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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青,有什么话,和头领好好说。”
袁青嗯了一声,又抬头看了一眼殷东颋,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向前踏出一步。
“头领常教诲我,临安府潜火七队没有怕火的兵,也没有不服从命令的兵。”他目光如炬,双手抱拳向韩度行了一礼,随后从腰间解下潜火腰牌,又上前两步,将它放到了韩度身旁的桌子上,紧挨着韩度叠起的官袍。
“头领,这块腰牌是你亲手交给我的,我现在还给你。”袁青垂下眼帘,掩饰翻涌的情绪:“这个兵,我不当了。”
韩度的瞳孔微微一震,视线划过袁青缠着绷带的右手。因为隔得近,他甚至能闻到袁青手上药膏的气息。
“狗鼻子,你又在意气用事了。”
袁青抬起眼皮,两只眼睛红了。
“不是意气用事。那件事我也有参与,不能让头领承担一切。我愿意一起背负骂名。”袁青垂下头,声音越来越低:“再说了,葵组没了头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韩度的眼中闪过一丝刺痛。
此刻,他竟不知要如何宽慰他的兵了。
这时九公走了上来。
“头领,我梁升也不干了。”这么说着,九公将自己的腰牌放到了袁青那块的旁边。
“我也是。”殷东颋轻轻跟了一句。
韩度愣怔着,显然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过了好一会儿,他抹去所有情绪,只闭眼冷冷问道:“你们这是要反?”
啪嗒!
虚掩的门突然大开,狂风裹挟着雪粒朝人袭来。
殷东颋狠狠打了一个哆嗦,目光划过门板上新挂的桃符。朱红桃符犹如两团灼灼的火焰,在寒风中燃烧得更加炽烈了。
她的思绪回到一个多月前……
嘉泰三年腊月,临安第一场雪落下的那一天,正好是殷东颋的休沐日。
一大早,东颋倚着寮舍的栏杆望着漫天飞雪,蓦然想起南唐赵干的《江行初雪图》。她原本是打算前往钱塘江岸,模仿赵干的风格也作一幅江南初雪图的,不料临安府来了人,通知潜火七队所有人取消休假,即刻前往盐桥领命。
殷东颋心里一紧:命令终究还是下来了。
她背着画箱,租了一匹瘦驴,匆匆赶往盐桥。自那日被熊野推下运河,这是她时隔两月再次来到盐桥。
然而这里的光景已与印象中大不相同。
原本茅屋犹如鱼鳞沿着运河排开,此刻却像耄耋老人牙床上稀疏的残齿;狭窄的道路上,随处可见堆积如山的木材和竹料,颜色暗沉,一看便知是岁月侵蚀的旧料。
军巡铺的铺兵、火隅队的潜火兵,四五人一群正在将那些旧料搬到运河的船上。
东颋的耳中充斥着军吏的吆喝声。随着她愈发靠近盐桥的中心,各种杂音混杂了进来,骂声、哀求声、哭声,以及越来越响亮的乒乒乓乓的刀斧钩锯的伴奏。
“东颋哥,你可来了!”袁青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急切地挽住了驴头的缰绳。
他一身潜火的行头。除了没穿火背心,手斧、短锯、钩叉一应装在皮套里,一一挂在腰间,肩上斜挎着七八圈拇指粗的麻绳。
“东颋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拒绝执行上级命令,又不会违反军规?”袁青两道浓眉扭结着,小声问出一个荒唐的问题。
袁青口中的“上级命令”,即改茅为瓦。这是临安城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
之前朝廷也多次颁下命令,然而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次则不同,朝廷动了真格,要求茅屋居民限期缴纳一笔改建费用。
凡是缴纳费用的,明年二月屋子改建完成即可回原址继续居住。
若到期没有缴费的,官府将强行驱逐居民,并把空出来的租赁名额让给能够支付这笔改建费用的人。
昨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
今日一早,临安府立刻派出了大批弓手以及拆屋的行家——潜火七队。
东颋正色:“呆头鹅,你可别胡来。”
“潜火七队的军规,我时刻谨记在心,怎敢违背?只是朝廷的这个命令好没道理!”袁青撇嘴。
东颋没有应声,她翻身从驴背上下来,袁青伸手去接。
他的指尖刚碰到东颋的衣带,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缩回手,大幅度地后退了一步。
袁青滚烫着脸,撇头朝某个方向努了努嘴。
“我嘴笨,不知道要如何说服头领。还是东颋……哥……”袁青犹豫了一下,又加快语速继续说道:“赶紧去劝劝头领吧。”
不用袁青说,东颋早就注意到了前方短篱围起来的院落。
柴门大开着,内有三间并排的茅屋。低矮的茅屋顶,积着一层浅浅的雪。大冬天的,三间屋子却大敞着门。
“这是我花钱租的屋子,你们凭什么撵我走?我不走!”一个短衣男人堵在中间屋子的门口,老鹰展翅般伸开双臂,紧抓着左右两侧的门框,手背上青筋凸起。
东颋觉得那人颇为面熟,凝神细看,认出他是邹二。
这年春末,东颋为了泰和香药店的案子,和九公来到盐桥探访工头鲍大益的住所。他们在那里最先遇见的,就是鲍大益的邻居邹二。
彼时,鲍家已退租离开。空出来的茅屋,转眼迎来了新的租客。东颋记得那是一对抱着婴孩的年轻夫妇。
东颋的目光在院中逡巡,院子西侧站着四个弓手,环绕着一男一女。
女人怀中的幼儿裹着毛毯呼呼大睡,丝毫不受嘈杂人声的影响。与那安然沉睡的幼童形成对比,母亲却是一对愁目含泪。
在她身后,一个矮壮的男人肩挑扁担。扁担前后吊着竹筐,内有半旧的棉被衣裤以及锅碗瓢盆之类的物件。
东颋的视线在那里停滞了片刻,又慢慢移到院落中心。
韩度站在那里,和袁青一样的潜火行头。
他旁边是一位绿袍官员,正是临安府推官黄擎。
黄擎目睹下属与邹二在门边拉扯,与韩度耳语几句,大步上前拽着邹二的手臂,强行将他拉了出来。
他又转身指着西侧的弓手,怒喝:“你们杵在那里作甚?还不快把人撵走!想让潜火队的人看笑话?”
弓手们犹如受惊的雁群散开。两人奔到屋前拉扯邹二,剩下的人驱赶着夫妻往院外走。
一时间,骂声和哭声又大了起来。
“快拦住他!”九公的声音从东边屋子传了出来。
只见一个灰衣黄脸的男人从屋内冲出,直直奔到韩度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
“求官爷多宽限几天吧!浑家患病,卧床不起。大夫嘱咐过,病患万万不可受寒。这大冷天的,别说茅屋了,就连城外牛舍的租金也涨了两倍,草民为了找保暖的房子耽搁了期限。这不,草民已经谈妥了一间屋子,等草民的兄弟凑钱回来,我们马上就搬。”
韩度的目光从男人头顶扫过,径直看向前方——九公以及一名鼻上长着痦子的男人疾步走来。
“头领,屋里确实还有一名重病卧床的妇人。李痦子说,这家还有一个兄弟,一大早就出门借钱了……要不还是等他回来?”
韩度摇头。
“不必等了。”
话音刚落,男人往前一扑,抱住了韩度的腿。
他苦苦哀求:“这一带上万人,一时间全都流离失所。朝廷难道不管百姓死活,眼睁睁看着子民冻死街头?”
韩度任凭他纠缠,仅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朝廷体恤百姓,给过你们十天的宽限期。是你们拖延怠慢,将官府布告视若无物。如今期限已过,我们也是奉命办事。”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浑家!既如此,不如……我和你们拼个鱼死网破!”语罢,男人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朝韩度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袁青从斜地里杀出,撞开了男人。
男人猝不及防,仰面倒地。匕首从手中掉落,发出哐当一声。
袁青三步并作两步,俯身将男人死死按住。
他转头去寻匕首,一双云头履出现在视野中,紧接着一只白玉般的手将匕首捡了起来。
袁青弯了眸子:“多谢东颋哥。”
两名弓手紧随而至,将男人双手绑了,从地上拉起来。
直到被拖出去,男人嘴里仍在咒骂不停。
“韩太师的走狗,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袁青心情复杂地看向韩度。
他知道韩度因为韩太师的缘故,在京城百姓中的名声本就不好,如今担了这个差事,他恐怕头领招致更多的怨恨。
何况,袁青打心眼就不赞同朝廷的做法。
“头领,我们非得执行这个任务吗?”
“军令如山。你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和上面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吧?”
袁青语塞。他斜眼去看东颋。
谁知东颋不发一语,只是望着那一排茅屋,若有所思。
袁青又回看韩度。
他觉得今日的头领极其陌生,冷漠的眼神如同阴霾的天气。
头领肯定也是迫不得已的。这一切,都怪韩太师……
袁青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韩度先开口了。
“袁青,拿好你的工具,跟我进去拆屋。九公,你和李痦子配合黄推官,去下一个点清人。东颋,你去前面码头,找搭材队的队将,调几个人和一辆云梯车过来。”
三个人都没有动。
韩度挑眉:“怎么?我的命令是听不懂么?”
袁青只觉得胸闷无比。
他把心一横,双手抱拳,朝韩度半跪下来。
“袁青恳请头领,向太师说说情,收回成命吧!”
韩度一愣,眼中泛起微小的波澜。
九公见状,也跟着跪下。
“头领,太师处庙堂之高,纵观全局,思虑深远,令出有理。然民谚曰:曹操杀蔡瑁,操之过急!小底亦恳请头领,将百姓的难处与太师说道说道,再缓一缓吧!”
九公一边说,一边轻扯东颋的袖子。然而东颋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凝视韩度。
韩度注意到东颋直直射来的视线,冷笑着问道:“你怎么不和他们两人一样,也跪下求我?”
“韩指挥误会了,我可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东颋哥,你!”袁青瞪大了眼睛,诧异地看向东颋。
此刻,他仿佛遭到背叛般,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疼痛。
韩度望着殷东颋,对方仰着头,水墨画般的眉眼间多了一份倔强。
不知为何,韩度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在哪里也遇到过相同的场景。
然而,熟悉感一晃而过,如风拂面,转瞬不见。
韩度合眼,须臾又睁开,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射向袁青。
“狗鼻子,向太师建言驱逐盐桥居民的人,正是我韩度。如此,你该明白了吧?你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以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指挥的身份命令你,拆屋。”
袁青脑袋嗡嗡作响。
他的脑袋还是混乱的,然而身体自行做出了反应。
“是……”他站起来,从腰间取下斧锯,扔了皮套,径直朝空屋走去。
很快,屋里就传来劈砍的声音,压抑而沉闷。
夜里,袁青蒙头盖着被子,盘腿坐在营房的床铺上,对着灰白的墙壁发呆。
烛火摇曳着,袁青觉得身上发冷,将裹在身上的被子紧了紧。
没来临安之前,他从没想到腊月会这样冷,冷到需要准备过冬的木炭和柴火。
他更没有想到,自己为了潜火而学习的拆屋本领,会用在那种地方。
“袁青。”轻唤声在耳后响起,袁青感到棉被被掀开一角,紧接着一个温暖的圆形物件贴了上来,隔着中衣熨着皮肤,很是舒适。
“给你的,快接过去。”九公一只手还留在被子中,将那物件往袁青怀里推。
袁青不知是何物,半掀了被子,埋头去看。
原来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没嘴铜炉,炉身裹着一层半旧的大红毛织物。
“这是临安百姓冬日用的暖炉。你嗅觉尚未恢复,可不能再着凉了。老朽给它灌满了热水,你夜里塞在被窝里,保管暖到下半夜呢!”九公给袁青掖好背角:“廉州整年无冬,袁青从未见过这取暖的物件吧?”
“嗯,我们那儿用不上。往年廉州这个时节,我还穿着短褂和草鞋。一出大太阳,晒得人满身汗,得空就要去海里游上几里。”袁青抱着被子下的暖炉,只觉得暖烘烘地像拥着一个太阳,舒服极了。
即煤炭。北宋末年庄绰撰《鸡肋篇》记载:“昔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燃薪者。”到了南宋,临安城民间则普遍烧柴和木炭。 他往九公身边凑了凑,问道:“九公见过石炭吗 ?”
“老朽听北人说起过。袁青怎么知道这个?”
“是廉州的前任知州,陈知州告诉我的。他祖上是汴梁人,闲聊时曾提到东京冬日多用石炭,色黑质坚,非木炭竹炭可比。”
“啊,你说的是如今御史台的监察陈济吧。”九公回忆着那人的样子,继续说道:
“南方不用石炭,就算是咱们想用,也用不着哇!临安地处江南,冬日比汴梁暖和。不过,最冷的时节到底还是寒风刺骨,雨雪霏霏。冻死者亦不少见。”
原本就辗转难眠的袁青咻地睁开眼睛,身子也不安地蜷缩了起来。
九公瞥了袁青一眼,索性挨着他,在床沿坐了下来。
“袁青,你还是无法赞同头领的做法?”
袁青眨巴着眼睛,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喃喃道:
“我明白头领的苦心。入冬后,城中用炭量陡升,加上年末祭祀,火灾隐患异常严峻。盐桥是临安城的防火薄弱地带,之前熊野选中这里纵火,正是因为盐桥茅屋拥挤,人口繁密。头领建议朝廷对茅屋进行改建,将其升级为瓦屋,还要在各个街区的通风路口修建防火墙。这本是一件大好事!”
袁青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但立刻又黯淡下来。
“我只是觉得,这事做得太急……太不近人情了……”
九公没有说话,但袁青从老人的神情中看出,对方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
“九公,你说那些被咱们赶走的人,屋顶都被咱们拆了,如今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这漫漫寒夜要如何挨过?”袁青心中不安。
“袁青,你还年轻,只管跟着头领,好好执行命令便好。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力弱体衰,正经的潜火行当,老朽是干不了的。唯一的优势,就是老朽这把年纪,比你们多认识一些人,多攒下一些人情世故。今日在盐桥,你可认得那李痦子?他算是老朽的一个旧识,如今在给上中沙巷的宁员外做事。”
袁青“啊”了一声。
“宁员外我是晓得的。他是熊野案中最初受害的六户人家之一。”
九公赞许地向袁青投去一个笑容。
“小子记性好!说起这个宁员外,他可是临安城中的一个大地主。除了盐桥的一大片土地,宁家在城内外还有多处赁屋。老朽请李痦子卖个人情,将那些无处可去的人,尽量介绍到别处赁屋。实在没钱的,老朽又给他们指了一条路,让他们去东郊圆觉寺,寺里的住持定会出手相助。那佛寺虽残破简陋,好歹有只檐片瓦可栖身。只要先过了这个冬天,入春后便可另觅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