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在游弋,也在潜藏。她是公主,她在寻找安身之地。”
裴青城很多年以前演过舞台剧,他的嗓音很深,咬字带着余音,沉厚而神秘。尽管这个人相貌让人生畏,吊眼薄唇,面肌斜塌,下巴像一个霉烂的陀螺,但涂姝第一次见到他就被那把声音吸引。
现在,这个人站在水族箱和观众席之间的过道上。尽管那里没有舞台,但他身穿宝蓝色的礼服,衣领上夹着麦克风。
以前他从不下场。但今天他走到台前,面朝他的观众,郑重其事地报幕。涂姝心想,这就是最后一场表演了,他想看见观众,也想观众看见他。
“人鱼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她在游弋,也在潜藏。她是公主,她知道她在等什么。”
尤利娅升上水面换气了,剩下涂姝憋着劲在游。海水清澈透明,偌大的鱼缸里只有她一条鱼。她蓦然意识到,留下来的就是主演。
涂姝于是生出一种直觉,她从皮肤的末梢感知到温度的变化。她摆动翅膀般的尾鳍,掠起池底的细沙,向那座巨大的宫殿游过去。
门突然就打开了。一股旋转的暖流从宫殿里喷涌而出,涂姝在预期和无法预期的水流中旋转,她挣扎着挥舞双手,尾鳍搅起灰色的泡沫。涂姝知道此时此刻无须掩饰自己的紧张,这样的表演最真实。
她被鱼群包围了。一瞬间,涂姝身边有无数的鱼。那些鱼五彩缤纷,缠绕了一层又一层。鱼群像漩涡般旋转着,她也旋转着。
一条墨绿色的大鱼也跟随海流而来,他拉住漩涡中的人鱼的手,来到她的身边。
氧气所剩无几,涂姝感到窒息。她紧张得窒息,又感到美得窒息。她看着拉住她手的人,章洁赤裸上身,从腹肌开始长着墨绿色的鳞片,下身有一条孔武有力的尾巴,仿佛来自神话。而当漩涡渐散时,他们周围的海洋鱼群像绸带一般卷扬。涂姝感到海水温暖如春,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千岛寒流南下,日本暖流北上,当它们相遇时,温暖整个海洋。”
裴青城的话音深邃而充满感情。涂姝知道这句诗,它指代富饶的北海道渔场,同时也是一句情话。
海水干净透明,那美丽和富饶是如此清晰。涂姝想起下水前裴青城对他们说的话:你们都能看得见,看得清。
隔着水族箱,涂姝能听见观众的尖叫声。涂姝想,他们一定看得更清。
然后她闻到一股异样的腥味。
她看见五彩的卷扬的鱼群慢慢停止旋转,心里觉得不太对头:鱼为什么没有向四周游开?一种恐怖的预感猛然间钳住她的心脏——她终于看清那些鱼肚皮朝上,随波漂荡。
涂姝在内心无声尖叫。
那些鱼都死了——它们全是死鱼——她被包围在尸骸的波浪里。
一条鼓圆的红宝石鱼漂过来。它来自深海,现在鳞片鲜红如血,杯盖大的眼珠灰白浑浊,突出得像个囊肿。它静静地漂到她的身边。
无边的恐怖和恶心袭来,涂姝用一只手捂着嘴,气泡却止不住地从口中喷薄。
另一只手上传来握紧的力量。
她望向章洁,对方的脸在海水里只见青色。章洁握紧她的手,示意她向上游。她也望见尤利娅在缸顶探身,一脸惶然地朝她招手。
但涂姝摇了摇头,她憋住气,保持姿势面向缸外——没有人说表演已经结束了。
涂姝看见观众站起来,有些原地站立,有些沿着阶梯走——但他们还在观看——而裴青城没有喊停。
“死亡……有时还有死亡……”
裴青城面无表情地盯着鱼缸,然后面向观众席。他站得像铁笔一样直,宝蓝色的礼服在聚光灯下有毛茸茸的光芒。
“人鱼公主明白……她的安身之地是死亡。”
有一瞬间,涂姝几乎认定这是裴青城的安排,他从不排斥恐怖的手段和变态的欲望——但涂姝很快意识到不对,因为语句中间卡顿了。这种卡顿并不完美,上下文缺乏连贯,这绝不会是裴青城想要的表演。
卡顿意味着犹豫,那些台词是临时想出来的。
涂姝意识到裴青城是在救场。当表演向着预想之外的崩塌发展时,他宁愿让恐怖变成表演的原定安排——起码,以观众的尖叫结束,是他能接受的表演。
然而,表演没有结束。
当肺叶里的空气将尽时,涂姝挣脱章洁的手,打算以一种痛苦的身姿从鱼的尸体之间离场,从而结束表演——鱼群却突然动了起来!
涂姝惊异地发现,业已死去的鱼有一大半开始扭动,仿佛从深冬中苏醒。它们艰难地挣扎,但它们活了下来。它们在她身边翻转身体。
而在突然之间,那些死而复生的鱼,纷纷从尾巴后面流淌出长条状的事物。那些条状物有的白,有的黑,还有的呈红褐色,长长绵绵,飘飘摇摇。涂姝开始以为那是排卵,但看到不同的颜色,才想到是排泄物。
鱼群集体拉稀了。
复活的鱼群开始四散游,因为数量巨大,那些五颜六色的排泄物在水族箱里弥散,水池骤然浑浊不清。涂姝陷入一种新的恐怖和恶心之中,她浑身发毛,极力躲避,但发现自己的潜泳已到极限。章洁急速游过来,再次握住她的手,两人一同向上游,穿越星罗棋布的混沌的色彩。涂姝把头探出水面,大口吸气,她心情急切,趴在鱼缸边缘向外看——
观众席那头传来了笑声。
开始是零星的一两声,很快,笑声越来越大,一百名观众都笑了起来——全场哄堂大笑。
涂姝明白过来,演员身处鱼缸和舞台中央,他们所感到的恐怖场景,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人来说,只是滑稽……
“哈哈哈,一大群鱼在拉稀,人鱼公主会不会吃进去啊?”有观众大声吹口哨。
表演最终以哄堂大笑结束。
涂姝看见裴青城站在台前一动不动,聚光灯把他的头发照得雪白。
第3章
星期五早上,涂姝醒来后没起床,她仰面躺在床垫上,被褥的边缘还没全干,鼻子里钻进一股湿浓的腥味。
她想这不过是草木的味道。
涂姝喊自己起床,今天到南郊的回收站多讨一两个纸箱,这时枕边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以为是低电量提示,拿起来,发现是梁夏给她发来一条信息。
“你有没有事?”
涂姝明知故问:“你说什么事?”
“昨天的水族馆表演不是出了意外吗?”
“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看了表演。”
涂姝心想,这个男人起码没有在这件事上说谎。
从香港回来的一周,涂姝没有见过梁夏。
但在星期三,也就是表演的前一天,涂姝没忍住,给梁夏发了信息,告诉他游乐场即将结业,而周四会有最后一场人鱼表演。
发信息的时候,涂姝想起梁夏以前来过几次游乐场看表演,也许是看她。这种回想让她心绪摇荡。
涂姝犹豫再三,最后按下信息发送键。她心里自我辩解:我没想他来看我的表演,说不定他是办了年卡,告诉人家游乐场关门的消息,也是一种义务。
梁夏回复:嗯,你加油。
涂姝觉得这句话平平淡淡,心里有些失落,也就不再回复信息。
但在周四下午人鱼表演的观众席上,涂姝确信自己看见了梁夏。
他坐在阶梯顶排的角落,戴着连衣兜帽。
之前梁夏来看表演,每次都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正中,能和水族箱里的人鱼正面相望。昨天他选择坐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显然是不想让涂姝看见。
涂姝一开始也没注意,但昨天观众比想象中更稀落,她不禁数着人数,目光就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后来涂姝在心里承认,她是在张望梁夏有没有来。
表演出现事故,引起骚动的时候,涂姝的目光也追到观众席的角落。她曾屏住呼吸,坚持留在舞台中央,有一半的原因也在那里。后来,观众开始哄堂大笑,她看见那个戴帽的男人在观众席的末端穿过,悄然离开。
那时候,涂姝确认那个瘦窄的身形属于梁夏。
表演终结回到家,涂姝感到身躯和脑袋冷热交替。除了表演本身的恐怖的余波,她在脑海里也禁不住旋转联想。
那个人为什么要偷偷去看表演?
涂姝告诉自己,梁夏不是偷偷,而是悄悄去看她的表演。他事前不打招呼,是想事后再告诉她“其实我来了”。也许这个人想搞些小浪漫。
而另一种联想是其他。
涂姝在心里等待梁夏给她发信息或者打电话,在黑暗中等了一个夜晚。等到次日早晨,这条信息才来。
涂姝想,这也许证明了第一种联想。他的问候还是来了,虽然语气温吞。他没有在前天晚上问候,是不想凸显他去看了表演。因为那是一场灾难,全程观看对表演的人来说已没有浪漫可言,所以他轻微地隐瞒,是一种体贴。
但涂姝很快发现,这同样能证明第二种联想:这个人从一开始就隐瞒,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会是一场灾难。
涂姝觉得脑子乱,责怪自己想多了。她承认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有神秘的吸引力,但又带着暧昧不清的危险。
他是谁?
还有一些事,涂姝也想问。
这时电量见红,涂姝用双手托起手机,发信息问:你今天有空吗?
涂姝化了淡妆,穿一条浅绿的裙子——她原本打算穿白裙,想想又觉得刻意,所以选了和白色同系的浅绿——步行至商场,看见梁夏已经坐在星巴克咖啡厅的露天座位上。
涂姝其实想不到去哪里好。她在这个城市极少和别人约会,她只想到和尤利娅在烧烤摊喝过啤酒,前两天和章洁坐在咖啡厅的遮阳伞底下。
涂姝发信息问梁夏知不知道靠近商场的北门有个星巴克,梁夏回复说:商场我知道,有事吗?
涂姝觉得“有事吗”几个字显得不解风情,但还是回答:嗯,有事。
梁夏说:我二十分钟到。涂姝说:等会见。
涂姝远望那个坐在咖啡厅外头的男人,她抬手看表,花了四十分钟。涂姝心想,这个人不会是踩着点到的吧?他没想过女孩子出门需要时间吗?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人家守时是个优点。
梁夏面朝过来,眯着细而长的眼睛,举手摇了摇。涂姝上前落座,头顶的墨绿色遮阳伞挡住半边蓝天,其中一角的绑绳没系好,垂吊下来像一截风筝的尾巴。
“抱歉,到很久了吗?”
“刚好二十分钟。”
听不出这话有没有调侃的成分。坐落在鼻翼两侧、苹果肌上方的淡淡雀斑映在阳光里,比以往多了一种一是一、二是二的清楚。
涂姝再次感到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介乎温柔和生硬之间的异常感。涂姝心想,这个人其实比一般人更自我。
但一周前在香港相遇时建立的亲近感,说在也还在。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坐在外面?”涂姝展露微笑,并拢双腿侧身坐。
对面男人的表情有一瞬停顿,但很快挂上笑容。
“那个,我想坐在外面更容易找人。”
涂姝想说:“嗯,我也这么觉得。”但心里突然一跳,“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坐在外面”只是一句开场白,她原本并不期待答案;而此时她莫名心跳,是一种发怵的联想:他会不会真的知道?
涂姝上次坐在咖啡厅的露天座位上,眼角余光一直有一截垂吊的遮阳伞绑绳——和现在几乎是同一个位置……
“你要喝什么?”对面的人打断了她的联想。涂姝心里又是一紧,她直盯着对方,等待他从嘴里说出“热摩卡可以吗”,但梁夏只是把桌上支棱的餐牌转了过来,他手边已经有一杯冰沙橙汁。
“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所以还没点。”
涂姝感觉松了口气。她想自己应该把话局控制住。
“不用了,我就想问一点事。”
“好,你说。”
梁夏大喝了一口橙汁,从铁艺椅上挪直身体,神情分不清是不是变得放松。
“昨天,你去看人鱼表演了?”
“嗯,昨天刚好有空。表演是不是出了事故?你有没有事?”
“没事……就是死了一些鱼,还好不是很多。”
“那就好,我看大部分的鱼都活着。”
“我想问你,你是特地去看我表演的吗?”
“你不是说是最后一次表演吗?我可以去的吧?”
“……谢谢你了……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
“我没提前说吗?我记得我说了你要加油,这不算数?”
涂姝皱起眉头,这个人的回答过于狡猾了,明显在避重就轻——但她没法说“不算,你应该直接说明白”——人家去看表演,也不见得非要征得你的同意。
“那你昨天为什么坐在最后面?”
梁夏笑起来,身体前倾,用手指捏住吸管扳向自己。
“因为后排看得更清楚呀。以前人太多,所以我只好占前排的座,但昨天没这个问题,昨天人少。”
涂姝感到惊讶,她没想到这个人找的理由会越来越离谱——这已经不是狡猾,而是睁眼说瞎话了。
但话说回来,如果这个人真的和表演事故有关,他要撇清关系,不是应该找更像样的说辞吗?但现在仿佛在开玩笑,连笑容都带着孩子气……
反过来说,他其实就是想悄悄看她表演,而不肯直截了当地承认,似乎更像那么回事。
这么一想,怀疑和厌恶渐渐退却了。但涂姝仍然感到迷惑,搞不清这个人是对女人特别有一套,还是自己自作多情。
“梁夏,你说实话!”
“什么实话?”
“好吧!那我问你,既然你昨天去看了我的表演,也知道出了事故,为什么今天才给我发信息?”
梁夏张张口,有一瞬,喉咙里空空无物。
“我……应该昨天给你发信息吗?应该马上就发?”
涂姝愣了一下,这个人的表情一点都不像伪装,他看上去是真的没想到这件事。涂姝觉得把话聊死了,她感到接不上话的尴尬,也陷入更大的迷惑中,她完全搞不懂这个人。
话题有一阵滞空,两人相对无言。涂姝想起她和这个初识半月的男人相约,面对面坐在一起还是头一次。在香港偶遇的时候,即便同坐在窄窄的车厢里,这个人话也不多,简短,挑重点,若即若离;后来她到维多利亚港看海,这个人也只是远远看着……
涂姝承认,她不讨厌话少的男人。
“要不还是点点东西?”梁夏埋头翻转餐单。
“你没问事故的事。”
“嗯?”
涂姝扬起头,把垂落额前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直视对方的眼睛。
“你不关心表演出事故是怎么回事吗?一般人都会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