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九公呵呵笑了起来,眯着眼睛打趣道:“东颋生得一副好皮囊,那妇人见着欢喜,自然话也多了起来,搜肠刮肚地把能说的都说了,这才让我们看到了那些肖像画。要是我这样丑陋的驼背小老儿,怕是懒得多搭理一句啰。”
东颋脸上有些发烫。
“九公又拿我取笑了!”
他佯作恼怒地丢下一句,低头疾步快走,越过九公,赶超到前面去了。东颋心下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甘。因他在画院时,跟着马待诏学习山水画,得了少许赞美,便传出一些流言,说他不过是凭着好脸蛋,得了马待诏的青眼。
就在他为流言蜚语苦恼之际,潜火七队葵组指名要人的消息传到了画院……
那时,他当真觉得老天和他过不去,他不过是想要一心一意学画而已,为什么就这么难?
好巧不巧的,偏偏葵组指挥是那个人。这么想着,韩度的脸浮现在东颋面前。他猛地顿住了脚步,稳住了心神。
他再次感受到那股让人不舒服的视线。凭着直觉看去,东颋的目光正好捕捉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人就站在前方巷口的防火墙下,似乎是察觉到东颋的视线,人影闪电般缩回到了墙后。
“抓小偷!小偷!”
喘息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东颋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回头,肩膀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一个男人从东颋身侧跑了过去,向左拐进了一条小巷。
“帮忙抓住他!他偷了我的钱袋!”
另一个男人从后面紧紧追了上来,越过九公和东颋的时候,他向两人求助。
“东颋,你从那边绕过去!”九公朝东颋喊道,右手指着另一条支巷。
东颋点点头,他立刻明白了九公的意思,疾步向前,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九公加快脚步,跟着两个男人追进了左侧小巷。
他对临安蛛网似的道路了如指掌:东颋走的那条路,正好通向左侧小巷的巷尾。以东颋的脚力,完全可以堵在小偷前方。
然而,青瓦灰墙间,笔直的巷道一眼望到头,却不见了东颋的身影。
不仅如此,连那位小偷和追赶者,也踪迹全无。
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唯有一只竹编蟋蟀孤零零地趴在地上。
东颋只感到身后有人靠近,他尚未做出反应,后颈便遭到重重一击,身子顿时软了下去。
头晕目眩中,他模糊听到有人在说话。
“你怎么搞的?跟踪这种小事都做不好!”
“先别说了!这人怎么办?细皮嫩肉的,不像潜火的,倒像个女人。”
“把他带回去,交给老大处置!”
东颋紧咬牙关,浑身发冷。一直以来,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绝望间,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过了多久了?殷东颋觉得自己是在一片漆黑中睁开了眼睛。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就像他用画院里最好的墨锭,和着西湖龙井的泉水,在砚池中慢慢研磨出来的液体。窒息感越发强烈了,恐惧如同蔓藤,将他越缠越紧。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啊,小画师。”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抬头便望进了一双古井清凉的瞳孔里。
“嗯……”
东颋艰难地从喉咙里哼了一声,翻身坐起。他慌张地上下摸了摸,确认衣服还好好地穿在身上,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腰间的潜火袋不知是落在了那条巷子里,还是被人摘去了。
思及此,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模糊的视野转为清明。东颋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间简陋的柴房。
东颋扶着额头,想起了此前发生的一切。
有人在跟踪他们!正待他要上前确认的时候……
糟糕,那两人演了一出戏,将他和九公都骗了!
三个人是一伙儿的!
东颋懊恼地跺了跺脚。
……他们口中的老大是谁?莫非是慈幼局出来的孩子?!
东颋的心怦怦跳着。他下意识地抓紧自己胸前的衣襟,指关节泛白。
等等,那些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的?是他和九公从府衙出来的时候?还是他离开黄家的时候?
如果他们早就盯着黄家,那么葵组调查五起火灾的事肯定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了。
要怎么逃出去?
就在东颋埋头思索之际,门外传来了说话声。他立刻从柴堆中抓起一根趁手的木棒,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今晚的行动,怎么又叫咱哥俩留守?好没意思!”
“算了,那些都是小打小闹,不去也罢。等那个大的来了,咱们人人有份!”
“大的?”
“嘿嘿,前戏做够了,就该上压轴的了。有道是‘有仇不报枉为人’,咱们老大不仅要给那姓黄的好看,还要给凤凰山上的皇帝老儿好看呢!”
“啧!今天好险,那个新来的要是被官府抓到,咱们的好事恐怕就要延期了。幸亏老大信不过他,事先让咱俩跟着。”
“只要那一大两小还在我们手里,谅他也翻不了天。”
“对了,老大怎么处置那个赤佬?要我说,这种官府的走狗,不如一刀杀了,埋在菜地里堆肥!”
东颋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为了听得更清楚一点,他往门边又靠近了一些。
“老大原本也是这个意思,谁知那家伙说了几句话,让老大改了主意。”
“他算哪根葱?不过是凭着多年前与老大的交情……”
南宋《癸辛杂识》记载,临安新门外一带是著名的男娼区,为首者号师巫或行头。这些男娼个个涂脂抹粉,插戴首饰,各取女性化的名字为代号,举止体态,般般比拟妇人。 “嘘!那人手头上的东西,对老大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咱先别说这个了,就按老大的吩咐,趁夜将人卖给新门外的师巫 。像他这般绝色,定能卖个天价!”
东颋听到这里,差点站立不住。东青门南边的崇新门,那一带是临安城有名的男娼区。要是被卖到那里……
东颋握着木棒的双手不由得收紧了。
脚步声和说话声同时停住了,随即传来打开门锁的声音。
夜里,九公独自归来。在那条无人的深巷,九公很快就反应过来,东颋被人劫走了!他捡起那只竹编蟋蟀,心急如焚地赶回了潜火队。
他刚跨进门,袁青便喜滋滋地迎上来,像只邀功的猎犬,一个劲儿地说起了今日的收获。
白天在东青门外,袁青目睹倾脚头与菜农的交易,蓦地想起他和头领一路走来,沿途也有着很淡很淡的粪臭味。那气味淡到袁青根本没在意。
袁青肯定,从保佑坊向北到荐桥,再向东走到东青门,早上必定有倾脚头的收粪车走过相同的路线。但若是普通的粪车,臭气不会那么淡。除非……除非……那位倾脚头用了什么方法,阻止了臭气外泄。
袁青的脑子猛转起来。他像是突然开窍般:“啊”了一声。
之前在吴御医宅邸门口,他没从韩度那里得到的答案,从脑子里冒了出来。
倾脚头每天早上到居民家中收马桶,可以很自然地在那些大宅子里出入。时间一长,倾脚头就将各家各户的情况摸熟了。他们若有心与家仆打好关系,探听主人家的隐私,根本不算难事。
那些大宅子里,谁没有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要说主人家怕什么,恐怕就是怕那些秘密泄露吧?而倾角头身份卑微,不引人注目,主人家出了什么事,根本不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袁青思及此,心中雀跃。他又想,临安城狭小拥挤,那五户人家虽然分散在五个火隅的辖区,但五个辖区都集中在御街南段至东青门的区域,全程皆由大道相连,可顺路一一走遍。如果那片区域都属于同一个倾脚头负责,也就意味着,五户人家除了黄老爹这个共通点之外,还有一个共通点!
袁青立刻将这个推测告诉了韩度。
韩度第一次在袁青面前,露出赞许的表情。
“狗鼻子,总算有一点七队精锐的样子了。”韩度抬起右臂,用拳头轻轻碰了碰袁青的肩头。
得到头领的认可,袁青别提有多高兴了,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涌出来。
两人不知疲倦,租了两匹马,又赶到倾脚头的行会所在地。
一番询问,两人了解到,临安倾脚头之间有各自的地盘。哪个人在哪片区域收粪,是相对固定的。
韩度将五户人家的地址告知行首,行会拿着名册一一核对,出来两个名字。其中一个名字叫做詹段元,已经被墨线划掉了,其后写着“田登”。
过去的十一年,保佑坊——荐桥东——东青门一线的居民马桶,由倾脚头詹段元收拾。詹段元住在艮山门外,家中还有一妻两女。六年前,詹段元收留了一个叫做田登的病人,不仅帮他治病,还让他跟着自己一起收粪,两人结拜为异姓兄弟。
今年四月,詹段元病逝,遗言将收粪的地盘交给义弟。收粪是个无本买卖,无论贫富,人人都要拉屎,而保佑坊——荐桥东一带,多是富贵豪奢之家,不缺吃喝,故富家的粪水是上等的农肥,可卖高价。詹段元知道自己这块地盘被很多同行觊觎,与其给别人,不如给义弟。田登受了詹段元大恩,不忘接济詹家的寡妻孤女。
傍晚,袁青和韩度又驱马赶到艮山门外。詹家不知出了什么变故,空无一人,院子里停着一辆独轮车。那车子做工精湛,装粪水的木厢做了特殊的密封工艺,臭气很难泄露出去。袁青在车子上只闻到了很淡的粪臭味。
说到这里,袁青口不歇气,将九公按在椅子上继续说道:“九公,那个田登很可疑,说不定他就是……”
九公终于忍耐不住,猛地站起来,打断了袁青。
“你先听老朽说!”
袁青眨巴着眼睛,有点委屈又有点无辜地看着九公。
站在门边的韩度将视线从门外转回来。他眯起狐狸眼睛,用寻常语气问道:“九公,东颋去哪儿了?”
袁青这才注意到东颋哥没有回来。他心里一紧,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冒出来。
九公露出了自责和愧疚的神情。
“小底大意了!我不该让东颋一个人去堵路……”
九公匆匆将今日的遭遇说了出来,最后从腰袋里掏出一只蟋蟀递给韩度。
“头领应该也认得这个。六年前,有个盗贼团活跃在临安,每次行窃,必在失主家中留下一只竹编蟋蟀,官府称其为蛐蛐贼。据说蛐蛐贼的头目壮硕似熊,诨号‘搬山熊’。巧的是,康安在慈幼局的好友就叫做熊野。”
韩度点头,目光沉静。烛光下,唯有鬓边泛着少许光泽,是一层薄汗的反光。
“我所知不多,只听闻蛐蛐贼唯一一次失手,是在吴山的某座别馆。贼众放火逃离之际,被官兵一网打尽。蛐蛐贼的详情,待我去问过兵部。九公,看来葵组这次不仅要查火灾,还得灭虫了。”
哐当!
粗暴的开门声,盖过了韩度的声音。
韩度和九公同时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袁青跨过门槛的背影。
“狗鼻子,去哪里?”
“我要去找黄老爹问个明白!”袁青闷闷的声音传来:“倾脚头的行首说,田登二十多岁,干瘦如猴。刚刚九公也谈到了他与施作头的对话,那个康安也是这般年纪,外号不是叫做康猴儿么?田登应该就是康安!我只要黄老爹告示我,哪里可找到康安。东颋哥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袁青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东颋哥遇到危险,他哪有心思慢慢调查什么狗屁蟋蟀,他要立刻找到黄老爹!
他大步流星地冲到院中。恰在这时,急促而尖锐的钟声穿透了耳膜。
火警!
钟声响起的同时,袁青嗖地向后转,一口气奔回屋内,伸手去取墙上的潜火背心和工具。就在他的手指刚要触到柔软的羊毛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现在赶去救火,东颋哥怎么办?要是耽搁了时间,东颋哥有个三长两短……
袁青只觉得今日的火警特别刺耳。
就当我没听见!
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袁青立刻摇了摇头。潜火队军规第一条:潜火乃潜火兵的第一要务——他可是把那军规抄了几百遍的!
袁青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两个自己,各自往相反的方向拉扯着他。
家乡的徐翁常教导他,救人如救火。可没人教过他,现在这种情况要怎么办?
袁青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一双大脚像是钉在了地面上,身体僵硬着,脸上的表情也僵硬着。
钟声仿佛在催命,每敲一下都像一根钉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袁青转头,两只眼睛求助般地看向九公。
九公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他侧头回避了袁青的视线。
袁青只觉得嗓子更干了,此时此刻仿佛身在火场,遭受着火焰的炙烤。
袁青又转头去看韩度,嘴唇动了动,干涩的喉咙没有发出声音。
韩度直直迎向他的视线,波澜不惊的面孔难得地浮现出一丝焦虑。袁青以为头领会严厉地呵斥他,或者强硬地下命令,但对方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那双狐狸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幽深的瞳孔里仿佛包含了太多东西,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袁青明白过来。韩度是在等他,等他自己做抉择。
换作是头领,他会怎么做?
袁青望进韩度的眼底。他在对方的瞳孔里,只看到自己的影子——穿着潜火军的戎装,火红火红的。
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有。当他意识到的时候,手已经从墙上取下了潜火背心,套在了戎装的外面。
“狗鼻子,跟上!”
他抬起眼皮,韩度和九公的背影像是两团火苗,在前方的夜色中晃动着。


第十一章 竹饕餮(下)
夜里,临安府衙附近的近民坊发生了一起火灾。
迅速赶来的潜火七队不愧是精锐,帐前四队第一队加上水军队,及时截断了火势延烧的路线。
井车以畜力或人力为动力,水斗从深井中盛水后连续上升,绕过大轮,倾泻于水簸箕,然后空水斗下降,如此周而复始。井车最早见于唐文献《太平广记》引《启颜录.邓玄挺》:“唐邓玄挺入寺行香,与诸僧诣园,观植蔬。见水车以木桶相连,汲于井中,乃曰:‘法师等自踢此车,当大辛苦。’答曰:‘遗家人挽之。’”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辆新型的水车,前端是龙头形的喷水口,尾部通过齿轮连接着井车 。
两名潜火兵站在井车上,脚下踩着齿轮踏板,源源不断的井水被汲了上来,经由喷口朝着火场猛灌过去。水柱所到之处,顷刻间火熄烟灭。
黄汉林站在水车旁,仰头观察着水车的操作。他是搭材队的人,却因制造了新型水车,特意带六娘来验证效果。
屋主侯奂金站在潜火立柱外,伸着脖子张望,他认出了水车旁站着的男人。
侯奂金撩动袍子,越过立柱,正欲上前搭话,不料火场里突然蹿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旋风般刮到了黄汉林跟前。那人拉下潜火面罩,露出一张黑黝黝的面孔,不知是被烟熏着了还是皮肤本来就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