽然不大,但是条件还算好。”
疗养院的女院长五十来岁,披着白袍,额头上的纹路皱得温和,气质也和“拉尼娜之家”的女主人戴琪异曲同工。
“当然,条件更好的地方也有,看经济条件吧。尽自身条件的极限,争取最好的条件,我个人是这么想的;我想选择住在我们这里的人和他们的家人,大体也是这么想的。”
女院长停了停。
“李年女士是在我们这里走的。她的病发展得比较快,坦白说后来也来不及抢救了,条件所限。她住在这里一年多和临终的具体情况,两位可以问陈护士。我们能做到每个住院床位配零点一五个护士。”
李年从五十岁开始领社保退休金,名下资产只有高架铁轨旁边的那间老房子。晚年多年一直独居在那里。姚盼和骆承文在周边做了初步问询,发现她邻里关系不佳,基本没问到有用的信息。两个刑警考虑要不要再找李年早年的人际关系,但必要性不好说,毕竟要查的是受害人涂姝,而不是她母亲;何况作为外地警察,工作抓手也不多。讨论后,姚盼和骆承文决定先到李年临终的疗养院走一趟。根据所知情况,母亲的死对涂姝打击不小,所以不妨从近端查起。
“那个李阿姨呢,本来脾气就不太好,比较挑剔,室友换了好多次;后来病情加重,脑子犯迷糊,更是天天骂人。有时也骂她女儿,说好好挣钱的活不干,扶什么贫,当什么义工,你要再有出息些,你妈死之前也不至于住在这么一家又小又破的疗养院里。”
疗养院的陈护士瞳距窄,鼻子扁扁,长得有点苦相。但院里的护士大多不愿意和性格乖僻的李年打交道,倒是她久久地把照顾工作接了下来。
陈护士面对两个警察叹了口气:“我一般不多嘴,也不想说走了的人的不是,不过你们知道她对女儿还说了什么吗?”
姚盼说:“你请说,我们就是来了解情况的。”
“她指着脸上的红斑给她女儿看,说:你知道这是什么病吗?红斑狼疮,这可是美女才会得的病哦!不过你放心,你也会得的,你是我女儿。祝你早点得,最好趁着年轻漂亮的时候就得。”陈护士复述着,又叹气,“虽然这些话是她临终前病糊涂了说的,但给这种妈当女儿也够难受的吧!”
两个警察对望了一眼,心里都觉得寒凉。他们都想到当涂姝眼望着母亲被病魔折磨至癫狂,最后合上双眼的时刻,是何种受打击的心情。
更重要的是,她也已患了病……
“她生前也常发牢骚,说女儿都不来看她。”陈护士继续说道,“换作我是她女儿,也不想来,对吧?”
姚盼眉头略皱,问:“什么叫都不来看她?涂姝没到疗养院看她母亲?”
陈护士说:“哎,我说得过了。涂姝小姐有来的,就是做公益的那个,肯定不会天天来,但定期都来。对待性格这么怪的母亲,她算很无微不至的了。把她妈送入院的是她,平时来探望的是她,也是她送了她妈最后一程。”
姚盼讶然张嘴:“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做公益的那个?”
“就是做公益的那个大女儿,小女儿没来过,不过也可以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