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梁夏的眼睛有点躲开,但很快若无其事。
“你不是说有事要问我吗?当然要让你先问完。”那个男人回复暧昧狡猾的笑容。
涂姝语塞,想了半天的口实轻易被弹了回来。她觉得自己说不过对面的人。
“其实,我是觉得事故的原因不复杂,所以就不问了。”
涂姝讶然望去:“你知道事故是怎么回事?”
“猜的。”梁夏施施然靠住镂空的椅背,“昨天的鱼是新鱼吧?鱼换了一个新环境,本来就容易失鳔。”
“失鳔?”
“嗯,鱼失鳔,就是鱼鳔里气体太多了,鱼无法保持平衡,身体发胀翻覆,最后沉到水底或者浮上水面。就和人掉进水里喝圆了肚子差不多。”
涂姝脸色有点白,这个比方打得让人发怵。
梁夏咧嘴笑,摇手说:“抱歉,没想吓唬你。我的意思是,患上失鳔症的鱼会失去在水里生存的能力。其实这种病很常见。”
涂姝吸口气问:“你好像很懂这个。”
梁夏笑道:“我有朋友做海鲜贸易的生意,我去咨询了一下。”
涂姝想起在香港碰见梁夏时,他搬运的货物带有水渍。涂姝觉得这个人不着痕迹地做了解释。他说他去咨询,说明他并非对表演事故漠不关心。
“那你知道鱼得病是什么原因吗?”
“这个不一而足,鱼医生都说不清。很多因素有可能诱发,譬如鱼到了新的水体环境,压强、盐比例和微量元素没调整好,投食过量堵塞鳔管,还有水温骤升骤降,肾上腺素分泌过多,都有可能引起鱼的器官运动失调,尤其是各种因素加在一起的时候。”
涂姝呢喃说:“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吗?”
“嗯。你们的表演是用温水把鱼群驱赶出来的吧?因为冷暖水流交汇,从而引起漩涡。从表演视觉来说挺震撼,但身在其中的鱼可没那么好受。鱼在应激时会分泌肾上腺素,多了内脏受压迫,本来有些堵塞发胀的鱼鳔就会彻底失灵。”
涂姝小声说:“那还是因为表演……”
“也不一定,说了是综合因素加一起嘛。正常来说,那些在海里经历过风浪的鱼,也没这么脆弱。”
涂姝抬头问:“那……有可能是人为的吗?”
对面的男人端起橙汁,耸耸肩,暧昧地笑起来:“这谁知道呢?有时压死骆驼只要一根稻草,譬如给某个因素加点码。”
涂姝盯住对方的脸,想问譬如怎么做,身旁突然黑了一下,半截牛仔裤挡住了遮阳伞后面的蓝天。
“你怎么在这里?打你手机也没通。”
涂姝抬头,看见章洁的脸处于深绿色的阴影里。他身材高,这时弓着腰,头顶住遮阳伞的尖角。
涂姝愕然一下,说:“章洁……你找我?”她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黑黑的屏,“哎,没电了,昨晚电没充好……”
章洁弓身站着,偏头望向坐在对面的男人:“这是谁?”
涂姝介绍说:“这位是梁夏……梁先生,有时来游乐场玩……”
梁夏后背靠着椅子,笑眯眯地点了点下巴:“你好。”
涂姝说:“他是我的同事,叫章洁。”
梁夏一只手持饮料,另一只手伸前说:“见过的,你是那位人鱼王子,表演很棒。”
章洁面无表情,伸手和对方相握,说:“你好,谢谢。”
他转向涂姝,说:“刚到你家里,你没在。”
涂姝问:“你找我有事吗?”
章洁说:“你有事先聊完吧,我回你家那边等你。”
涂姝说:“我先不回去,去南郊办点事。”
“去旧物回收站吗?”
“嗯……你在商场里等我好吗……很快。”
章洁的目光在梁夏身上停留了一秒钟,点头说好,然后转身走进了商场。
章洁离开后,涂姝转回脸,低头说:“不好意思。”
梁夏笑道:“怎么不好意思了?”
涂姝说:“没什么。”
“你是收拾东西还是准备搬家?”
“什,什么?”
梁夏“嗝嗝”地吸着吸管,语气漫不经心:“前两天跑步时我看见你了,就在你家街对面,离得远没打招呼。你拿了几个纸皮箱回家。”
涂姝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想说“收拾东西”,但张嘴停滞一下,说不出谎话。她看着空空的铁桌,莫名地说:“没多少东西。”
“还有什么事吗?”
“呃?”
梁夏边喝橙汁边微笑:“你还有什么事要问我?你同事还在等你呢。游乐园结业了,你们需要商量往后的打算吧?”
涂姝垂首抿住嘴,摇头说:“没什么打算……”
“是需要我帮忙吗?”
涂姝愣了一下,心想自己是不是让对方误会了。她连忙摇了摇头:“不是……不用的……”
梁夏诚恳地说:“有事可以和我直说。我呢,渠道多少有一些。”
涂姝呆了呆,低头说了句:“谢谢……”
最后一口饮料被簌簌喝干,梁夏扶住铁艺椅子的把手:“那别让人家等太久,也白坐咖啡厅的椅子半个小时了,没事我们走吧。”
“等一下,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梁夏将双手放回膝前,认真道:“什么事?”
“我有个同事,女的,她也住在附近,因为吸……犯了点事,房东把她举报了……”涂姝举起头,眼睛直视对面的人,“房东说是有人告诉他的,一个经常晚上在附近跑步的男人——那个人是你吗?”
梁夏和涂姝平稳对望,神情像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笑了起来。
“不是我。喜欢在附近跑步的人也不止我一个嘛。”
涂姝觉得对方一点都不像在说谎。
和梁夏分开后,涂姝走进商场。商场刚开门不久,顾客稀稀落落,一排卖低档成衣的商家懒洋洋地裹在成堆的衣裤后面。周一到周五的白天,这个近郊的商场客流都不大。
涂姝左右顾盼,她手机确实没电了,出门前就开了飞行模式。她把电源线带在身上,踌躇着要不要问哪个商家借一会儿电,起码开机了好联系章洁。她想起二楼有卖手机的品牌店,也许借电方便一些,正想转身,章洁却从商场北门旁边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涂姝没觉惊讶,她想章洁没走远。
“要不要我陪你去回收站?”章洁走上前说。
涂姝摇摇头:“不用了,就去领一两个纸箱。”
“东西很多吗?”
“不多,有些旧衣服和被子可以打包好送过去。”
章洁沉默了一小会。
“那晚些我去你家吧。”
涂姝说:“今天不方便……”
章洁脸有些涨红。涂姝想,章洁可能以为她误会了他的意思,其实他也误会了她的意思,但两人都说不出解释的话。
“是不是有新消息?”涂姝朝商场外面指了指,“要不我们还是坐那边说?”
章洁望向咖啡厅户外的深绿色遮阳伞,一顶顶空落落的,像残荷一样。
“不用了,没什么事。”他转过头,声调冰冷,“就是告诉你,游乐场的老板潜逃到香港,昨天深夜已经落网,裴青城又被警察带走问话了。”
“哦……”
“游乐场明天会贴封条。听说那个东北人之前一直南逃,警察没有马上关停游乐场,是想留个他可能逃窜的点。现在人抓了,手续也齐了,游乐场明确要关门,今天会有人过来督导员工遣散的事。”
涂姝默默点头:“边走边说吧。”
章洁向商场另一方向的门走,涂姝跟在他身边。
“员工遣散和我们没关系。”章洁说,“游乐场是不是确定关门,裴青城的团队是不是确定解散,对你来说也没关系。我只是告诉你一声。”
涂姝低头说:“嗯。”
“你早就想好要走的。”
涂姝终于抬头,问:“那你呢?”
章洁双手插裤袋,向前望着商场地板的倒影,眼光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还没想好……匆匆忙忙能去哪儿?我不像你这么急。”
涂姝低头默然跟着走,商场门口透进明亮的阳光,平滑的瓷砖地板映着他们两个人的倒影,茸茸的,分不清是不是靠得很近。
两人在商场门口立定,涂姝说:“那我先走了……晚些聊。”
章洁说:“嗯。”他转过身,然后又转回来。
“刚才那个梁夏是什么人?”
涂姝提着小挎包,用手捏住,放在小腹的位置上。
“就是看过水族表演的一个客人,最近刚认识的。”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不是在游乐场,而是在别的地方。”
涂姝心里莫名有些紧张,自辩说:“他好像……也住在附近……”
章洁皱眉,摇了摇头,说:“也不是在附近……”但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涂姝看见章洁站在刺眼的逆光里,脸上蓦然掠过一阵白。
“想不起来……”他闪躲说,“是我记错了。”


第4章
天色暗了,从小窗外透入的光线若有若无,十来平米的出租屋里已经黑乎乎一团。涂姝只好停下收拾东西的手。漆暗的房间里有一个大行李箱,大大小小四五个纸箱,剩下一张薄薄的床垫靠住墙角。
涂姝想明天就能收拾完。
纸箱里有书、碗碟、电饭煲、梳妆镜、台灯、折凳、床单、被褥和一些旧衣服。这些东西都可以送给回收站。床垫太大了,回头看看有没有人愿意要吧。昨天又被人从破洞的窗户丢进来一口袋湿泥巴,涂姝擦了很久,床垫上有一摊黑污还是没擦掉。涂姝发现泥里还有草叶和花瓣,想来是哪里的花泥。泥土带着腥味,但那是草木的味道。
房间全黑后,涂姝打开手机,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电量。今天去小食店点了一份两菜一汤的套餐,涂姝请求饭店老板把电源线插在收银台下面,给手机充了半小时电。
涂姝从包里掏出一个两万毫安的移动电源,酒红色,外壳上有很多划痕,是今天在二手电器市场买的。涂姝没舍得买新的。她让店家把移动电源充满电,店家说绝对满电,你自己查,循环次数不超过二十次,损耗率顶多百分之五。涂姝觉得那店家没明白她的意思。
涂姝把手机接上移动电源,酒红色的小灯亮起来,四格有三格亮,还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电。
从昨天晚上开始,出租屋就停电了。
涂姝在黑暗中洗了澡。本来她不想洗澡了,但被无数腥臭的鱼包裹的画面持续钻进脑海,让人无法忍受,最后她摸黑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摸索着打开莲蓬头。还好用的是瓶装煤气,还有热水。黑暗中只有火苗的噗噗声和潺潺的水流。洗到一半的时候,脚下踩住一团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吱吱作响。涂姝尖叫起来。后来她蹲下来,发现那团东西只是她用来盘头发的布巾圈。涂姝赤身裸体,蹲在狭窄漆黑的空间里,抱着自己的膝盖哭了很久。
临睡前,涂姝把手机接上电源,也扭开台灯。她期待停电只是暂时的,也许半夜就会来电。第二天早晨,她跟随房间的明亮醒来,发现只是窗外的阳光,打开手机,电没有一丝充上。
涂姝下午回到家收拾东西,直至太阳西沉,房间不再有光。涂姝知道电不会再来了。
饥饿感渐渐上升,但可以忍受。没有力气离开,就困在这里吧。
涂姝和衣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床沿,那里只有移动电源荧荧闪的一点光。涂姝盯了一会儿,拥抱带腥味的床被和黑暗入眠……
“轰!”
涂姝猛然惊醒,她挣扎而起,耳膜和床都在震抖。
“轰!”
第二声巨响接踵而来。涂姝感到整个房间都在抖动。
“轰!”
涂姝缩在黑暗的角落,吓得浑身发抖。有人在砸门,用沉重的物品粗暴地砸,一下,两下,三下。整个黑暗都在抖。
涂姝抵住墙角,紧紧抱住被子,也紧紧捂住嘴。她不敢发出尖叫,眼泪止不住簌簌而流,流到手指上,又流到膝盖上。她想过喊救命,但忍住了。
涂姝想,如果门真的被砸开了,她还是得喊救命吧——幸好巨响最终只传来了三次。
黑暗不抖了,回到死一样的安静。
涂姝在寂静里缩坐了很久,直到止住眼泪,但身体还在抖。她伸手摸着墙壁,从床上爬下来,又蹑着脚穿过浓黑的房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缓缓扭开门锁,门锁里传来的每一下“咯噔”声都让她肌肉发痛,牙关咬紧。
门“嘎吱”打开,涂姝光脚走出去,回廊尽头有一盏昏暗的黄灯,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表戴在手上,涂姝借光看了一眼,已经凌晨两点了。涂姝低头看自己的手,泪迹被擦干了,两只手掌呈灰色,都是干涩的墙灰。
涂姝把家门重新关上,她仰脸靠着门,一阵虚脱几乎让她坐倒在地。
“呜呜呜……”
一阵仿佛哭声的怪响再起,涂姝犹如惊弓之鸟,浑身又是一抖。扭身时尾趾踢到门边的纸箱,碰撞瞬间的裂痛让她感觉那截脚趾像被削没了。
“呜呜呜……”
涂姝看见床铺发光,原来是手机的蜂鸣,压在被子下面就像哭。
涂姝崴着脚走回去,足底冰凉——她感到庆幸,脚趾还在,还能走。
“呜呜呜……”
涂姝弯腰把手机从被子下面抽出来。手机一头连着充电线,另一头连着章洁的来电。
“你是不是叫涂姝?”但那头传来陌生的男声。
“是……”涂姝用两只手把手机压在耳朵上。
“这个手机号的主人你认识吧?是不是你亲友?”
“章洁怎么了?”
“你方便过来吗?”电话那头说,“你亲友出车祸了。”
章洁一个人喝了半宿的酒,一开始他在一个市政公园的湖边喝,公园十点钟清场关门,他就坐在公园外面的长凳上继续喝。那个公园靠山,长凳对着一排灌木丛,灌木丛后面是坡道。喝到凌晨一点多,半打啤酒喝空了,章洁摇摆起身,跨过灌木丛小解,小解时他想扶住一棵小树,距离没判断准,手按在虚影上,重心倾斜,从坡道上滚了下去。他滚落十米高的山坡,但坡势比较缓,而且都是树,他一路压折不少枝丫,滚到坡底时还能站起来,没受很重的伤。
山坡下面是双车道的柏油路,章洁爬起来,站直身的时候已经到了路中间。这时一辆车打着大灯冲过来,章洁身体横着打转,摔出两米远。
后来有行人路过,报了警。救护车和警察同步到达,章洁身上没有带身份证件,警察打开他的手机,看到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涂姝的,于是重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