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宫里见过皇家豢养的五色鹦鹉,能说会道,十分伶俐。训得好的鹦鹉,会按照主人的命令飞到指定的位置,也能跟着人飞行。想来,那团会说人话的鬼火,就是龙锁山训出来的鹦鹉。”
对于东颋的解释,袁青保持怀疑。
“我昨夜亲眼见过鬼火,那怎么看也不像是鹦鹉!况且,鹦鹉怎么会发光?”他转头去看九公:“九公昨夜跟着我,你觉得那是鹦鹉吗?”
“老朽眼花,又站得远,模糊见到一团发光的东西飘在空中。不过,老朽了解到,龙锁山喜养花鸟鱼虫,家里不仅有鹦鹉,还有蜂箱蚁箱。他家温室里,甚至还有萤火虫。”
袁青听到萤火虫,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感觉自己找到了答案。
“萤火虫的光,与鬼火的光相似!会不会……会不会是龙锁山将许多萤火虫粘在了鹦鹉身上?如此一来,鹦鹉飞在空中就像是一团发光的鬼火。”
“我们刚才也谈及这个可能。只是荣昌遇鬼的时节已是初冬,萤火虫在野外会冻死的。”东颋否定了袁青的推测。
袁青的眼珠转了转,他仍然坚持:“我见过刚刚死掉的萤火虫,尾巴还会发光。将萤火虫的尸体捣烂,涂在鹦鹉身上如何?”
这次,轮到韩度摇头了。
“死掉的萤火虫,亮光维持不了太久。按荣昌的说辞,鬼火一路跟着他穿林而过。从荧光保持的时间来说,这种方式是不可能的。”
四人七嘴八舌地讨论了一晚,仍旧没有定论,唯一达成的共识,是鬼火一定与鹦鹉、萤火虫有关。
也是在这一天夜里,荣家忽遭大火。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一家被小白的吠声惊醒,成功逃脱。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荣家六口人,均目睹熊熊火焰之中,一个鬼影手舞足蹈,状若疯魔。
“鬼!果然是那个怨鬼!他来找我们了!”荣昌面如死灰,绝望地喊道。
次日,葵组赶到荣家展开火灾调查。
袁青在焚毁的主屋中,发现了红色织物的残片。残片就勾在门板内侧的铁钩上。
这就怪了,大火焚屋,连门板都被烧焦了,偏偏门板钩子上的织物是完好的。
葵组请宗正纺织司的织工来鉴定,却是无人识得。
袁青总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种织物。他坐在葵组公厅内冥思苦想。
这时,荣三娘捧着食盒进来,将它递给袁青。
“袁大哥,这是我新做的胡饼,你尝尝。”
袁青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往嘴里塞。
“咦,这是胡饼啊!”袁青嚼了一口,回味过来,他垂头看向手中的食物。
“我在廉州时,最喜欢这个!”袁青笑道,又啃了一口。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顿住了。
“三娘,你帮我拿着。我有急事先去找头领!”
……
夜里,九公按照韩度的指示,施展旧本事潜入龙锁山家中,找到了袁青说的那件东西。
天蒙蒙亮,龙锁山吃完早餐在温室内,正往蜂箱内倒糖水,听见外面闹哄哄的,还未放下手中的木勺,一队人马走了进来。
管家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见了主人,疾步上前,压着嗓子说道:“主人,潜火七队葵组带着一对府衙的弓手过来了。”
话音刚落,队列中走出一人,高大魁梧,头戴黄缨白笠,穿着火红戎装,正是倒海犬袁青。
他拿出那份在火场捡到的织物残片,厉声问道:“龙锁山,你认得这个么?”
龙锁山冷哼一声。
“我怎么知道?你们突然闯入民宅,究竟所为何事?”
韩度踏步而出。
“潜火七队葵组,正是为荣家火灾而来!”他转头朝袁青使了一个眼色。
袁青掏出火折子,当着龙锁山的面,焚烧织物残片。
奇怪的是,那东西不仅烧不坏,反而颜色更加鲜艳,明媚如新。
传说中,西域的火浣布由火鼠皮制成。火鼠是一种传说动物,能在火中生存。有研究者认为,火浣布就是现在所说的石棉。 “此乃火浣布 ,不怕火烧,产自西域,是十分稀有的宝物。”袁青灭了火,将完好无损的织物残片展示给龙锁山。
袁青的家乡廉州,乃海上商路的重要港口。
大食国的商人由海路前往大宋,往往先在廉州补给粮食淡水,再赶往下一站广州。
袁青在廉州潜火队时,曾登上一艘大食商船灭火,亲眼见过这种火浣布。
“我手中的残片是潜火队在荣家火灾的废墟中找到的。荣氏兄妹称,家中并无此物。试问,这东西又是从何而来?”
龙锁山瞪着袁青,默然不语。
九公从后而出,对龙锁山说道:“葵组查到,多年前一位大食商人在临安落难,被你祖父所救。为了报恩,大食商人将自己携带的火浣布送给了龙家。老朽说的,可否属实?”
“纯属无稽之谈!”龙锁山阴沉着脸,矢口否认。
韩度亦不跟龙锁山废话,他拿出一纸公文。
“我这儿有临安知府赵师择的命令。来人,搜屋!”
弓手四散开来。
九公带着一队弓手,在后院一间不起眼的暖阁中找到了火浣布——藏在一个精美的雕花檀木盒中。
此事如此顺利是有原因的。夜里,九公潜入龙家,预先将屋子搜索了一遍。
他在暖阁中发现火浣布,又将它放回了原处。
弓手将檀木盒交给韩度。韩度取出火浣布,在龙锁山面前将其展开。
那布上有一处缺口,恰好与袁青手里的织物残片对上了!
“龙锁山,你解释解释吧?”韩度抬起眼皮,缓缓说道。
“……”
韩度没有追问,他不慌不忙地从同一个檀木盒里,又拿出一方手帕。
那帕子用料普通,右下角绣着火红色的凌霄花,花下还有一个“娇”字。
此前,龙锁山见韩度取出火浣布,神情还算淡定。此时此刻,他的眼皮剧烈颤动起来,竟暴露出一丝慌乱。
“火浣布你可以不认。但是这手帕,你精心收藏起来,不会认不出吧?”
龙锁山依旧沉默。
韩度见状,也负手而立,静静等待。双方陷入僵持。
打破僵持局面的,是一声突如其来的犬吠。
只见一道白色闪电划过,扑向了龙锁山。
“汪汪汪!”
“小白,停下!”女人的惊呼声紧随而至。
袁青撇头,只见东颋带着荣氏兄妹奔了过来。
此刻,荣三娘的注意力全在白犬身上。
刚才小白挣脱绳子,撒腿朝前面的一个男人扑去,吓得三娘花容失色。
就在三娘以为小白要一口咬上男人的时候,它伸出舌头,欢快地摇着尾巴舔着男人的手背。
“咦?”三娘顿住脚步,呆看着眼前一幕。
“这是怎么回事?”荣昌问道。
一大早,潜火队的殷东颋来到焖饭店,请他们带着小白跟他去个地方。
“如你们所见,小白是有主人的。”殷东颋这么说着,看向了龙锁山。
而龙锁山却定定地注视着荣三娘。
韩度将一切看在眼里。他走到三娘跟前,亮出手帕。
“冒昧请问荣姑娘,芳名中可有一个娇字?这方帕子可是你的?”
荣三娘虽然诧异,但还是接过了帕子。
“回韩指挥,小女子闺名荣娇,帕子也是我的……只是,妾身实在不知,随身手帕为何到了他人手中。”
“这个嘛,要问龙锁山了!”
他转头质问龙锁山:“你还是什么都不说的话,那就由我来说吧!”
“数月前,你家白犬失踪,你找了数日也没找到。又过了几日,白犬竟然自己回来了。你在白犬的后腿上,发现了一方包扎的手帕,上面绣着凌霄花和一个“娇”字。
那段日子,你为收购土地之事,与荣家焖饭店的店主荣昌水火不容。为此,你常去焖饭店附近,暗暗观察荣昌的一举一动。
“偶然的机会,你发现自家的白犬与荣三娘十分亲近。
“你顿时明白过来,那方手帕就是荣三娘的。慢慢地,你由观察荣昌,变成了观察荣三娘。你意识到,自己对她生出了爱慕之心。某日,你去清湖桥办事,不小心遗失了珍藏的手帕,心急如焚之际,一位流浪汉将捡到的帕子送回。为表谢意,你常请流浪汉吃喝玩乐。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日,流浪汉突然得病死了。而这位流浪汉,就是花癞子!”
原来,葵组调查龙锁山的同时,并未放弃花癞子那条线。
几番走访,葵组从清湖桥的一位郎中口中得知,一个多月前花癞子患了急症,郎中还没来得及给他开药,他就倒地不起了。
那位郎中还提到,将花癞子送来就医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官人。
九公将龙锁山的画像拿给郎中,他确定画中人正是那位官人。
韩度继续说道:“花癞子病死之际,你正为荣三娘烦恼。你觉得,只要荣昌能够卖出焖饭店,你和荣昌的矛盾就解决了,如此一来就能向荣家提亲。你带走花癞子的尸体,焚尸后沉入西湖。接着,你贴身裹上火浣布,外面再穿上易燃的衣物,做了一番伪装后,与荣昌同行。
你俩穿过林子,天色尚黑,你趁机用藏在身上的火折子点燃衣服。由于火浣布的保护,你免于烧伤。接着你跳入西湖,潜水游走。而官府打捞起来的尸体,实际上是花癞子。”
“哼!”龙锁山挑眉:“我不知潜火七队的人,还是编故事的好手。”
他仰着脖子,斜眼质问:“荣店主遇鬼之事,我也有所耳闻。鬼火是荣店主亲眼所见,难道我还有什么妖术,能操纵鬼火?”
韩度淡然一笑。
“妖术倒是用不着,不过是简单的把戏。我向宫里的驯养所请教过,只要将萤火虫制成粉末,加入酿酒初期发酵的液体,可使其较长时间的发光。你将制成的发光涂料抹在自家鹦鹉身上。那只鹦鹉受过长期训练,夜间能跟随灯笼飞行。那日荣昌看到的鬼火,其实是全身发出绿色荧光的鹦鹉,听到的怨鬼之声其实是鹦鹉模仿主人的声音。
“你这番连环诡计,终于使荣昌惊吓过度,精神虚弱。你又通过牙人,聘请一位算命师,劝说荣昌卖掉产业,为怨鬼镇魂。起初,你的计划进展得很顺利,不料半路跑出个程咬金。”说到这里,韩度瞥了袁青一眼。
“你怨恨袁青,不光是他坏了你的计划,更因为荣三娘。你故技重施,借鬼之名,几次三番迫害袁青。你见荣三娘与袁青亲近,执念愈深,越发觉得只要荣家焖饭店不存在了,荣三娘就能顺利嫁给自己。
为此,你不惜冒险前往荣家焖饭店放火,装作自燃的鬼魂现身。不过,你到底还保持着一分良心,为了确保荣三娘能够安全逃离,你命令白犬叫醒了众人。”
鬼火案顺利告破,龙锁山因纵火罪、毁尸罪,羁押待审。小白则由荣家焖饭店收养。
另一边,太医为袁青诊断,认为他的嗅觉失灵是暂时的,预期进行三个疗程的针灸,袁青的嗅觉就能慢慢恢复。
这原本是一件大喜事,袁青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东颋离开了。
袁青心情低落,韩度和九公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东颋原本就不存在。
这日,东颋突然来到府衙,找上韩度。
“我反悔了,请韩指挥允许我重回葵组。”
她知道这样出尔反尔,最为可恶。
但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韩度没有马上回绝,他注视东颋,目光专注而透彻。
“你是否真心留下?”
东颋抿着嘴唇,似乎有所犹豫。
不过,她马上就转换了态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韩度却是轻轻摇头。
“潜火意味着随时与死亡相伴,潜火兵为了一次又一次从死亡中脱身,每次出动都需将自己完全投入其中。东颋,你虽在火场外围,但只要还穿着这身潜火服,就必须直面危险。如果你继续带着不干不脆的心态面对火焰,迟早会被火焰吞噬。
这正是我允许你离开的原因——我无法强迫一个不愿面对火焰的人继续留在潜火队,更不希望你再遇到危险。”
韩度此番坦白,令东颋动容。
她原以为韩度觉得自己在葵组可有可无,不想他是为她着想。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
“韩指挥,你当初挑选葵组成员,为何找上我?”
“我在太师府听马待诏提起过你。马待诏对你欣赏有加,盛赞殷东颋擅长肖像画,这一点正好是葵组需要的技能。”
东颋心中涌上失望,心想韩度果然不记得嘉泰元年的那件事了。
不过,此刻她实在是顾不上韩度是否还记得她了,她脑海中不断回想起与那位贵人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深宫之中,鸭形的镀金银香炉散发出淡淡香气,娇俏的美人倚着贵妃椅,轻启朱唇:“我要你回葵组,做我的眼睛,尤其是盯着那位姓韩的。”
无人知晓,临安城的暗处,还有两双眼睛监视着葵组的一举一动。


第十三章 染朱砂(上)
韩宁两家大火的消息同时传来……
此时,所有人都没想到:
竹园山巷的大火,将是他们的潜火生涯中遇到的最危险的火灾之一。
天气阴沉着,窗外的远山雾蒙蒙的,眼看着要下雪了。
韩度一袭石青无纹长袍,枣色革带,垂脚幞头,端坐于猩红毯靠背竹椅上。
旁边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地叠着绿色的官袍,官袍之上是潜火七队的腰牌。隔着半尺的距离,放着一封公文。
韩度注意到九公的视线停留在那封公文上。
他索性将那公文拿起,递给九公。
“我的事,想必你们也听说了。这是正式的公文。”
九公没有伸手,他垂下眼皮,干涩地应了一声:“头领……”
韩度将公文又放回案桌上,故作轻松地说道:“我韩度如今是革职待罪之身,不用再叫我头领了。”
站在下首的三个人,谁都没有应声。
一时间,公厅内静得可怕。
殷东颋冷若冰霜,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九公面露难色,腰背弯得更厉害了,像是背负着难以承受的重量。
袁青则像个闹别扭的小孩,将头撇到一边,就是不看韩度。
韩度的目光扫过三人,缓缓说道:“我找你们来,不是为了我的事。接替我的人明日便会到任,我要你们全力配合新头领,将那件事推行到底。”
三人仍是不搭话。
“九公?”
“殷东颋?”
“袁青?”
韩度一一点名,最后摇了摇头,眼神从无奈变成了强硬。
“既如此,那我只有以头领的身份,向你们下最后一个命令了。”
此话刺痛了袁青,他猛地回头,瞪向韩度,胸口剧烈起伏着,两手紧握成拳。
九公见状,生怕他失控闹出事来,忙伸手拉住袁青,拼命向他使眼色。
“九公,你放心。”袁青深吸一口气,双眼仍死死盯着韩度:“头领只要还在葵组一日,便是我的头领。我不会和头领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