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你出山之时,曾在这枚玉佩之前许下承诺:‘韩指挥不弃梁九,老朽愿为葵组效劳’。如今,我不弃九公,九公却要背弃诺言么?”
九公眼里隐隐蒙上雾气,仍是嘴硬:“那又如何?事到如今,我梁升与潜火七队葵组已经没有关系了。”
韩度的狐狸眼睛勾了起来。
“我这个葵组指挥还没有准许梁升离队。潜火队只有灭火救人的兵,没有杀人的兵。还是说,九公要当着我和袁青的面动手?”
小楼外,一队巡检正在迅速收拢包围圈。
九公摇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紧握匕首的手加重了力道。
咚咚咚!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全副武装的巡检正欲登楼,一个绿袍官员从二楼下来,身后跟着两名临安府亲兵。官员举着腰牌堵住了巡检。
“吾乃临安府推官黄擎!上面我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异常。前面传回新的消息了,你们现在全部跟我走!”
为首的军吏扫了一眼腰牌,又抬头看了一眼楼上,挥手示意部下跟上黄擎。
眼看着巡检被黄擎引走,站在二楼楼梯口的殷东颋松了一口气。不久前,他和韩度被一队弓手堵截在江面,恰是黄擎乘着另一条船赶来解了围。
黄擎假意奉知府之命,要那队弓手将人交给他。对方不疑,遂请黄推官将人带回府衙。
黄擎转头就将两人送过了江。
东颋站在小楼上,目送黄擎一行完全消失在夜色中,这才转身朝里面走去。
九公的刀仍抵在男人脖子上。比起那个男人,拿刀的才更像是垂死挣扎的人。
殷东颋将带来的画缓缓展开。葛潮信背着书箱,右手亲昵地牵着葛寒生,父子二人笑着跨过棚桥。
“九公,今年腊月二十四,我、韩指挥、呆头鹅,一起陪你去棚桥看望寒生和二娘。”
“九公!”袁青唤道。
韩度踏前一步,沉声说道:“九公,你是为了谁,金盆洗手的?九公,杀人的罪孽会累及家人。你还有家人,不是吗?你若是信得过我韩度,陈衙内就交给我处理了。”
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九公眼前模糊成了一片。
他想自己真的是老眼昏花了。
“头领,原来你也查到陈家了。果然,事事瞒不过你。东颋说你是狐狸,果然不错……”九公嗫嚅着,两行热泪落了下来。
“我梁升,信得过你!陈衙内就交给你处理了。”说完,九公又看向袁青和东颋。
“老了老了……到底是舍不得孙儿。俗语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多活一天,也能多看护你俩一天,免得你俩给韩头领添麻烦。”
“九公!”袁青吸了吸鼻子,冷不防冲过去,将九公整个儿抱了起来。
东颋忙过去拉。
韩度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个瘫软在地的年轻男人,想起几个时辰前的经历。他追踪九公血迹出城,半路断了线索,索性直捣黄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相府的管家干笑着,受宠若惊地陪着首次到访的公子哥儿。
当朝执宰,今年刚刚拜为右相的陈自强新修了府邸,面积虽算不上广阔,却是精巧豪奢,珍奇满屋。
陈自强是一位老宰相,年近七十,大半辈子过着困顿清贫的日子。这位五十岁才中进士,六十岁还是一个地方小县县丞的落魄官僚,因为给幼年的韩侂胄当过童子师,随着韩侂胄的飞黄腾达而鸡犬升天。
相府门前,排着长长的送礼的队伍。韩度打着空手,又是一身九品武官的绿色官袍,在那些华服宾客中,显得很是突兀。
若非他拿出门状摆明韩氏子弟的身份,根本连相府的门都摸不到!
很快,相府管家诚惶诚恐地迎了出来。作为右相跟前的心腹,管家深知当朝太师颇为宠爱韩度这位同族小辈。今日韩度突然来访,管家不敢怠慢,殷勤接待。
“不知韩指挥来访,小的们有所怠慢,还请见谅。只是我家主人尚在官署公务,若韩指挥有急事,小的马上遣人通知主人。”
“无妨。我来之前已经派人去过门下省,相国让我先去他的书斋等候。”韩度不紧不慢地说着谎言。
他知道这会儿陈自强必定还在门下省公务,他正要趁着这个空当,证实心中的怀疑!
昨日韩度看完卷宗,心中已有主意。夜里,他前往太师府,从太师心腹史达祖那里,打听了一些事。
往日陈自强为了讨好太师,常将吏部用于升迁官吏的空白帖子送至太师府,由太师任意填写姓名。
黄擎的名字,是史达祖亲眼见太师写上帖子的,而靳非是由陈相提交名单,由太师过目应允。
由此看来,靳非的升迁,不是太师的意思,而是陈自强的意思。
韩度思忖,陈自强发达之前,青年得志的靳非曾在官场嘲笑过老而不得志的陈自强。按理,心胸狭窄的陈自强拜相后,不可能第一时间提拔靳非。
此外,靳非的升迁,就在葛家书铺火灾后。靳非刚结案,上面的升迁令就下来了。这时机掐得正好的升迁令,不得不说是意味深长。
韩度行事稳妥,原打算慢慢调查陈自强,然形势突变,韩度心中九公的安危占了第一位。他想,与其花时间从外围一步步突入核心,不如由他奇袭敌方大营!
管家哪里敢得罪太师家的人,小心领着韩度到了后园的一个幽静方室。
韩度走入室内,环视一圈,眼角勾起小小的弧度。
那小小书斋之中,竟摆放着诸多前朝古物。光是一座博古架,就汇集了西周的圆鼎,战国的铜壶,晋代的越窑三足砚,唐代的摩羯纹金杯……
韩度心中冷笑,果然如传闻一般!陈自强攀上韩太师这棵大树,四年之内连升几级,直至宰相。一时风光无限,门前宾客盈门,送礼者络绎不绝。而陈氏子孙也趁此机会,大肆招权纳贿,卖官鬻爵,搜刮民财。
韩度的目光流连于书架之上,成套的古书装在精致的雕漆描金书匣中。
“这些书是……”韩度装作感兴趣的样子问道。
管家弓着身子正要回答,门外传来咳嗽声。
“早知韩承节要来拜访,老夫今日就请假在家了。”
管家脸色一变,半张的嘴立刻闭上了。
韩度的目光移向书斋门口,只见一个年近七十,身穿紫衣的老人迈步走了进来。正是右相陈自强。
这位老宰相率先拱起双手,朝着位卑职轻的韩度一拜。
“是太师遣韩承节来的?若太师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卑职过去就是,何必劳烦韩承节跑一趟?”
陈自强说完,有意无意地乜了管家一眼。那管家自主人现身,便像着了定身咒似的僵在原地。如今得了主人眼色,战战兢兢地倒退着走了出去。
门轻轻关上了。
韩度收回落在管家身上的目光,朝着陈自强微微一笑。
“哪里。下官听闻新相府落成,特地前来祝贺。下官知那些金银俗器入不了太师的眼。恰好前日收了一套唐代大历年间宫里刻印的杜工部诗集,想要献与太师。只是那套书缺了一个相配的书箱,我请人定做了一个,晚些就给相国送来。”
“岂敢劳韩承节费心?不瞒小郎君,老夫年纪大了,光是为朝廷效力已深感力不从心,哪里还有闲暇醉心于博古之学?”
韩度不答,只是抬眼注视那些博古架。
陈自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长长的白眉之下,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让小郎君见笑了……都是别人送的……老夫也是糊涂了,抹不开人情脸面,任由着他们拿来些老物件充充门面。”
“哦~”韩度故作理解地点了点头:“看来送礼之人与相国关系匪浅了。反观我这样的九品小官,与相国关系疏远,手里不过是一套唐代诗集,相国自然是不收的。”
此话语气极轻,却如一把重锤击打在老宰相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仿佛受惊一般看向韩度。然而一瞬之后,眼底又咻地冒出一点寒光,冷幽幽的。
“禀报相国!小衙内不见了!”
一个仆人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还没看清里面的人,就扑通跪在地上。
“什么?”陈自强猛地站起身。
仆人咚咚咚先在地上磕起头来。
“小的没照看好小衙内,罪该万死!
“今儿小衙内在丰乐楼以文会友,有位老人送来一封信。
“小衙内看了信件,说要单独跟着老人去看一件宝贝,半个时辰就回来。小的坚持跟去,又被小衙内撵了回来。
“过了期限,小衙内未归,小的正要派人去找,又有一封信送到丰乐楼,里面只有一张描了奇怪图案的绘纸,还写着一句话……”说到这里,仆人支支吾吾的,不敢再说下去。
“写了什么话?快说!”陈自强催促道。
“写……写着……”
“是不是写着,‘满朝皆是贼’?”
“是!”
大概是意识到声音并非出自主人,仆人猛地抬起头来,这才看见一个绿袍小官与主人坐在一起,大惊失色。
韩度心中已有答案。他早听闻陈自强之孙借着祖父的威名,附庸风雅,收集珍玩古董不遗余力。
事到如今,他用不着再和陈自强装下去。
韩度回头看向脸色铁青的陈自强,一字一顿地问道:“陈相可知棚桥葛家书铺火灾?”
陈自强大概没想到韩度会直言相问。他一双浑浊老眼瞪得贼大,死命盯着那位韩度。突然,他抬起下巴,斜眼笑了一声。
“老夫这边也有个疑问。韩指挥可知飞天檐鼠?三十多年前,那可是闹得临安满城风雨的大盗。时至今日,飞天檐鼠仍未归案。说不定啊,此贼被哪个官员包庇了去。不知朝廷官员包庇大盗,会是什么罪名?”
“知道。”韩度轻描淡写地说道:“不仅下官知道,太师也是知道的。朝廷向来有招安的惯例……”
韩度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冷冷注视着老宰相愕然的面孔,拱起双手,起身告辞。
“等一下!”
身后传来陈自强沙哑的声音。
“老夫只有那么一个宝贝孙子……”
“韩某也只有三个宝贝部下。陈相想要暗中朝我的人下黑手,还得先问问我的意见!”
彼时,韩度感到竹筒内的火药或许已经在临安城某个黑暗的角落爆裂开了。
他懒得多言,打马回府。其后发生的一切,便如小楼外的江潮,勃然浩荡,轰鸣于天地之间。
又是一年潮神日。殿帅坐镇水师,天子驾临大内高台“天开图画”,百姓蜂拥出城,既观水师,又赏大潮。侯潮门外人潮涌动,不逊江涛。
一个老人蹲在江边,将历书一页页撕下,仿佛在撕下往昔岁月。他的脚边,燃烧着一堆火。
老人将书页投入火中。江风骤起,灰烬如雪,漫天飞舞。
“九公!水师演练开始了!快来看啊!”远处,有人朝着老人招手。
九公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他迎着阳光看去,葵组的三人站在高处等着他。
他朝他们走了过去。
嘉泰三年九月初九,陈相公家的孙子因雇人纵火的罪名,处以三百里外编管的罪名。一时之间,临安百姓议论纷纷。
十月,棚桥葛家书铺的废墟上,重新建起了一座小院。等到小院里的孩子长大,书铺一定会重新开张吧。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纵然满朝荆棘,这繁华都城下的市井众生,总还有人默默守护,心中有光之人,也要继续前行。


第十章 竹饕餮(上)
临安城内近几个月的五次民居失火,黄六娘发现竟都是父亲黄汉林过去修建宅子的主人家。
可黄父却不肯面对,似是有难言之隐;
葵组受委托调查,却发现这一连串火灾后,竟牵扯出关系整个都城的阴谋……
田登推着独轮车走在临安城中,车身造型独特,不是常见的木板,而是一个长方形的密封木厢。
今天是重阳之后的第五天,也是田登二十四岁的生日。他心情好,一边推着车一边哼着小曲儿。别看他瘦得跟个猴儿似的,推着车子从南向北穿过半个临安城却是面不红气不喘。
车子出了艮山门,沿着城外东河又行了半里路,河畔一座草屋映入田登眼中。他脸上飞上一抹喜色,双手推开柴门,将车子停在了小院中。
“大嫂、莺儿、鹃儿,是我!”
他朝屋子喊了一声,拿起肩上的汗巾抹了抹脸上的汗。
没有回应。两扇门半开着,看不清屋内的动静。
要是往常,两个孩子听到他的声音,早就迎出来了。
堂屋内没有人,田登又转入厨房。
“大嫂?莺儿、鹃儿?”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埋头看去,脚下一大滩猩红的液体,漂着几根鸡毛。
田登知道那是鸡血,但还是嫌恶地皱了皱眉头。他抬起头,看向灶台后面。
田登的视线顺着竹凳向上,停在了灶台上。那里放着一把磨得亮澄澄的菜刀,刀旁放着一个绿色的小东西。
田登走近一看,那竟然是一只竹编蟋蟀,栩栩如生,精巧异常。
“康猴儿,你认得那只蟋蟀吧?”
身后猝然响起的声音,让田登浑身一个激灵,他多年未听到那个绰号了。他缓缓转过头,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孔武有力的陌生男人。男人朝田登露出一个劣质的笑容。
“他回来了?”田登脸上血色尽失。
他突然上前两步,语气激动起来。
“你们把蔡嫂和两个孩子带去哪儿了?!”
男人咯咯笑了起来。
“你的老朋友请她们先去赴宴了,今天不是你生日么?头儿特意让我来请你。”这么说着,男人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了,他还让我问问你,是否还记得六年前那个夜晚?”
田登的瞳孔放大了。
殷东颋临窗而坐,秋日的阳光洒在雪白的纸面上,纸上绘着一架水转筒车。
四十二管竹筒轮周斜装于水车上,高处的筒口画着十几条弯弯曲曲的细线,细线垂落下来,仿佛女人的秀发。
“有进步,水流和筒车的细节都表现出来了。只是,这车轮画得倒圆不圆的,基本功还得练练。”
“东郎,画圆可是最难的,你这不是为难我么?”黄六娘嘟着嘴,从旁边的木箱里拿出一大叠纸,纸上全是画的筒车,车轮扁扁的,没一个看起来与“圆形”沾边。
“你看嘛!这些都是画废的。交给东郎你的,是我最好的一张了。”
也许是认可了六娘的努力,东颋点了点头,笑着放下了画纸。
六娘觉得那笑容煞是好看,只恨她画技有限,要不然定要给东郎画下来。
不过,她转念又想,要是她画技出色,父亲便不会请东郎来教她绘画了——在此之前,六娘画的木作图纸除了她自己,无人能够看懂。
“好吧,今日授课就到这里。”
黄六娘早就等着这句话,她迅速从桌下的抽屉拿出一盒十色花花糖,双手捧着端到殷东颋面前,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