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洁抬头问涂姝香港之旅怎么样,涂姝回答:“挺好。”
就此当作寒暄过,章洁正容开始说游乐场的事。
“游乐场的老板你应该没见过,东北人,管钱不管事,平时很少过来。”
涂姝摇摇头,她从没机会看见游乐场的管理层,担任总经理的那个香港人,她也只见过照片。
“这个人跑了吗?是因为欠了钱?”涂姝问。
“说了跑路,其实是潜逃。人被通缉了。”
涂姝惶然睁大眼睛。
因为坐在户外,章洁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他告诉涂姝,那个东北人贩毒,他在全国几个地方都搞了中小型的游乐场,不过是为了洗钱。
“因为成本项目可以五花八门,客流量也容易造假。听说他还投资拍电影,顺便睡睡男女演员。”
涂姝听得似懂非懂。章洁说:“我也不懂。”
两人低头喝着变温的咖啡,静了一会儿,章洁继续往下说。
“这个人被警察打掉,听说和我们这边也有关系。”
涂姝讶问:“什么关系?”
“他雇了一个香港人在这边做管理,结果那个香港人借道干了私活。”
“私活?”
“走私动物制品和标本。”章洁说,“游乐场经常要买动物,死了也要运走,这些都是便利条件。”
章洁停了停。“听说我们这里很多动物一旦受伤或者得病,就会被制成标本卖掉。”章洁冷笑了一下,“它们给观众表演了一辈子,死后可以继续表演。这是它们最后的表演。”
涂姝觉得冷而难受,小腹内一阵阵抽痛,刀刮一般。良久问:“然后呢?”
“说是被举报了。因为走私和贩毒渠道有关联,警方趁机申请到对那个东北人的搜查令,顺藤摸瓜,掀了他的老巢,然后就发通缉令了。估计警方一直在等这种机会。”
章洁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续道:“那个香港人已经被抓起来了。我想这家游乐场很快也会被查封,总之是开不下去了。”
涂姝咬咬嘴唇,问:“那……裴青城呢?”
“不知道和他是否有关。可能无关,可能跑过腿。”章洁面无表情地说,“不过他昨天从香港回来了,下午和我们说完停业的事,就被警方传讯带走了。”
涂姝沉默不语。
章洁问:“你有什么打算?”
涂姝愣了愣,过了片刻,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还有些东西放在游乐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不过也没什么非带走不可。”
章洁淡淡地说:“没事,肯定能回去拿,这么大个游乐场也不会说关门就关门。”
涂姝默默点头。她想章洁察觉了她刚才进不去门的窘况。
过了一会儿,她见章洁没作声,便抬起头,看见对方正定定地望着她。
“怎么了?”
“你知道前两天裴青城也去了香港吧?他陪香港人过去买一批鱼,原本准备在水族箱改造好后投放。”
“哦……嗯,听说过的……”
“裴青城说他告诉了你。”
涂姝讶然仰头,她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心里莫名地慌乱。
“他们就是在香港买鱼的时候被警方截住的。那批鱼渠道合法,倒没被查扣,但香港人当场被上了手铐。裴青城没被抓,但回来以后也被传讯了。”
涂姝慌乱地说:“什么意思……你是说是我举报?”
章洁摇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们去买鱼的事情我也知道……”男人莫名地叹了口气,“问题是裴青城对着团里所有人的面,说你知道这件事——就在他被带走前,冷笑着说的。我知道举报的人肯定不是你,但我不知道裴青城是什么意思。”
涂姝手足发冷,脸色一阵白,她问:“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章洁低沉说,“你们有些人想走,没问题,我让你们走得彻底点。”
涂姝坐公交车进城去了一趟医院,然后怀着沉重的心情在城市里走了一天。傍晚她回到租的房子,发现临街窗户的玻璃碎了。尖利的碎片散落一地,还有一些落在抵住墙角的薄床垫上。涂姝在枕头边找到一只老鼠的尸体,干干扁扁,眼睛通红,像个标本。
入夜后,涂姝感到从窗户的破洞吹入的冷风。天气一阵阵地凉下来了。
涂姝轻轻出门,想到楼后的小卖部买点胶布,快走近时,她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终于走到小卖部的门前,看见老板娘坐在小店的最里头,有些犯瞌睡。那老板娘五十多岁,祖籍客家,每次遇到涂姝都热情攀谈。
老板娘坐在厨台后面,头一笃,瞥见涂姝,但她冷漠地别过脸,盯着头顶的电视机。
涂姝没有对象地低低头,致意,然后默默地从小卖部门前走了过去。
她绕过陈旧的楼房,靠着黄色的墙壁,有一条静静暗暗的小巷。涂姝走进去,在昏黄的街灯下看见一排打印纸,用胶水粘着,有些被人撕了一半,更多的都完整。纸上打印着黑白的照片。
照片里有一个女人,穿着勒紧身体的短裙,上面缀满闪片。她穿着尖尖的高跟鞋,临街而站,靠在贴满小广告的卷帘门旁边。还有一些照片是,她蹲下来,双腿向前平直叉开。因为是黑白打印,看不清裙子的颜色,但涂姝知道那是紫色的。
脸拍得很清晰,涂姝知道照片里的人就是她。
第2章
星期三,涂姝考虑搬家的第三天,在超市里碰见带着小伊凡买东西的尤利娅。
“涂,没看见,很多天。你好吗?香港呢?好不好?”
俄罗斯女人拉住涂姝的手,涂姝觉得那手很暖。
尤利娅喊儿子伊凡叫阿姨,那金发的六岁半小男孩本来全神贯注地在玩具橱窗前流连,闻言立刻跑过来,弯腰点头说:“你好!”
他语音稚气而认真,“你好”的发音比他妈妈更准确一些。
涂姝开心地抚摸小伊凡的头,说:“伊凡真有礼貌!”她用手搓伊凡柔软的金发,以为他会像其他小男孩那样咧着嘴躲开,但这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孩却站定不动,神情静止,像个任君玩赏的漂亮人偶。
涂姝一阵尴尬,把手收回来。
她转头对尤利娅笑:“你教育得真好。”
尤利娅浅浅地笑,涂姝从里面看出苦的味道。
“需要的。”俄罗斯女人说,她朝地下指了指,“这里,我们,需要的。”
涂姝心里一阵难受一阵酸。原来六岁半的孩子已经知道了生活。
两个女人一同逛了一会儿,尤利娅买了生活用品,涂姝坚持送伊凡一只霸王龙的模型。妈妈点头同意后,小男孩大声说“谢谢”,把恐龙紧抱在怀里。
排队结账的时候,小伊凡扯了扯他妈妈的衣角,用俄语说了一句话。尤利娅说:“中文,多说。大家看我们,是好的。”
小男孩摇摇头,望着涂姝,脆声说:“他们说,看阿姨。”
尤利娅脸色白了白,向周围看看,又看向涂姝。涂姝低下头,默然不语地向前走。尤利娅伸手拉住涂姝的手,说:“涂,不管。”
涂姝觉得那手很热,心头又涌起另一种难受和酸。涂姝知道尤利娅什么都不知道。
离开超市要分手的时候,两个女人在商场门口站定手拉手,涂姝犹豫着要不要问尤利娅接下来的打算,这时尤利娅却先开了口。
“涂,明天表演,去吗?”
涂姝一愣,问:“去哪里表演?”
尤利娅也愣了一下,她的愣是因为不知道涂姝不知道。
俄罗斯女人回答:“鱼人的表演,最后的。”
涂姝回到水族游乐场,发现开门营业了,但入口处只有几个游客,检票的长龙一去不返。
涂姝来到员工通道,推了推平日给走穴演员走的门,门没锁,她推门进去。游乐场的水族区开放着,封闭了十天的灰白挡板已撤去无踪。涂姝看见水族箱里多了一座巨大的宫殿造景,有顶天立地的柱子和恢宏的门阶,鱼群在七彩夺目的殿檐斗拱之间穿游,如梦境般魔幻。
但水族剧场的环形观众席没有观众。
涂姝绕到后台,看见章洁站在水族箱的背面,久久入神地望着巨大的鱼池。涂姝喊了他一声,章洁吓了一跳,转过身来。
“你,涂姝……你怎么来了?”
涂姝径直走到章洁面前,仰脸望着他,问:“为什么不告诉我游乐场复业了?”
章洁略微低头,然后眼神移向一边。
“不是复业。”他的声音和平时一样冷淡,“只是最后开几天,善始善终。”
“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虽然警察在查账,但没有要求即时停业……查封也要依法的。”
“你说不说?”
看着涂姝紧盯的目光,章洁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裴青城跑了些关系,让游乐场再开几天。他去求那个香港人了。那个人现在被扣在香港,但通过律师给游乐场的管理层打了招呼。那个人还算讲情义。”
涂姝问:“警察那边能同意吗?”
“裴青城交了保证金。其实那点钱根本不顶用,但听说查封通知下来要时间,所以警察也没拦他。”
“多少钱?”
“一百万,他昨天去交了钱。可能从地下钱庄借的钱吧,他应该把房子抵押了。”
涂姝有点发呆,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一会儿,她开口问:“明天有水族表演,对吗?”
章洁点点头。
“裴青城就是想办这场表演。水族箱改造好了,有全新的造景,还有一批新的鱼,裴青城想起码演一场。最后一场,善始善终。那个人就是这么偏执。”
涂姝抬头望着章洁,问:“尤利娅和你明天都演出,对吗?”
章洁说:“嗯。”
“是裴青城不让我演吗?”
章洁摇摇头,说:“不是。他有让我通知你,他说你来不来自愿。”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章洁看着涂姝的眼睛:“你没必要来,没必要再掺和这些烂事。”
涂姝反盯着对方的眼睛:“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参加表演?”
章洁说:“我和你不一样,你没必要留在这里,这个机会正好,你说过你想走……”
涂姝猛然打断:“谁说我想走?”
章洁愣了愣,一阵语塞。
涂姝冷冷地说:“就算我要走,也不用你给我做决定。”
涂姝敲了办公室的门。
裴青城说“进来”。
涂姝走进办公室,看见裴青城稳坐在办公桌后面,仍然隐在一半明一半暗的地方,面孔模糊不清。但当他探身向前时,涂姝发现不过半周不见,那个如帝王般的人发鬓已经白了一片。
“休完假了吗?”裴青城嘴角挑起,看着涂姝。
涂姝低头收拢下巴,说:“裴老师,我想当明天的人鱼演员。”
“随便你,一个人一条鱼,一个人两条鱼,表演都能演。”
涂姝说:“我要当主演。”
裴青城身体后靠,回到那个半明半暗的地方。但涂姝能看见他眯起眼睛,歪斜的下巴前展着,露出恻恻的笑。
“我就知道——”他说,“人和鱼都离不开水。只有有表演,他们才能活下去。”
涂姝身体微微颤抖。她勒令自己站立不动,隔了片刻便恢复镇定。
“裴老师,明天怎么演?”
裴青城冷冷回答:“你游你的,其他事不用管。”
涂姝知道裴青城喜欢搞突袭,驱赶鲨鱼、接吻,这类安排他从来不提前和演员说。裴青城时常说,人一辈子都在表演,但只有遇到意料之外的情景,演得才最真实;别扭的姿势、混乱的呼吸——那种紧张最真实。涂姝认可这个观点,所以她努力不让别人看破她的紧张。
“没事就出去吧。”
裴青城摆手下了逐客令。涂姝想起裴青城往日很少会匆匆逐客,她意识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也意识到这个男人确实百事缠身。涂姝心里涌起一种对抗。
“裴老师未来有什么打算?”
“你说什么?”已经低头伏案的那个帝王又把头抬起来。
“游乐场开不了几天了,裴老师会去哪里?明天是裴老师的最后一场表演吗?”
裴青城的脸色在阴暗中立刻变得铁青,但其后又掠过一种灰白。
“我在哪里都能继续搞表演,”他冷冷地说,“都能继续让观众尖叫。”
涂姝知道她看见了裴青城的内心。没有表演就活不下去的人,他说的是他自己。
星期四下午。
入水的一瞬间,涂姝感到被冰冷裹挟了身体。
涂姝没戴泳镜,透过新注的已然干净通透的池水,看见从另一头下水的尤利娅,身形也有一点紧绷。
天气已凉,但哪怕到了刺骨寒冬,饰演人鱼的演员们也不见得有机会在温暖的水里游。涂姝觉得今天的水温比平日更低,想来是温控系统做了调整。涂姝听说新买的一批鱼生长在千岛寒流,它们习惯寒冷。要和它们共存共舞,就必须习惯寒冷。
但现在水族箱里还看不见鱼。
涂姝穿了新的人鱼服。那人鱼服边缘呈紫红色,靠近肚皮的位置渐变为淡黄,没有了耀目生辉的缀片,显得真实。尾鳍也不再是那种虚假的长长绸带,而是有力地分叉着,展摆着,两侧鳍条延长,形成翅膀一般的鳍裙。在岸边穿人鱼服的时候,涂姝就觉得材质仿生,她莫名联想或许仿的是一种叫丝鳍姬鲷的鱼。那鱼也叫紫色金兰。第一次听到这个鱼名时,涂姝觉得很美,看到图片以后才发现样子非常普通,是一种食用鱼。
涂姝想这就是真实。
为了追求真实,裴青城也没让人鱼戴泳镜。他对演员们说:“今天的水最干净,你们都能看得见,看得清。”
涂姝在海水里睁眼而看,初时感到刺疼,但渐渐习惯。她初始感到冰冷,也渐渐习惯。她渐渐舒展身体,欢乐地摇摆尾鳍,感觉自己成了一条真实的鱼。如同往日一般,在透明的水缸里,她是一条任人观赏的鱼。
翻转身躯的时候,涂姝望向水缸之外,环形的阶梯上坐着零星的观众。下水前涂姝就数过,不到五十人。水族游乐场昨天为这场专场表演赶制了宣传网页,在商场里也拉了海报,听说是裴青城自掏了腰包。但效果可想而知。现在网上什么事都传得快,没有几个人有兴趣到一家涉黑,也眼看要倒闭的游乐场来玩。
老板出事以后,涂姝才知道游乐场之前一直在发赠票,从而制造虚假的客流和营业收入。这是一个虚假的客如云来。洗钱这种事,涂姝搞不懂,但她明白每天座无虚席的水族剧场也是假象。观众并非为表演吸引,慕名而来。
涂姝有一瞬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能理解裴青城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