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院后,医生诊断为狼疮性脂膜炎,也就是深部红斑狼疮,后来转化为系统性红斑狼疮,出现溶血性贫血,内脏器官也受到多处损害。医生说这种病可能由于感染、药物、紫外线、性激素等外部因素诱发,但主要还是内因——当伴随遗传基因而来的“隐蔽抗原”被释放时,它就会出现。
李年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其后住进疗养院。由于长期使用激素和免疫抑制剂,逐渐出现各种并合感染。后来她患上尿毒症,肌肤缺水、发黑,身体日益虚弱,几个月前,病情突然恶化,最后死于急性脑炎。终年五十七岁。
姚盼和骆承文联系了当地居委会,询问能不能在他们的见证下进入李年的住房。
虽然是基于重要案件的调查需要,但擅闯民宅仍然于法无据。在上海,姚盼申请到对涂姝住处的搜查批文,她找了公寓的物业要钥匙,和骆承文在涂姝租的房子里转了一圈。涂姝在奉贤区租了一间小公寓,一个单间,只有二十来平米。涂姝长期外出,回来时间不多,房子里只有简单家什,两个警察并无收获。
而人家母亲的住处,则不好再申请搜查。
“找我们也没用,我们又开不了门。”居委会的工作人员面对外地来的警察一摊手。
另一个戴红袖章的女工作人员问了一句:“你们说哪一家来着?是不是业主刚去世那家?”
姚盼点头说:“是,业主叫李年。”
“想起来了,她女儿过来复印房产证,又问附近有没有房产中介,我就知道是打算卖房子了。”
“那房子要卖吗?”
“嗯,我看她表情挺憔悴的,问她是不是准备卖房子,她说了一句‘房子留着也没用’,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后来我去打听了一下,果然是老人家走了。”
姚盼和骆承文找到附近的房产中介,只有零落三两家,走到第二家就问准了。
“问题不大,能配合的我们积极配合,业主留了钥匙,我带你们过去看。两位警官可以签个名,当作看房子的客人就好。”
房产中介的店长已届中年,姓费,态度很热忱,拿出圆珠笔和看房单给姚盼和骆承文签名。姚盼问:需要付费吗?店长说:那怎么好意思?其实按行规,我们也很少收看房费……
最后姚盼还是付了钱。
店长披上西装,领着两个警察往回走,走过冷清的老街道,远处有列车呼啸而过。打开房门进屋的时候,店长坦率地说:“这边的房子不好卖,挺难,看房的人也不多,这房子挂了两个月,还没有人来看过……谢谢两位警官关照了。”
姚盼淡淡点头。
房子两室一厅,虽然已经旧了,也没有高档的装修,但收拾得干净整齐。应该说,房子里已经没剩下太多东西。
两个警察站在屋里,能望见阳台外防盗网的栏杆,织密如身居铁窗。
店长在旁忙不迭地说:“业主女儿涂小姐回来收拾过,我们也帮忙了,毕竟看房的客人看到太多前任业主的东西也不好……”他停了停,补充道,“我们知道业主过身了,不过不是在这个房子里走的也不要紧……我们会明白地和客人说的。”
靠南的房间刷了淡绿色的乳胶漆,两个警察走进去,很快知道那就是涂姝的房间。衣柜里还挂着几件女生高中时的校服,春夏秋冬都有,天蓝色的系带已有些皱皱缩缩。
靠床一张书桌,桌边倒扣放着一个相架。姚盼走过去,把相架支起,上面是涂姝和母亲李年的一张合照。涂姝身穿蓝色的学士袍,手里捧着鲜花,站在大学礼堂前。李年穿着毛呢外套,戴着项链,相貌称得上端庄;但眉宇很紧,即便是庆贺的场合,表情也显得严肃。涂姝轻挽母亲的手,苹果肌在阳光中发亮,努力让笑容显得亲近。
骆承文站在书柜下,剩下的书已不多,有一沓旧书报搁在柜角,骆承文翻看片刻,说了一句:“看。”
姚盼转头,骆承文递给她一本已稍微卷边的笔记簿,封面设计旧式,印刷着直白的静物画,满满一捧紫瓣黄蕊的花,华艳而朴素。
骆承文说:“我想起涂姝发过一个微博,抒发青春怀旧什么的,里面拍了一本旧笔记簿的照片,看样子应该就是这本。”
姚盼把本子接过来:“我也有印象。”
“封面上的画就是鸢尾花吧?”
姚盼点点头。
两人把笔记簿翻开,那是一本高中二年级的电脑课笔记簿。扉页空白处写了一句话:“鸢尾真的很美,以后我要用这个名字。”
骆承文说:“还有几本封面也是鸢尾花,看来她是真的喜欢。”
扉页印着几栏横线,方便写班级和名字:“高二(7)班”“涂姝”“计算机基础知识和应用”。
除此以外,最后一栏还写着:“我的电子邮箱:Iris-01@hot? mai.com”。后面有“(终于注册上了,我的名字用上了)”,还画一个大大的剪刀手图案。
下面还有“(密码你猜猜)”,画一个麻花辫女孩的笑脸。
姚盼翻本子的动作停下来,眼光固定在那一页上。
“Iris,伊丽丝?彩虹?”她的搭档和她心生默契,迅速掏出手机查翻译,“没错——iris就是鸢尾花的英文名,就是彩虹之花的意思。”香港警察顿了顿,续道,“我记得涂姝的微博也拍了这一页的照片,但一时扫过去也没在意。”
姚盼说:“你说这个邮箱还能用吗?”
骆承文说:“不好说,这看来是十几年前注册的免费邮箱了,一般大半年不用就会被注销。我记得会绑定Skype账号,也许那时候的hotmail邮箱有效期限会更久些。”
警察调查过涂姝的各类个人账号,已知有一个163的工作邮箱和一个用得不多的QQ邮箱,但没留意这个写在高中笔记簿上的旧邮箱。
姚盼说:“试试看。”
“申请破解密码吗?”
姚盼想了想,说:“用六位生日号试试。”
骆承文用手机尝试登录邮箱,他没怎么思索就输入了涂姝的生日日期:831027。
手机屏幕上转了几个圈,邮箱页面很快跳了出来。
骆承文望向姚盼说:“居然真猜对了!”
姚盼浅笑说:“第一次用电子邮箱的中学女生,心思都差不多。”
骆承文说:“嗯,希望别人记得她的生日。反过来说,能记得的就是信赖的人。”
姚盼笑道:“骆警官你就记得。”
骆承文平平道:“那是调查需要。”又岔开话题,“邮箱真的还在用。”
发件箱和收件箱加起来有数十封邮件。
最早是两封测试邮件,自己给自己发了一句“你好,涂姝”。还有几封交课堂作业的邮件,应该是上电脑课时老师的要求。然后有三四封不长的邮件,谈些女孩子的日常感想,从内容看是和同学来往发的邮件。新鲜劲过了,这类邮件就没有了。后来断断续续有些英文的邮件,写给一些国外大学和公共机构问问题,有些有回复,有些没有,应该是刚上大学时的学习体验。再后来就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新写的邮件了。邮箱里躺了几封广告类的邮件,有些在收件箱里,有些在垃圾箱里。
上述邮件占了十来封。
剩下的来信和去信还有六十八封,始于五六年前。
有一天,一封邮件寄过来,只有几个字:你好,你知道厄尔尼诺吗?
可能是因为不常登录,涂姝一个月后才看到邮件,随后回复:你好,我不知道,请问你是?
一天后来了回信:不知道也不要紧……
其后,两人开始相互通信,有时候一个月来往一封,有时候两个月来往一封。合共六十八封,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彼此说些日常。一直持续到最近。
骆承文望向姚盼说:“原来涂姝还有这么个网友,要不要查一下?”
姚盼沉思片刻,说:“我让阿星跟进,毕竟他提到了厄尔尼诺。”
骆承文点点头,翻到首封回信,指了指:“这个人自称的名字也和厄尔尼诺有关系。厄尔尼诺现象会导致气候异常,夏天凉冬天暖。”
首封回信写着:不知道也不要紧。你叫我暖冬吧。
第9章
暖冬,展信安。
原来你喜欢鱼。看你如数家珍的样子很认真呢!你是不是在家里养过金鱼?
开玩笑的,我知道你说的是厄尔尼诺暖流带来的鱼群迁徙。
我呢,说不上很认识鱼,只知道花。
我只记得小时候,家门前的小河里也有很多鱼。有时我会蹲着看它们,但它们躲在水草里。我不确定它们想不想被人看见,和那些住在河上游的人一样。
我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嗯,我倒是知道一种鱼的名字,叫丝鳍姬鲷,也叫紫色金兰。很美的名字,对吧?我在市场里见过,挂着牌子,打折时三十元一斤。
我喜欢你说的那句话:人和鱼一样,他们离开了水,都活不下去。
喂,我来告诉你一声,今天上海降温了,比往年都早,呜呜的风挺厉害的,街上都是没来得及添衣的傻姑娘。早晨我在窗台看见一片冰花,真的,七角形,可惜捡起来就化了,不然可以拍照片发给你看。
所以我猜今年也不会是厄尔尼诺年。但应该也不是拉尼娜年,因为我知道你那边仍然温暖如春。
感觉你像一个老朋友了。
嗯,这话我好像不是第一次说,对吧?上次是什么时候呢?忘记了。
其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觉得应该告诉老朋友。
今天我辞职了。接下来专心做有意义的事。也许我更早以前就应该这样做,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起来……
今天我给一个十岁的孩子拍了一张照片。
他从四岁开始患上白癜风,医生说可以适当到户外,但不能在太阳底下待太久,所以平时都在家里。他家里有一台12寸的彩色电视机,上海牌,带天线和旋转的按钮,能收看三个电视台。但没用多久,他妈妈说是孩子他爸和她结婚时,到镇上赶集买的,不过买的时候就是二手。
他妈妈最近在山上摔断了腿,因为一直没有治疗,骨头错位变形,已经有半年没有下过床。每天躺在一张没有外罩的旧棉被里,黑黢黢的颜色。
他妈妈说,愿意把那台电视机和全部家当卖给我们,换五百元治疗费。后来尴尬地笑笑说,不是卖,是送给我们当纪念品。
我们帮她做了伤口处理,这是我们能做的极限。我们告诉她,可能会落下畸形,最好还是到医院去,她连说“不要紧,能下床就行”,她儿子出门晒太阳得有人陪着。所以我们也没告诉她,如果到医院做手术,费用不止五百元。
我让那十岁的孩子站在12寸的电视机旁边,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猫和老鼠》。屏幕的光芒映照着他脸上粉白的色斑,像一幅不完整的拼图。
我把他的照片发在网上了,发在我的微博上。
他在电视机的屏幕里看见这个世界,但世界看不见他。我想应该让我们看见他们。看见他们,就能知道他们,了解他们。
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看见就代表了解吗?
你是对的。我的想法只是恶心的白莲花!我仅仅是在表演!
你把我想说的话说了……
谢谢你,真的。
还有,其实我那个装模作样的微博账号,阅读量只有几千,很可笑吧?说什么让他们被全世界看见。
但我们还是要干下去的,对吧?人生总是事与愿违的……
说个好玩的。
前两天,我在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上骑马了。一匹黑色的高头大马,银灰色的鬃毛快要盖住眼睛,像个杀马特头,是当地牧民养的。我们在这里扎了帐篷营地,建了一个挺像样的医疗站。我骑在马背上,穿着牧民的衣装,戴着羊毛帽子,穿着巴特尔坎肩、斜衽的袍子,系着彩色的宽腰带,又暖和又威风。
我可是敢扬鞭的,策着马撒开了跑,草叶泥巴飞溅,向圆拱形的天空冲去,天幕蓝得像一片脆薄的玻璃。
然后我就摔下来了,“啪”地摔了个人仰马翻,满嘴青草。
嗯,其实还有点小严重的……
实际的情况是两匹马撞在了一起,奔跑时没拉好缰绳。我有个同事的小腿被夹在两匹马中间,“咔嚓”一声,骨头就断了,像蛋卷一样。
我还好,被压在马肚子下面,但没事,就是一边身子有些淤青。背上也拉了个口子。我自己看不见,同事给我拍了照片。有点血腥,就不发给你看了。没事儿,要知道我们全队都是医护人员,现在已经好了。
好玩的事情在于,那个伤口看上去还挺像一朵花,是我喜欢的花。
今天在网上看到一件事,我想你也能搜到这件事:有个在聊天室里当主播的女孩子死去了。
生前她在聊天室里给大家表演唱歌,抱着一把民谣吉他自弹自唱。有时露脸,后来就很少露脸了。听说很多歌词是她自己写的,虽然写得有点朴素,但很有趣幽默,很阳光。
前几天她突然去世了,好多网友悼念她,在她发布的视频下面留言。她的粉丝人数有差不多十万呢。
其实在她去世之前,大家也知道她生了病。鼻子里有个瘤,经常流鼻血,呼吸不顺畅。一边脸的咬肌也疼,肿起来像个苹果,有时张嘴吃饭都困难。所以,她后来唱歌时就不露脸了。
大家又了解到她的经济收入不好,住在破旧惨烈得像鬼屋的房子里。冬天没有暖气,唱歌用的麦克风坏了也没有钱更换。
她还患了糖尿病,她留言说:“每天手指要被扎七次,痛死了。”后来又并发了肝损伤,因为动了手术,账单欠费,她留言说:“伤口似乎不那么痛了,因为心更痛了……”
病情恶化时,她感到特别渴,特别缺水,每隔五分钟就要不停地喝水,她说觉得自己像被铁线虫感染了一样。
生病期间,她每天用一只二十块钱买的小电饭煲煮方便面。当她再次住进医院时,直播就停止了。最后她死于酮症酸中毒。医生说,糖尿病人因为糖分代谢不佳,如果长期能量摄入不足,身体只能大量分解脂肪,就容易引起酮症酸中毒。有网友说,他是做胰岛素的,年轻患者死于酮症酸中毒,他以为只会发生在埃塞俄比亚……
嗯,那女孩最后是活活饿死的。
她后来没法直播了,一个人躺在床上,留言说:“我特别想吃草莓,但是草莓太贵了。”
那是她的最后一条留言,时间是12月31日,一年的最后一天。
那天,那条留言底下评论为0。不过现在有100万浏览量了,评论也有几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