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吃糖。”
也许是世代匠人的关系,黄家的人都不太受世俗礼教的束缚,加上韩太师打压理学多年,民间女子并没有那么多上上下下男男女女的规矩。东颋听到六娘一改往日的“东郎”,恭恭敬敬地叫他师傅,便知她又有事求他了。
他伸手捻起一块粉色的花糖放进嘴里,任凭糖果的清甜在唇齿间化开。
“说吧,什么事?”东颋慢悠悠地吃完糖,这才抬眸笑着对六娘说道。
“我就知道,师傅对六娘最好了,不像我爹……”说到这里,六娘的笑容渗入一丝忧虑。她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探头向外看了看,抬手关上窗户,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来。
东颋微微皱眉,但并未制止六娘关窗的举动。他看着六娘走回书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朝他走来。
“东郎,我想委托葵组调查五起火灾,火灾的地址都写在这张纸上。此事要偷偷调查,断不能让我爹知道。”六娘压低声音,眼睛还时不时瞥向门扉,生怕她爹下一刻就推门进来似的。
东颋也跟着瞥了一眼门扉。调查火灾也就算了,为何还要瞒着黄老爹?
“还请六娘细说。”
一个多时辰后,葵组公房内,一张潜火地图摊开在大长桌上,葵组四人围在长桌旁。
“太平坊曹侍郎宅,保佑坊李官人宅,上中沙巷宁员外家,妙明寺西荣博士宅,菜市桥北吴御医别馆。”殷东颋一边说着,一边将五枚印章分别放到地图相应的位置。
“这些就是六娘要我们调查的火灾地点。”
东颋话音刚落,袁青便兴冲冲地指着其中一枚印章说道:“李官人宅在我们保佑坊火隅的辖区,任班头带我巡逻时给我介绍过。他家是做茶叶买卖的,宅子可大着呢!”
韩度挑了挑眉,瞥了袁青一眼。
袁青毫无察觉,他的视线迅速扫过其他几枚印章。
“这五个地点,分别属于五个火隅的辖区。”
“正是!呆头鹅偶尔也有不呆的时候嘛。”殷东颋心思全在将要说的事情上,他顺着袁青的话继续说道:“我查过火政档案,今年五月二十五日夜,太平坊曹侍郎宅小火,由太平坊火隅扑灭;六月九号夜,菜市桥北吴御医别馆小火,由东青门火隅扑灭;七月十八日夜,上中沙巷宁员外家小火,由西巷坊火隅扑灭;八月三十日夜,妙明寺西荣博士宅小火,由兴德坊火隅扑灭。九月十五日夜,保佑坊李官人宅小火,由保佑坊火隅扑灭。这五起火灾,从火起至扑灭,皆不到一个时辰。主人家不仅没有人员伤亡,连财货损失也很小。”
九公捋了捋胡须。
“一般来说,像这种小火灾,临安城内一个月不知多少起。况且又分别由不同的火隅处理。火隅隶属三衙,我们潜火七队葵组直属临安府……”说到这里,九公意味深长地盯着袁青:“两者分属不同的系统,按葵组的职责范围,是不用管火隅处理的那些小火灾的。但是,既然黄六娘拜托我们瞒着她爹进行调查,一定有特殊的原因吧?”
“九公正是问到了重点。黄老爹进入潜火七队搭材队之前,乃都中数一数二的木匠,为诸多达官贵人建造过宅邸。着火的五家,全是黄老爹以前的雇主。这些火灾规模不大,但多少烧毁了部分屋宅。对黄老爹来说,那些建筑都是他付出了巨大心血的作品。要说一起两起,也许是巧合,连续五个月都发生那样的事,六娘不免怀疑是否有人在针对她的父亲。”
“老朽明白了,六娘是怀疑有人对她爹心怀怨恨,以此报复?”
东颋点了点头,接着,他转向韩度。
“六娘也曾问过父亲,过去是否有什么仇家。不料平日温和的黄老爹一反常态,大发雷霆,斥责女儿多管闲事。这反而让六娘更加介意,借着授课的机会与我说了此事。韩指挥要接受这个委托么?”
“黄家父女,可是为我大宋潜火军添了不少灭火神器。仅凭这一点,葵组亦不会拒绝六娘的委托。”
韩度原以为,五起小火灾,不会是多么复杂的案子。然而,查到最后,他竟是惊起了一身冷汗。
他未曾料到,葵组在答应调查的那一刻起,就被卷入了一个惊天阴谋。
袁青回到保佑坊火隅就像回到了家一样。他看着墙上挂着的绳索、斧头、唧筒、水囊等器具,那些东西跟他记忆中一样放置在原地,他咧开嘴笑得特别开心。
“狗鼻子,别光顾着傻笑,你忘了我们来此的目的了?”韩度斜着狐狸眼,嫌弃地催促了他一声。
“是!”袁青收敛了笑容,从腰间的潜火袋掏出纸笔,利落地坐到了火隅的案桌前。
以往,火灾的调查问询都是由韩度主导,这次韩度却让袁青来。袁青既兴奋又有些忐忑,路上反复在心里练习着要问的话,就怕自己问错了什么,又要被头领撵回老家。
不过,当真进了火隅铺,熟悉感盖过了不安感,袁青反而亢奋起来。
“五天前,也就是九月十五日夜里,保佑坊李官人家的火灾是任班头带人去扑灭的?”
“是。”任休坐在案桌的另一边,用老母鸡般的目光注视着袁青白笠上金灿灿的帽缨。
说实话,今日见到葵组指挥韩度领着袁青出现在火隅铺门口,任休的第一反应是心惊肉跳。他以为袁青犯了什么事,被韩度退回火隅。
他挤出笑容小心迎上去,却见那位玉面公子的脸上并未有兴师问罪的怒气。
任休再看他身后的袁青,魁梧的身形配着潜火七队的戎装,意气风发,英姿勃勃,不像是犯事儿的军卒,倒像是一位得胜归来的小将军。
此时,这位小将军端坐在任休对面,问起话来有模有样。
“我们头领说,潜火兵必须第一时间观察烟的颜色、形状、气味、流动的方向等。任班头,李官人家的火灾,有让你介意的地方吗?”
任休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头,见那位身家显赫的葵组指挥勾着狐狸眼睛,打量着这间小小的火隅铺,似乎是打算当甩手掌柜,将问询之事全权交给袁青。
任休彻底放下心来。他听说潜火七队葵组连破几起火灾案子,只是不知袁青在其中表现如何。现在他敢肯定,那只“野犬”当真是去对了地方。
“要说烟气,最先是从李大官人家的后花园升起来的。烟气的颜色比较淡,烟柱也细细的,不是什么棘手的火灾。正值秋日,夜里一阵风,落叶遍地。地上的落叶被风吹到亭子顶,又引燃了亭上的落叶堆。我们灭了火,在灰烬里找到了一些祭拜的香烛。恐怕是李家哪位仆人为了祭奠亡故的亲人,悄悄在园中烧纸吧?
“火灾本身,普通得没有多少可说的。硬要说介意的地方,勉强有一件。李家一位厨娘跟我提过,火灾后她去清点厨房的物品,发现少了两个玉碗、两个镀金银盘、一套哥窑酒具、十二双象牙雕长箸。以防万一,我又问了李大官人本人,他却说屋里未曾丢失物件。”
袁青刷刷刷将任班头说的统统记在册子上。中秋之后,东颋督促袁青练字,顺便教了他速记。
袁青停下笔,眼中满是认真。
“之前我在这里的时候,任班头跟我提过李大官人。你说他是一位贩茶的豪商,家中有自掘的水井,不吝与街坊四邻共用。说不定是这位李官人宅心仁厚,心里清楚是仆人盗走了财物,不想追究,故意装糊涂。”
任班头嗯了一声,顿感欣慰。他当初为了让袁青熟悉坊内的人家,曾亲自带着他走遍保佑坊。
住在保佑坊西侧的李远庆乃闽中人,十几年前入京时还只是位分销茶叶的小贩,后来不知什么途径搭上了榷茶务的关系。
此后不到半年,宫中又将他从家乡武夷山带来的岩茶钦点为皇家御贡。李远庆由此在都中打响名号,短短几年便成为临安一等一的茶商。
七年前,他一掷万金,在寸土寸金的保佑坊买下一块地,又请名匠黄汉林主持营建了宅邸。
韩度此时已经收回了四处打量的目光,两眼聚焦在了袁青身上。
“也可能是李官人家底太厚,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多少财物。若是家仆中出了内贼,趁火盗走财物,李官人恐怕也不会发觉。”
“有道理。”袁青点头,忙又写了下来。
“黄老爹,不,黄汉林为李官人修建宅邸期间,与人结过怨吗?”
“那年正好是我在保佑坊火隅第二年,日常巡逻之时,我也常常经过李家,与黄汉林师徒都说过话。黄师傅为人谦和,不像是能与人结怨的样子。直到李家屋宅竣工,我也没听说黄师傅与保佑坊居民发生过矛盾。”
袁青听完,咬着笔头,眨巴着眼睛。他不知道接下来要问什么了,便歪头去瞅韩度。
韩度靠着椅背,闭着眼,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袁青只能转过头,愣愣地看着任班头。任班头瞧出了袁青的窘况,主动开口替他解了围。
“对了,袁青,那日潜火,王桐也跟着去了。他现在就在望火楼上,我去把他叫来。”
任班头一走,屋内就只剩下葵组二人。袁青眼巴巴地看着任班头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很想跟过去。袁青一入京城便喜欢上了站在望火楼上,高高眺望整个临安城的感觉。潜火七队哪儿都好,可惜没有火隅那样的望火楼。
袁青紧抿着嘴唇,打消了跟去望火楼的念头,他绝不能抛下头领。潜火兵出动,至少二人同行——这句话牢牢地烙印在袁青心里。
“狗鼻子,你在保佑坊火隅,只待了十日是吧?”
袁青想了想,弯了眸子点头。
“嗯!我遇到头领那天,正好过了十日。任班头那夜还请我吃平安饭咧!保佑坊火隅每个新兵值守满了十日,都有这顿饭吃。只是,我刚拿起筷子,就闻到了泰和香药店传来的烟味……”
“他啪地丢下碗,跳起来便要去挂灯笼,可把我和班头吓着了!”
袁青的眼睛放出光来,他赶紧起身朝着来人喊了一句:“王大哥!”
王桐仍旧是那副冷漠的表情,稍微抬了抬眼皮,算作回应。任班头在后面拉了他一下,王桐敷衍地抬手朝韩度一比,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班头说,你们是来问李官人家火灾的。我虽不知那火有何蹊跷之处,但要说奇怪的地方,我这里倒有一个。”
那日,王桐带了一批人往着火的凉亭顶上喷水。水流混着泥沙,将大堆枯叶冲了下来。
一片红黄斑斓中,乍然露出点点春夏青苗般翠绿的颜色。
王桐眼尖,用脚踢开残叶,一只长约两寸的竹编蟋蟀显露出来。王桐将它捡起,见蟋蟀通体碧绿如玉,做工精巧,不似街巷售卖的粗劣物件,便顺手放进兜里。
事后,他拿着蟋蟀问过李家的人,都说没见过。
“那蟋蟀一看就是新编的,虽说是个小玩意儿,一分一寸亦见编者功夫。李家花园的凉亭,少说也有两丈高,不知是什么人将它扔到了花园凉亭的顶上,真是怪哉!”
袁青赞同地点头。
“的确是件怪事!”袁青话锋一转,笃定地说道:“这么一只小小的竹编蟋蟀,我看跟火灾应该没什么关系。”
袁青转头去看韩度。
“头领,你觉得呢?”倒海犬一边说着,一边往韩度的方向凑近了些。
韩度嫌弃地将袁青推了回去,敏锐的眼睛直直盯着王桐。
“竹编蟋蟀,你扔掉了?”
“没有。我家小儿正是调皮的年纪,既然李家说不认得,我索性带回去给小儿充当玩具了。”
狐狸眼微微眯起来,像是听到了十分满意的答案。
“麻烦王兄明日将蟋蟀带到葵组来,我想看看。”
“好。”
待两人离开保佑坊火隅,袁青迫不及待地追着韩度问道:“头领要那蟋蟀,莫非是怀疑它与火灾有关?”
韩度不答,从腰间取了钱袋递给袁青。
“去买一份定胜糕来。”
袁青顺着韩度的视线看向街边,前方不远处正好有一家食铺,冒着热气的蒸笼里,是江南香米和糯米粉制成的定胜糕。金秋丹桂飘香,定胜糕除了裹红豆馅,又加入了少许白糖和桂花。甜糯的香味混着花香,钻进袁青鼻子。
袁青买了糕点,全部递给韩度。韩度从纸袋里拿出一个,又将袋子还给袁青。
袁青明白他的意思,笑呵呵地拿出一个吃了起来。
趁下属吃得正香的时候,韩度开口了:“六年前,临安城曾出现过一个盗贼团,每次得手都会在失主家里留下一只竹编蟋蟀。当时的临安知府为了将盗团一网打尽,封锁了消息。因此,只有失窃的当事人和参与缉盗的官府知道竹编蟋蟀的细节。”
袁青一口咬掉了半个定胜糕,糕点还在嘴里没有吞下去,偏偏韩度那番话让他醍醐灌顶,着急地伸着脖子强将食物咽了下去,也顾不得手里剩下的半个,哑着声音说道:“如果竹编蟋蟀跟盗案联系在一起的话,那么李大官人家丢失财物的事,就不是厨娘瞎说了。头领,要不我们再去找李家的仆人问问?还有剩下那四家,也得确认是否在火灾中丢失了财物。”
不知是糕点的清甜让人心情愉悦,还是袁青的长进让韩度感到满意,韩度的嘴角勾起了小小的弧度。
“狗鼻子,就按你说的做吧。”
袁青像是得到了天大的鼓励,脸颊上的两块肉都笑得鼓了起来,像是塞进了两个馒头。
韩度见状,将剩下的话暂时咽了回去。事实上,官府已将蟋蟀盗贼团缉捕归案,众盗全部发配到琼州充军了。
“如果说,当年的盗贼团有漏网之鱼的话……不过,这跟黄家有什么关系?”
韩度的心里怀着这样的疑问。他打算晚一点再问问九公——作为昔日的大盗飞天檐鼠,九公一定知道得比他多。
两人沿着御街向北,先去了李官人宅,接着又从御街拐向荐桥,一路往东,一家家看过,最后拜访了东青门外菜市桥北的吴御医别馆。
正如任班头所说,李家的厨娘很肯定丢了东西,但是主人家矢口否认。无独有偶,其他四家竟然也出现了相同的情况,仆人或妾室说起火灾失窃,偏偏主人家都是闪烁其词。袁青又问起众人对黄汉林的印象,五家也都是赞不绝口,对于那位名匠是否与人发生矛盾,则个个都茫然地摇头。
“那位吴御医,一定是在撒谎!他对自家丢了什么财物心知肚明。”袁青从别馆出来后,信誓旦旦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在撒谎?”韩度似乎对袁青的理由很感兴趣,特意停下脚步听他说。
“我问他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瞄着别处,分明是在逃避我的视线。刚刚我试着诈他一诈,说要请临安府的黄推官来查一查,结果他慌得连连摆手,说不值钱的东西不劳官爷费心。这不是摆明了知道家中失窃么?我只是想不明白,这些人既然在火灾中丢失了财物,怎么一个个讳莫如深的。”
“也许他们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