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夸张地说,潜火七队是大宋潜火军的顶点。
都中火灾频发,朝廷给予临安潜火军的待遇也颇厚。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无根无底的小民,在临安火隅历练几年,也能快速累积军功。最后不说出人头地,至少能博得个像样的地方军职。
多少人不顾祝融之险投身潜火一行,皆是为着日后风光还乡的好愿景。
袁青从未有过那种想法。
今早在军营醒来,袁青自知昨夜擅离队伍单独行动,是犯了潜火的大忌。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挨上几十军棍,再被赶出京城,灰溜溜返回廉州的打算。
天亮后,袁青乖乖跟着任班头前往州府衙门领罪,谁知又遇到了那个狐狸眼睛的男人。不仅如此,那人还成了他的新上级?!
袁青搞不清楚状况,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男人越过他,径直朝府衙门口走去。
“愣着干吗?”任班头赶紧用手肘戳了戳袁青的腰。
“什么?”袁青回神,映入眼帘的是任班头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小子,跟上去啊!你现在是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人了!”任班头边叹气边跺脚,拼命朝袁青使眼色。
袁青转头看向门口。他的目光碰到那个冷漠的背影,又立刻转了回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任班头。
“可是……”
袁青想到昨夜在望火楼上,任班头也是这样朝他跺脚。王桐大哥在一旁生气地叫嚷:“袁青,你难道要连累任班头?”
对了,他违反了命令,一定连累班头了……
任休一看到袁青露出那种满怀歉意的表情,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这小子就像王桐说的,浑身透着一股憨气,脑子里想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怪不得王桐不待见他。
这么想着,任休将袁青脖子上歪到一边的领巾扶正,又拉他转向大门。
“袁青,你以后在潜火七队要是犯了什么事儿,千万别说你是保佑坊火隅出来的人!快走吧!”任休使出全身力气,双手将袁青狠狠推了出去。
泰和香药店的废墟前,停着一台高大的云梯车。折叠式的黑漆木梯子完全展开了,犹如巨人的手臂,高高伸到半空中,足足有三丈长。
梯子顶端,是一个围栏式的小平台,上面站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街道,看不清在做什么,只有那身红色戎装在蓝天的衬托下,犹如一抹朝霞。
“哇,真厉害!”袁青右手在额前作搭凉棚状,仰头看着远处的高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高级的云梯车,两只眼睛像是见了情人般放出光来。
廉州潜火队只有一台云梯,是从地方厢军那里硬要来的老旧车子。
云梯下方的四轮车厢最多挤进四人,梯子也是非折叠的单梯,只有一丈长。
尽管如此,袁青始终将那台云梯视若珍宝,一有空就拿着抹布给车子做清洁。
袁青兴奋的声音引得韩度回头。他顺着袁青的目光,扫了一眼云梯顶端的小人,微微勾起唇角,轻描淡写地说道:
“那是潜火七队搭材队的云梯,名曰黑龙。搭材队专为火场提供灭火材料和器械,也负责搭建高架以及拆除屋宅等协助工作。黑龙级别的云梯车,是搭材队的宝贝,共有十辆,全部由搭材队设计制造。至于其他级别的车子,数量就更多了。”
“十辆!”袁青放下右手,怔怔地舔了舔嘴唇,棕黑色的脸泛起红晕:“不愧是七队呀……”
从衙门出来,袁青机械地跟在韩度身后,一路走来闷闷不语。他觉得保佑坊火隅的任班头是个好人,王桐大哥也是个好人,他还想留在那里。
他想起任班头一把将他推了出去,竟没说一句挽留的话。袁青鼻子酸酸的,顿时生出一种被遗弃的感觉。说得也是,他给火隅添了大麻烦,任班头不留他也是正常的……
袁青并不知道,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只丧家之犬,无精打采地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的新上司看起来并不好相处,自顾自地往前走着。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从御街南段拐入东边的岔路。
朝着荐桥的方向走了百来步,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喝彩声,犹如钱塘江的浪涛拍岸惊石。
袁青循声看去,人群聚集之处,正是不久前远远望见的那台云梯车。
车厢周围,站着五位身穿潜火七队戎装的男人,看来应该是搭材队的队员。他们也和围观的人一样,仰头望着半空中的梯臂。
梯臂仿佛是从街边连成一线的玄色屋檐上斜着向上画出的墨线,向北横跨过半间屋子的距离。
最顶端的平台如同被酒楼里的传菜小厮托着的菜盘,正好停在泰和香药铺的两层小楼上方。
站在“菜盘”内的人俯瞰香药铺,双手拿着纸笔之类的东西在记录着什么。
店铺小楼经此火劫,仍坚挺地屹立不倒。比起仅剩残垣断壁的二层,底层相对完好。
建筑前的红色立木将围观的百姓们挡在外面。人们仿佛已经忘记了昨日大火的恐惧,仿佛参加节日一般,热切的目光都聚集到云梯车那条伸长的“手臂”上。
“动了动了!”人群里爆发出欢呼声。
只见折叠梯有了生命似的,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它先是调转了一个方向,紧接着开始自动收缩,梯顶的平台也随之降下了高度。
人群随之骚动,清越激昂的口哨声夹杂在喝彩里。
袁青看呆了。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依靠滑轮自动回收长梯的军械,要说不心动,那绝对是假的。
此时梯子已经完全落回车顶。只见云梯平台上的人单手撑着围栏,纵身一跃,灵巧地翻了出来。他的双脚刚落在车顶上,腿还没伸直就团身从车顶的另一侧跳了下来。
“给!”那人像是早就计算好的,不偏不倚地落到韩度跟前。只见他伸出左手,将一册账本似的东西递了过去。
韩度眼皮都没眨一下,理所当然地接过册子,翻看起来。
袁青好奇地打量那人。他的个子仅到袁青的胸部,身形纤瘦,两条手臂细长,皮肤白皙,五官清秀,右耳别着一杆笔,俨然一位文弱书生。
袁青心里直打鼓,他觉得对方俊美得像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难道这也是七队的人?
他的视线上移,落到对方头顶的白笠上,黄缨子明晃晃的,犹如秋日的麦穗。
“这就是你新招来的人?”
伶俐的声音让袁青回过神。他发现那人正瞪着一对乌木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嗯。”韩度头也没抬地继续翻看册子。
“看起来很呆。昨夜真的是这个呆头鹅救了你?”书生挑了挑眉,语气温柔,内容却尖厉得像一把刀子。
袁青浑身一僵,心鼓打得更响了。
韩度顺手将翻开的册子递给了袁青,狐狸眼半眯着,嘲笑般地朝书生说道:“哪里是呆头鹅,分明是一只胡乱闯进火场的野犬。”
“哦——”书生拖长音调,意味深长地歪着头,再度觑向袁青。
袁青立刻避开视线,垂头看向韩度递来的那本册子。
柔韧雪白的纸张上,是细细的墨线勾勒出来的建筑群,全都是火灾前的样子。
只见房屋井然,道路交错,前铺后院,仓储作坊,庭木水井,皆在其中。
尤其是临街的店面小楼,不光画出了建筑轮廓,甚至连大门上挂着的灯笼,木窗后摆着的盆栽,货柜上排列的香饼……诸如这样的细节,也一一添加了进去。
袁青翻到下一页,图画的内容变成了大火焚烧后的凄惨景象,只剩下半栋的破楼与前一页的雕梁画栋形成鲜明对比。袁青抬头,将眼前的实景与图案的细节稍加比照。
坍塌了一大半的屋顶上残留着几排青瓦。那画竟然精细到连瓦片的数量,都准确无误地描摹了出来。
他又翻了几页,后面还有仓库、作坊等建筑的火灾受损图。
“哇,真厉害!”袁青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似的,情不自禁地赞叹。
“那是当然的。作画的人一个月前还是临安画院的画师,不过他现在是我的人了。”
袁青诧异地抬起头,撞见书生竖起两只眼睛,狠狠瞪了韩度一眼。
“画师能当潜火军?”袁青的疑问脱口而出。
书生从喉咙里发出“哼”的一声。他单手叉腰,仰头满怀同情地看着不明就里的袁青。
“我是被强迫的。你应该也一样吧?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七队的人。”
“嗯,算是,也不算是。”袁青想了想,握紧拳头回答道:“我原本就是潜火军。我不像你那样会画画,我只会灭火。”
不知是不是袁青一本正经的样子让书生感到好笑,他噗呲一声笑出了声。
“哎呀呀,韩指挥你总算找到了一个会灭火的。”他笑着弯下了腰,夸张地做出捂着肚子的模样。
韩度面无表情,任凭他笑着。袁青倒有些不知所措了,他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书生终于停了下来,喘了喘气,抬手擦干眼角的泪花,又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就在袁青揣测他又要做什么的时候,他转身面向袁青,叉手向袁青行了一礼。
明州,今浙江宁波。 “小生名叫殷东颋,明州人氏 ,二十二岁,现为临安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小卒。我不像你那样会灭火,我只会作画。”
殷东颋的最后一句带着戏谑的味道,如画的眉眼微微弯着,显得更好看了。袁青红了脸,忙不迭地叉手回礼。
“我叫袁青,是从廉州来的。”
“好了,现在省得我做介绍了。”韩度看着两位部下互道姓名,嫌弃般地摇了摇头,忽而转向云梯的方向喊道:“看戏看够了么?我要的东西你带过来了吧,还不快拿出来。”
话音一落,云梯车厢内传出银铃般的声音。
“韩大指挥还是一贯地会使唤人呢!”随着人声,车门向右推开,走出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青色襦裙,白色褙子,十六七岁,双颊圆润似珠玉,体态丰盈,步步生风。
她右手顶着黄缨白笠子,食指在笠子下撑着顶端,顽童一样晃着手里的玩具。随着小臂的晃动,笠子轻巧地转着圈儿。
女子就这样玩耍般地走到韩度跟前。她停了手上的动作,左手突然将笠子翻转,露出肉乎乎的右手。四根手指蜷曲成拳,掌心里攥着一块木牌。
“黑龙可以配合你们,但本姑娘才不会听葵组的人指挥呢。”女子俏皮地歪着头,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却有几分动人的可爱。
“这次是看在东郎的面子上,本姑娘勉为其难帮韩大指挥把东西带来了。”一边说着,女子将笠子和木牌扔给了韩度。
袁青受到惊吓般地后退了一步。云梯车的厢门打开的时候,他已经注意到里面再无他人。也就是说,刚刚操纵着云梯车的正是眼前这位女子。
“你是潜火队的?可你是女的吧?”
“我当然是女的。”女子白了袁青一眼,侧头看向殷东颋,目光在落到对方面孔的瞬间,变得温情脉脉。
“东郎说你是呆头鹅,果然是呆头鹅呢。我爹隶属于搭材队,负责制造潜火器材和装备。黑龙就是我爹和我一起设计的。我们黄家是汉末荆州黄承彦的后裔,诸葛丞相及其夫人黄氏的诸多木造图纸,经由黄家继承了下来。”
“你说的诸葛丞相,是蜀汉的诸葛孔明么?”袁青甚少读书,但也听过不少说书人讲三国,面对女子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恭敬起来。
代替女子回答的,是微微点头的殷东颋。
“不是那位大人还会是谁呢?诸葛丞相发明木牛流马,可他家夫人比丞相本人还精于鲁班之术呢。”
殷东颋又伸手指向云梯,继续说道:“黑龙半个月前增加了自动收梯的功能。因黄老爹偶染风寒,近日需闭门休养,便让女儿六娘帮忙调试黑龙了。”
经他一番介绍,袁青这才知道女子本名黄芝,乃搭材队黄汉林的六女,潜火七队的人皆称她六娘。
几人说话间,韩度已将白笠和木牌检查完毕。他叫了袁青一声,趁他转过头来,双手将那顶白笠子盖在他头上。
袁青原本的那顶红缨笠子不见了,很可能是昨夜他从香药店作坊的窗户跳下来时,掉落在了那里。
袁青只觉眼前一黑,同时头顶感受到熟悉的重量,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一动不动,任凭对方给他调整好了笠帽的角度。
“这个也拿去。若是弄丢了,重罚。”
韩度不急不缓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袁青垂眸,看到一只手伸到眼前。
那手握着一块红色的木牌,曲起的手指上有轻微的灼伤痕迹。
他猛地想起昨夜这只手的主人还狠狠地打过自己一掌,那个时候他救人心切,硬是靠着一股蛮力阻止对方往外走。
说起来,对方为什么会和一个昏迷的妇人待在那里?妇人现在怎么样了?对了,那场火分明是……
“狗鼻子,发什么呆?”
新上级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不耐烦的意味。袁青连忙从那只手中拿走了木牌。
他将木牌上下翻看。
牌子通体红漆,正面的上方,刻着一行篆书:“临安府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
中间部分,则是两个工整的楷书文字,袁青。两字墨迹崭新,一看就是才写上去的。木牌背面,画着一圈水涡纹。
此时此刻,袁青才有了一点点实感,自己已经是潜火七队的一员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木牌挂在腰间,又将脸颊两侧垂下的系带在下颚打了个花结。
袁青挺直腰杆,发现其余几人都看着自己。尤其是韩度,还特意点了点头。
“人靠衣装马靠鞍,戴上七队的黄缨笠,马上变得人模狗样了。”
韩度一边说着,一边朝袁青勾了勾手:“现在,你和我一起进铺子调查起火原因。东颋,你先回衙门营房。九公应该从安乐坊回来了,等证人醒了,你和九公一起去询问证词。”
黄六娘拍手。
“那我和东郎一起回去。”
她提裙跑向云梯车,将黑龙托付给搭材队。回来时韩度已将任务吩咐妥当,六娘正待和东颋离开,却见远远一人疾步行来。
那人也穿着七队的戎装,弓腰驼背,隔着三四丈距离便举手朝韩度喊道:“头领!”
众人皆顿住脚。待那人走近,袁青又吃一惊。来人竟是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老人率先朝袁青拱了拱手。
“你就是倒海犬袁青吧。昨夜多亏你救了咱们的头儿。”
他的话夹杂着喘息,注视着袁青的目光温和慈祥。不过下一秒,他的视线就转移到韩度身上去了。
“九公怎么来了?”韩度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峻峰般的双眉微微蹙起。
“呼——”九公双手扶着膝盖,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回答道:“头领,那妇人失踪了。不久前,安乐坊的医师派人来了。”
韩度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她在失踪前,有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
九公直起身子,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