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奂金顿住脚步,竖起耳朵,远远观望着。
袁青像是尾巴着了火,两手激动地比划着,焦急万状地与黄汉林说着话。
“东颋哥……慈幼局……康安……”
黄六娘站在父亲身边,原本还笑嘻嘻地看着袁青,很快她脸上的笑意褪去,像是听到什么吓人的事情,一手捂着嘴,一手慌乱地去拉扯父亲的衣角。
“你们捡到了竹编蟋蟀?”黄汉林听完袁青倒豆子般的讲述,皱眉问道。
“是的。”少许沙哑的声音从袁青身后传出,是韩度走了过来。
他左手抱着刚刚取下的潜火头盔,额发已经被汗水濡湿了。不知为何,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仿佛刚刚扑灭的是一场燃烧了一天一夜的大火灾。
韩度从潜火袋中,拿出一只湿漉漉的蟋蟀。
袁青的鼻子动了动。
“气味不对,这不是九公捡到的那只!”他脱口而出。
“对,这是我在火场内捡到的,就在门边那个水缸里。”
韩度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只一模一样的蟋蟀:“这是我刚找九公要来的。出发前,我嘱咐九公将这个带上了。”
六娘将两只蟋蟀接了过来,上下翻看。
“我认得!这是康师兄编的蟋蟀!”
黄老爹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韩度将黄老爹的动摇看在眼里。他进一步询问六娘:“市井里常见这类竹编蟋蟀售卖,六娘怎么确定这就是康安编的?”
“市井售卖的寻常蟋蟀,竹篾编到最后,末端是从右向左插入蟋蟀的腹部。但康师兄是左撇子,他编的蟋蟀,末端是从左向右插入的。”一边说着,六娘一边将火折子吹亮,借着火光将蟋蟀的腹部指给韩度看。
竹篾末端的编织方向,果然如六娘所说。
“我小时候,每当哭闹,康师兄总会编一只蟋蟀逗我开心。在我十岁那年,康师兄突然从家里消失了。爹爹说,康师兄学到本事,自己走了。”六娘说完,转头哀求父亲:“爹,此事关系着东郎的安危。你要是知道康师兄的下落,就快请告诉韩指挥吧!”
黄汉林长吁了一声,却没有说话。
韩度上前一步,越过袁青,走到黄汉林跟前。
“潜火兵的命,是连在一起的。殷东颋的命,就是我韩度的命。黄老爹,你我现在都穿着这身潜火的戎装,同袍之情,岂曰无衣?”
黄汉林在那双狐狸眼中看到了两团火。他垂头,看见自己身上也是一团赤红的火。
当他重新抬起头来,眼中已经没有了犹豫。
“这里不便谈话,去那边说吧。”
黄汉林一生的骄傲和污点,就是徒弟康安。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他确信除了女儿六娘,康安是另一个能够继承他手艺的人。
十多年前,他在街边偶遇一个少年,手指上下翻飞,眨眼间就用竹篾编出了车船人马。
这般手巧,天生就是个手艺人!
他将康安带回,悉心教导。那孩子果然不负厚望,短短几年就成长为他的左膀右臂。
“我哪里知道,他是惯会做戏的,在我面前一个模样,背地里却是另一副样子。不知何时,他和盗贼勾结在了一起,借着给雇主修建宅邸的机会,暗记了营造图纸,甚至为了方便日后行窃,开凿盗洞。我开始怀疑他,是我注意到好几个雇主乔迁新居后,很快家中就会闹贼。正好那时我带着徒弟在吴山为一位雇主建造别馆。我找了一个机会,假意离开,又暗中返回,亲眼瞧见康安在院墙下做手脚。”
说到这里,黄汉林眼睛一闭,声音里有着深深的懊悔。
“哎,是我识人不明!起初,我顾念着多年的师徒之情,没有立刻报官。我想着十几岁的后生,还有浪子回头的余地,便找了一个机会,暗示他就此收手,不要一错再错。我给过他机会,可惜他执迷不悟!
“某个深夜,康安偷偷摸摸地跑了出去。我很清楚,他是和贼众会合去了。事已至此,我这个做师傅的不能再包庇孽徒,于是狠下心肠赶去官府告发了康安。官兵赶往吴山,将贼众包围了……”
“康安逃脱了?”韩度问道:“狡兔三窟。康安熟悉吴山别馆,说不定给自己留有逃跑的暗道。”
黄汉林眉间的沟壑更深了,他缓缓点了点下巴。
“事后,我找上施良才,请他把康安的画像分发下去,免得他继续玷辱鲁班祖师爷的名声。”
“这么说,黄老爹也不知道康安的下落了?”袁青大失所望,着急地挠着头。
火场残余的烟味缭绕在袁青的鼻尖,鼻翼随着呼吸一动一动的。
突然,袁青瞪大了眼睛,他闻到了熟悉的墨香。
另一边,侯奂金看到黄汉林几人退到无人的角落去了,他正要跟过去,有人拍了拍他的背。
侯奂金回头,身后站着一位胡须花白的老人家,穿着潜火军的戎装。
“侯官人,老朽是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梁升。”九公亮出腰牌。
“看侯大官人的样子,认识黄汉林?”九公开门见山地问。
“四年前,侯家请黄木匠建造了这座宅邸。”
“原来如此。”九公笑了笑:“恕老朽直言相问,侯官人身上应该有一封信吧?”
侯奂金大骇,整个身体都僵住了。过了片刻,他才挤出一丝恭维的笑容。
“军爷不知听谁说的,哪有什么信?”
“是么?老朽可是听尊夫人亲口说的。”
原来,就在韩度和袁青深入火场的同时,九公穿梭在侯府的主仆间,将侯府的情况打听得七七八八。
侯府的上上代主人从事贩竹的买卖发了家,四十年间成为临安最大的竹商。如今的家主侯奂金,原本是侯家的雇工。他因生得伟岸,被侯家独女看上,二十岁就成了侯家的招赘女婿。此人精明能干,婚后仅一年,老丈人就将自家的生意交给他打理了。
侯奂金眼看没法在老兵面前瞒下去,只得点头承认。
“军爷明察!我是睡下后,夜里被娘子叫醒的。屋外吵吵嚷嚷的,说是偏房着了火。我赶紧起床,这时就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封信。”
侯奂金从怀里掏出信笺,递给了九公。
九公展开一看,是一封威胁信。
“侯大官人做得好买卖!次等竹料充当上等,诓骗世人。这等不义之财,我等兄弟拿走少许,侯大官人不会吝啬吧?若报官,下次烧的就不是一间偏房了。”
九公暗忖,之前五起火灾,屋主对失窃之事讳莫如深,恐怕都是把柄被人握住,遭到了威胁。
“不瞒军爷,我倒是不怕盗匪的威胁。我家高墙大院,盗匪却能长驱直入,潜入我夫妻二人的卧房。若是娘子出了事,我也没命活了!”侯奂金抬手,抹了抹眼泪。
九公宽慰了他几句,心中暗道,黄汉林建造侯府,康安已不知去向,按理说康安是接触不到营造图纸的。转念一想,康安熟悉自家师傅的建造风格,若用工具潜入主人卧房,也有可能。
九公困惑的是,每日到侯家收马桶的倾脚头,并非“田登”。侯家在城西,与另外五家遥遥相望,根本不顺路。若“田登”凭借倾脚头的身份收集各家隐私,那么第六位受害者应该也在“田登”的业务范围内。为什么这次盗贼要选择城西的侯家?
此事得和头领好好商谈一下。
九公一边想着,一边朝韩度的方向看去。
下一刻,他的心揪紧了。
他是老眼昏花了?竟然看到了东颋的身影……
韩度有所感应,他抬头看去,东颋正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看起来并未受伤,只是脸色发白,脚步也有些虚浮。
“东颋哥!”袁青是人群里最先冲出去的。
东颋看到袁青撒开腿儿全力朝自己奔来,心里慌了。他想起钱塘潮那晚,袁青就是这样撒开腿儿奔向九公,将九公整个人抱了起来。
糟了!
他想躲,但是疲累的双腿根本使不上劲儿。
就在袁青刹不住脚,即将一头撞上东颋的前一刻,韩度从后面一把拽住了袁青的领巾,将他往自己的方向拉了回来。
“狗鼻子,想撞死谁?”韩度冷厉的声音从袁青耳后传来。
“我没有……”
原本还挣扎着往前拱的袁青,红着脸缩了脖子,老老实实地不动了。
韩度右手仍拽着袁青的后颈领子,他转头看向东颋。
“没事吧?”
两人的视线一相碰,东颋迅速埋下头,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面。
“嗯……”
这时,六娘也紧随而至,先把东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后哽咽着问:“东郎,你没事吧?!”
“我没事。”东颋抬头看向六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为了证明这一点,他抬了抬手臂,又伸了伸腿,还特意转了一圈。
“东颋哥,你真的没事?”袁青不放心地问道。
“怎么,你希望我有事?”
“不不不!”袁青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他余光瞥到穿过庭院跑来的九公,便举起双手朝着九公拼命挥动手臂:“东颋哥平安!”
九公来到众人跟前,盯着东颋看了好一会儿,最后退了两步,长长呼出一口气。九公有很多话想问,但嗓子哑得厉害,动了动嘴唇只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韩度代替九公问道:“东颋从哪里回来?”
东颋眸光一暗,眼底浮上一层阴霾。他轻咬嘴唇,从袖子中掏出一个布袋。“他们把我劫到了东郊的一户菜农院子。那些都不重要……我带回了这个,里面的东西关乎整个临安城的安危。”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东颋手中的袖袋上。袋子鼓鼓的,四周有许多凸起,难以断定里面是什么东西。
“六娘,黄老爹,这个交给你们了。”东颋将袖袋朝两人递过去。
六娘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得到父亲的首肯,她接过袖袋,小心将它打开了。
这是……
一个多时辰前。
东颋拿着木棒站在门后,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锁芯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铁锁被打开了。
东颋只等盗贼迈腿进来,趁其不备当头一棒,再寻路逃出去。
……虽然这么计划着,东颋并没有太大把握。然而事出紧急,容不得半分犹豫。
门轴转动起来,两扇门由外向内被推开。东颋死死盯着一点点扩大的门缝。
就在两扇门完全打开的刹那,有人出声制止了。
“你们两个,熊老大叫你们过去。”
“什么事?”没好气的声音。
“去了不就知道了?”
“康猴儿,你要是敢耍我们,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另一个男人发出恶狠狠的威胁。
与此同时,两扇门的空隙又迅速缩小,完全闭合了。接着,传来落锁的声音。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地远去了。
殷东颋出了一身薄汗。他刚刚听到了“熊老大”和“康猴儿”。
外面安静了片刻,开锁的声音再度响起。
“殷待诏,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是来放你走的。”
东颋退开几步,仍抓着那根木棍,借着月光将来人打量一番。推门而入的是一个高挑干瘦的男人,无肉的脸颊向内凹进少许,将一双眼睛衬托得更大了。
“你是康安?”东颋认出他就是慈幼局门外看到的模糊人影。
来人点头,但立刻又摇了摇头,神色严肃。
“我现在是倾脚头田登。你赶紧走吧!我把外面的人都引开了。他们今夜要去城西侯家……”
“等等!他们是谁?熊老大又是谁?”东颋紧盯着康安问道,答案已经到了他嘴边,他要的只是对方一个确切的肯定。
康安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不断用眼神催促着东颋。
“他们是新的蛐蛐贼。至于熊老大……殷待诏不是从慈幼局打听到了吗?不要磨蹭了,快走吧!”
“你私自放我走,难道就不怕熊野追究?”
“六年前,我是被迫加入他们的。这次也一样,他用詹家母女的性命威胁我……”
“詹家母女?”
“是我恩人的妻女。熊野将她们藏到了别的地方,为了救出她们,我必须留在这里。熊野不会伤我,因为他的计划还需要我脑袋里的营造图纸。”
这么说着,康安伸出左手,将腰间一个布袋取下,又递给东颋。
“你回去后,将这个交给黄汉林父女。熊野是独自从琼州逃回来的,为了向朝廷复仇,他要火烧临安。熊野的计划就在这个布袋里。快走吧,不要误了大事!”
殷东颋按照康安的指引,顺利逃走。他连夜赶回府衙,走到近民坊附近,听见军巡铺的火警铃声,找人一问,知是侯家着了火。东颋遂改变方向,径直来到侯家。
六娘将东颋带回的布袋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孔明锁!
潜火七队搭材队在临安府衙的西侧,与帐前统制司隔着一堵墙。搭材队的营房前面,是宽广的南教场,停着七辆云梯车以及水军队的十几辆水车。
葵组四人和黄家父女,穿过教场,进入搭材队的工坊。袁青是第一次到工坊来,他东张西望,对满屋子的工具充满了好奇。
六娘将长桌上的图纸和锯斧等工具挪开,将孔明锁放到桌上。
“爹,这个锁交给女儿来开吧!”
黄老爹点点头,转身进了隔壁。
“六娘,你说它是锁,为何没有锁孔?”袁青早就憋不住了,急不可待地靠向桌边,两只眼睛好奇地盯着桌上的小东西。
那是由若干横截面为方形的小木棍互相穿插起来的怪锁。
六娘笑嘻嘻地说道:“这是根据建筑榫卯结构来组合的锁,开锁不需要钥匙,自然就没有锁孔了。要解开孔明锁,非得按照一定的顺序一根根拆解木棍。只要有一根木棍的顺序错了,就绝对解不开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孔明锁盘在掌心来回翻动,嘴里发出赞叹声。
“不愧是康师兄所作。六十四根孔明锁,却是这般袖珍玲珑。”
“六十四根要解开的话,要花多长时间?”韩度紧蹙眉头,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东颋所说的火烧临安。
九公说道:“孔明锁的根数越多,难度越大。市集上售卖的孔明锁,最高难度也不过九根。老朽至今只解开过六根孔明锁。”
“我也是。”东颋附和。
袁青从没玩过孔明锁,不用说玩,他在廉州甚至没见过。听到其他三人这么说,袁青转了转眼珠,大喇喇地说道:“何必一根根拆?用锯子锯开不就行了?”
此话一出,立刻引来六娘的嗤笑。
“这倒真像是潜火兵才能想出的办法。若用你的法子,藏在孔明锁里的秘密,怕是一同被毁了。”
袁青眨巴着眼皮,有些困窘地笑了笑。
东颋适时出声:“六娘,你就快拆吧。不管是六十四根还是一百零八根,想必都难不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