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那日,林子里除了荣昌和外乡人,还有其他人吗?”
九公摇头。
“目前还没找到第三人。荣昌领着小底在林子里原路走了一趟。小底在外乡人燃起火来的地点细细探查,并无异样。事情过去这么久,就算有什么痕迹,恐怕也消失了。”
“不管是人体自燃,还是鬼火开口,都是荣昌的一面之词……有无可能是荣昌罹患隐疾,导致胡言乱语?”
“小底请荣昌复述那段经历,他眼中的恐惧是千真万确的。若说是癔症引起的幻觉幻听,患者神态必定异于常人。可荣昌除了面色憔悴之外,眼神清明,小底觉得他一定是真看见了什么。”
“如今确凿的疑点,是死者落水时已经死亡,与荣昌的话对不上。也许他谋财害命杀死了外乡人,焚尸抛于湖中。后来又怕事情败露,自己编造了一段离奇经历。”
袁青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那荣昌也太傻了!既是焚尸抛于湖中,何必又报官让人打捞起来?只要他不说,谁会查到他头上?”
话音刚落,韩度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狗鼻子,我还以为前段日子的风寒,让你脑子坏掉了。看来是我多虑了。”
袁青愣住了,不等他多想,韩度发出了命令:“袁青,你和九公再去闹鬼的林子走一趟,查查周遭是否有人见过吉州口音的外乡人。我去查临安府的失踪记录。如果外乡人真是来临安投奔亲戚的,他的亲属或雇主很可能来报过案。”
袁青用力点了点头,眼睛恢复了神采。
就在刚才,他心中燃起了希望。他要努力向头领证明,自己就算闻不到气味,也能将案子查清楚!
次日一大早,袁青和九公赶路出城,在林子里来回转了三圈。
时近正午,九公招呼袁青休息。
袁青背靠一棵大树坐下,将肩上的包袱放在双膝上,动手解开上面的结花,包袱里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漆木盒。
袁青一边打开盒盖,一边说道:“我幼时在廉州见过一次鬼火,可把我吓坏了,整整一个月都不敢夜里去茅房。有一次实在憋不住,尿了床……”说到这里,袁青停下动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
“徐翁没有责骂我。他跟我说,夏季干燥的季节,偶有鬼火出现在新坟附近,要是我看见了也无须害怕,因为比起夏季的山火,鬼火弱小得很,根本不会害人。从那以后,我就敢独自起夜了。”
袁青抬起头,看向九公。
“这林子里根本没有新坟,况且又入冬了,按理说不该出现鬼火……”
“袁青说得对。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妖嘛,就要看我们怎么逮出来了。话说回来,袁青很信赖你家翁翁啊。”
“嗯!”袁青重重地点头:“徐翁在我心中,就是我的亲人。头领和九公,还有东颋哥也是……”
袁青突然住了嘴,神情黯淡下来。
九公像是安抚小孩似的,轻轻拍了拍袁青的手背。
“袁青肚子也饿了吧,先吃点东西,下午咱们还得去林子周边好几个村庄转转呢!”
“啊?哦!”袁青回过神,目光落在食盒中。里面装着六个拳头大的江鱼包儿。
天刚亮,荣三娘赶到府衙,为葵组三人送上了亲手做的点心。韩度推辞不过,称谢收下了。
九公的视线落在袁青的食盒里,呵呵笑了起来。
“奇怪哟,老朽这一份,怎么比你少两个?”
袁青看过去,九公手里那份,果然只有四个。
“许是三娘觉得我食量大,多准备了两个。”
九公摇头。
“傻小子,你可真不开窍。前两天,黄六娘不也来找过你吗?韩头领碰巧看见你俩躲在角落,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模样很是亲密。”九公顿了顿,两眼眯成一条缝:“后生可畏,但要记住老朽一句话,万万不可脚踏两只船哦。”
袁青眨了眨眼,不明白九公的话。那日六娘是来警告袁青的,袁青至今还记得六娘恶狠狠的威胁。
“呆头鹅,多谢你救了我家师傅。不过,你要是敢泄露我家师傅的秘密,本姑娘定要你好看!”说完,六娘啪地将手中一对竹筷折成两节。
袁青想到这里,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
这顿午饭,袁青食不知味地咽下了六个包儿。
连续几天,九公和袁青在林子周边的村庄查访,询问数百村民,竟无一人见过吉州口音的外乡人。另一边,韩度翻遍府衙档案,也未找到相关的失踪报案。
调查陷入了停滞。
皇宫东华门,走出一位翩翩郎君,头戴簇花曲脚幞头,右耳别着一杆狼毫,肩上斜挎着画箱。
“东颋。”
郎君顿住脚,稍微犹豫了一下,循声望去。
果然,是那位“债主”。
殷东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与身后的太监说了几句。为首的太监往东华门外瞥了一眼,远远朝着绿袍官员叉手一揖,带着几名下属转身退回宫里了。
东颋随即调整了一下画箱的肩带,朝那人走去。
自那日被熊野推下河,东颋溺水晕了过去。再度醒来,她躺在画院的寮舍中,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六娘在床边,玩着她的墨斗。
“我明白的,师傅你什么都不用说。”
六娘见东颋醒来,马上放下工具,靠过来紧紧握住了东颋的手。
东颋在那双主动伸来的手里,摸到了厚厚的掌茧,全然不同于人们对十六岁少女纤纤素手的想象,却是那般温暖。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都化作了无言。
之后,六娘又帮她去葵组打探消息,回来告知袁青还帮她保守着秘密。
至此,东颋才终于放下心来。
不过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她明白若继续留在葵组,韩度或九公迟早也会知道。
此时,韩度就在眼前。东颋心一横,想着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不如干脆一点。
“韩指挥,你为了见我,都堵到皇宫了。我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重要。”韩度郑重的语气,仿佛是与天子应答。
东颋原想戏弄韩度,没想到对方答得这般爽快,倒像是自己被戏弄似的。她又瞧韩度脸色,坦坦荡荡,心里一虚,面上立刻感到有些发烫,赶紧垂首掩饰过去。
“东颋身子好些了?”
“嗯……”话刚出口,东颋惊觉自己不小心说了实话。
就在东颋兀自沉思之时,韩度平稳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我去了画院,听闻马待诏带你进宫作画了。看样子,你的病是好得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东颋抬头,定定注视韩度。她下定了决心。
“韩指挥,我殷东颋要退出潜火七队葵组。”
韩度闻言,瞳色幽深没有一丝波澜,只是微微颔首。
“我知道了。既然你要走,我不强留。不过我有一个条件,葵组眼下在查一个闹鬼的案子,需要你的眼力和手艺……”韩度顿了顿,从腰间摸出一块牌子,递给东颋,
“潜火七队的腰牌,你落在葵组公房里了。完成最后一次任务前,你还是潜火七队的人,好好带着它。”
东颋默然接过腰牌,轻巧的木牌此刻在她手里变得无比沉重。
当初韩度强行从画院要人,如今却如此轻易地答应放她走。
能够离开葵组,她本该感到轻松的,不知为何却是失落。
东颋一回归,停滞不前的鬼火案立马有了进展。东颋在停尸房内待了半日,她依骨画肉,恢复了死者的样貌。
葵组将画像四处张贴,第二天九公就带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清湖桥西的王麻子脚店,姜掌柜。”九公向众人介绍。
姜掌柜四十余岁,留着一小撮山羊胡,朝众人做了礼,将自己所知的一一道来:
“小的在王麻子脚店做了七年掌柜,清湖桥西的人家几乎都认识。这画像上的人姓花,原本是清湖桥做小本买卖的经纪人,被人骗了钱财,最后连祖宅都拿去抵债了,不得不在清湖桥的桥洞下栖身。他没有亲人,独来独往。因他头上生癞子,街坊邻里便称他花癞子。花癞子嗜酒,只要稍稍攒下一点钱,便来店里打些最便宜的浊酒。
今年年初,花癞子突然有了钱,每隔五六日上门,尽买好酒好菜。小的听其他客人议论,言及花癞子结交了一个大人物,常供他吃喝玩乐。小的当时就想,花癞子怕是活不过今年了。古有魏公子无忌礼遇侯嬴,太子丹结交荆轲。那些大人物若没个私心,怎会养着一个破落户?果不其然,中秋过后,花癞子就再未在清湖桥现身。”
“与花癞子交好的大人物,你见过吗?”韩度问道。
“这个嘛……不好说。”姜掌柜将腰弓得更低,回答得模棱两可。
韩度了然一笑。
“提供线索的,官府都会有赏。”
姜掌柜眼睛一亮,忙道:“小的无意间撞见一位官人与花癞子喝酒。酒罢,那位官人结了账,又交给花癞子三吊铜钱,一个方方正正的黄纸包。”
“那人的面貌,你现在可还记得?”
“小店就是做人情买卖的,别的咱不敢夸口,就一个认脸儿,见过一次就能记住!那人二十余岁,龙鼻阔口,举止贵气。”
“那好。”韩度点头,吩咐东颋带他下去画像:“狗鼻子,你也过去帮忙,给东颋打个下手。”
“啊?哦!”袁青突然被韩度叫到,先是一愣,随即又偷瞄了东颋一眼,黝黑的面颊顿时飞上一抹可疑的紫色。
“呆头鹅,还愣着干吗?”殷东颋回头瞥了他一眼,随手将画箱递给袁青:“给我提着。”
袁青手忙脚乱地接过画箱,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目送三人出门,九公笑呵呵地朝韩度说道:“头领费心了。”
韩度揉了揉眉心。
“这两个不省心的,不知道有了什么过节。我给他俩机会,自行解决,免得误了葵组的公事。”
“头领难道就不好奇,他俩究竟发生了何事?”
“九公啊九公,说你是临安城中的包打听,真是不负此名。有你操心就好了,我要是连下属的私事都一一过问,哪里顾得过来?”韩度摊开两手,轻轻摇头。
九公见状,起身将房门虚掩上了。
回转过来,他敛了笑容走到韩度跟前,先打了一个揖,弯腰压着嗓子说道:“袁小子心里有鬼,东颋又要走,小底问头领一句实话,葵组可要散了?”
韩度直视九公,狐狸眼里明明灭灭,似有火星飞溅。室内半晌不语。
另一边的书斋,殷东颋用笔杆轻敲水洗,白瓷发出玲琅之声。
“呆头鹅,我之前教你的速记,你掌握得差不多了吧?一会儿姜掌柜说什么,你务必一字不漏地记下来。我作画,你记言,事后有个凭证。听明白了?”
“嗯!”
……
一个多时辰后,姜掌柜领了赏钱回去了。
殷东颋吹干墨迹,将画纸小心搁在一旁,又将狼毫清洗干净,挂回笔架上。
待一切妥当,东颋抬头看向默默等待的同僚:“袁青,那天多亏有你……”
不等东颋说下去,袁青急着说道:“不,多亏东颋哥你,我们才能知晓焦尸的身份!你不回来的话,我们现在还在查那个毫无头绪的外乡人呢!”
袁青有些忐忑地咽了一口唾沫,又说道:“东颋哥,我绝不会将你的事泄露出去,你会继续留在葵组吧?”
东颋挑了挑眉,反问:“你觉得我会走?”
袁青点头。
“东颋哥的画技出神入化,葵组不能没有你的。”
东颋暗暗佩服袁青的敏锐。
她若无其事地说道:“袁青谬赞了。临安画院人才济济,论人物写真,技艺在我之上的不在少数。要说无可取代,你那狗鼻子才是真的!”
袁青冷不防被戳到了痛处,身体不由得一僵。
东颋察觉到他的异样,蓦地想起一件事。
“我听九公说,你近日总是无精打采的。这不像你的风格啊,莫非……袁青你怕鬼?这案子你不敢查了?”
“没!”袁青下意识地反驳,撇开了视线。他心酸地想,我不怕鬼,只怕东颋哥、九公还有头领,你们都不要我了……
就在袁青黯然神伤之际,韩度推门而入,目光扫过袁青,微微一滞,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落到东颋手边的画纸上。
只见他目光一凛,喃喃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韩指挥不愧是神射手,眼力了得。”东颋朝九公和袁青招手,示意两人看画。
袁青拿起画纸,脱口而出:“这两人好像!”
九公仰头看去,画中的无名氏潇洒英俊,衣着华美,与落魄的花癞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两人云泥之别,未见丝毫相似之处。”
“九公,你再细看。我说他们像,不是指相貌。”袁青一手一张画像,合拢双手将画像并排在一起。
“这两人年龄相仿,体型相似。”
九公恍然大悟,半眯起眼睛,凑近画像细看,果然如袁青所说。
“老朽明白了。”九公稍稍直起身子,看向其余三人:“荣昌见到的外乡人,有可能根本不是花癞子,而是这个无名氏。”
“等等,”袁青愕然,他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说道:“可是官府从湖里打捞起来的焦尸就是花癞子呀!”
“狗鼻子还是这样一根筋。兵法里有李代桃僵之计,你若还是不懂,勾栏里表演的陈婴救主,你好歹看过吧?”
经韩度一番提醒,袁青明白过来。
“陈婴用自己的孩子替换掉了赵氏孤儿……所以说,身体燃烧起来的是无名氏,跳入西湖的也是无名氏,只是他用花癞子的尸体替代了自己,让别人误以为他被火烧死了?”
韩度点头。
“无名氏提前将焦尸沉入湖中。此人一定颇通水性,跳入西湖后潜水游走了。在荣昌看来,从外乡人跳水的地方打捞起来的焦尸,必定就是外乡人了。只是,我还有两点想不通。
一,无名氏身体自燃,如果这火是他趁荣昌不注意自己点燃衣服,又如何确保自己不会被火烧伤?
二,鬼火是怎么回事?”
“关于鬼火,六娘跟我提过一个想法。”东颋说道。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东颋。
“六娘说,可用黑纸做一个大纸鸢,又用绿纸蒙一个小灯笼。灯笼里点上蜡烛,烛光透过绿皮纸,看起来就是绿莹莹的。再将小灯笼悬吊在纸鸢下,趁着夜色用黑线将纸鸢放到空中,远远看去不就是一团鬼火飘在半空么?至于鬼火开口,那就更容易解释了。操纵纸鸢的人躲在林中树后,装模作样地说几声就好了。”
“有道理。”韩度出声赞同:“明日我和东颋去找六娘,实际操作一下,看看这法子是否可行。九公和袁青拿画像再去荣家。”
次日,九公和袁青来到荣家焖饭店,问起花癞子,兄妹俩皆表示没听过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