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雪落瓦上。男人的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温良。
男人听到了门口的动静。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九公的东西,放在进门左手边的书架上。一旁有热茶,九公自便。”
九公将蓑衣解下,抖落积雪,挂在门后的衣架上。老人熟练地拿起茶炉上的汤瓶,斟了一盏喝下后,身体便由内而外地暖和了。
九公从书架上拿起新年的历书,随意翻看起来。书页散发着崭新的油墨香,一如既往的好品质。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历书上印刷的字体变大了,笔画也变得更加清晰。
“这是……”
葛潮信听到九公的声音,抬头见九公指着一行大字。潮信放下火钳,单手在围腰上擦了擦,很是腼腆地说道:“是不是更易阅读了?”
九公闻言,蓦地想起去年购书,因为上了年纪难免眼花,便眯着眼睛将书拿远了一些。
原来那孩子注意到了。九公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又酸又甜,勾起唇角连连点头。
葛潮信像是得到了至高的赞美,脸颊映着炭炉的火光,眼睛含着笑意。
“我今年雕了两版,一版字大,一版字小,都用了改进的字体。
“往年雕版用的字,无不选择唐代名家入版。书坊流行的颜体和柳体,看起来漂亮是漂亮,只是不利于雕刻和印刷。
“我琢磨出一种既适合印刷又美观的字体,譬如将横笔的收笔设计成三角形,这样两次凑刀就可雕成,阅读起来也更加舒适……”
“哎呀,我的好官人,你可歇歇吧。九公来此购书,又不是来听你絮叨刻书技艺的。”一声嗔怪从书铺后方传来,只见单二娘掀帘而出,后面跟着两个小孩。
“九公莫怪,我家官人就是这副痴样,一说起刻书或者藏书就没完没了,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前日里,这人还花了一大笔钱收了一套唐代的雕版佛经,九公可得帮奴家劝劝他。”单二娘一边说着一边朝九公做了一个万福,又让两个小孩上前向九公行了礼。
“有单二娘这位贤妻在,哪里轮得到我这位外人出场?”九公笑眯眯地摸了摸寒生的额头,又将带来的豆沙团分与孩童。
天黑前,葛家夫妇牵着寒生将九公送出门外。
细雪未歇,九公怀揣着崭新的历书走过临安的桥。他走到桥对岸,回头一看,一家三口仍站在书铺门口目送,寒生远远朝着他挥手。
九公眼眶周围和心窝里都热乎乎的,仿佛揣着一个炭炉。
“九公!九公!”
倒海犬的声音唤回了九公的神志。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膝上的历书啪地掉在地上。
九公慌忙去捡,小心翼翼地拍去灰尘。
袁青迫不及待地将九公按回床边。
“九公,我们去了一趟棚桥。你先听我说……”
袁青将下午的经历一一道出。
“东颋哥说,那货郎很是可疑,四十文的东西怎会十文钱卖出去呢?火灾发生后,货郎销声匿迹,再未现身。东颋哥特意问了葛家邻居冯小幺,画了货郎像。你快看看!”
袁青回头催促着东颋。东颋上前将画像递与九公。九公接过一看,眼下的肌肉微微颤动起来。他将画像卷起来,还给东颋。
“头领说过了,此事已经了结。你俩为何私自跑去棚桥调查?”九公的语气满是责备。
袁青愣住了,他没想到九公是这样的态度。
“东颋,你怎么也跟着袁青胡闹?”九公转向东颋,痛心地摇了摇头:“葛家书铺的火灾,乃葛潮信教儿无方所致。老朽因与葛家有私,今日上午失了分寸,向头领提出了无理的要求。你二人断断不可因为老朽,违了葵组纪律。”
“去吧,别管这事了。老朽也累了,想要休息了。”
说罢,九公倒头朝铺上睡去,只留给两人一个蜷缩起来的沉默背影。
袁青和东颋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退出门去。
他俩谁都没料到,深夜,九公留下一封信,从潜火七队消失了。
天未亮,城北僻静深巷的屋子内,一盏豆灯孤零零地置于破桌一角,瘦弱的火苗仿佛受了寒,畏畏缩缩地颤抖着。
九公在一张破草席上盘腿坐着。一颗骰子在席间跳跃翻滚着,碰到九公的小腿,停了下来。
九公垂头,借着微弱的光看去,骰子朝上的一面,有六个圆点。
笑声从席子的另一边传过来。
“九公好运!我之前说过,只要掷出六,便告与九公答案。”
九公抬起眼皮,视野中出现了一个盲了左眼的男人。
男人穿着破旧,单衣袒露着胸口,侧躺在席上,单手支颐,一副无赖模样。
“不是老朽运气好。独眼牛想要什么数字,便一定能掷出什么数字。说到底,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拒绝老朽的请求。”
外号独眼牛的男人闻言,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神情由戏谑变得严肃。
“三十六年前,牛某因为一笔赌债,差点被赌场的人打死。那时拿出大笔钱财,救了我一命的人便是京城有名的大盗‘飞天檐鼠’。如今救命恩人有事相求,牛某岂敢推脱?”
独眼牛多年未见飞天檐鼠,如今恩人主动现身,却是摇身一变,成了临安府直属的潜火军老卒。
独眼牛不想去探究原因。作为一个混迹临安多年的牙人,独眼牛深知每一个看似普通的临安人,身后或许都有着不可言说的秘密。
他膝行至九公跟前,俯首在老人耳边说道:“九公要找的那个左二厢厢兵,外号叫做地老鼠,是个惯偷,有一手开锁的绝活儿。他的住址是……”
独眼牛的声音渐渐低沉,没入湿凉的空气中。
九公听完,立刻就要离开。
“等等!”独眼牛叫住九公:“牛某听说此人被一个大官人雇佣了。”
九公身子一顿,眼中寒光乍现。
“哪个大官人?”
“牛某不知。即使知道,牛某也不能告诉九公了。”
“好,老朽明白了!”
推门声打破了小巷的宁静,一个老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屋内,西面的墙壁发出极轻微的声音,一整块木板向东移动了不到两尺的距离,一个戴着竹斗笠,脸上覆着三角巾的男人从墙后侧身走了出来。
男人的眼睛很小,两条细缝儿仿佛是用刀片在石头上刻出来的,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睁着眼还是闭着。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窗边,将身体隐藏在墙后的阴影里,斜视外面。
独眼牛瞥了他一眼,发出抱歉的声音:“有故人突然来访,不得不让你先在墙后躲一躲。你也不希望被人看见吧。”
男人没有搭话,只是照例将一个满满的钱袋放在草席上,闪身退出了屋子。
尖利的铁针突然从对方指缝中冒出来的时候,地老鼠并没有反应过来。那个瘦小的,稍稍有些驼背的老人让他完全失去了戒心。
当刺疼感从脖子上传来,他的视线下移,看到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老人转眼变了一个人,眼中杀意毕现。
脖子上的血管突突跳着,地老鼠看到老人的嘴巴一张一合。
他感到那根抹了毒的铁针下一刻就要刺穿自己的血管,鲜红的血像是喷泉一般向上喷涌。
汗水从地老鼠的额头上渗出。
“我招……我招……”
他嗫嚅着,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模糊的字句。
这是郊外的一处茅屋。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处暂时的栖息地。他并不想死在这里。
地老鼠按照老人的吩咐,又写了一封信。写信的时候,那针始终没离开他的脖子。
“跟我走。”最后,老人压着嗓子说了三个字。
他被挟持着,艰难地朝着紧闭的门扉走去,脑子里拼命想着脱身的法子。
“嘭!”门板猝不及防地被人从外面踢开了。
“糟了!”
地老鼠听到老人短促的声音,一张大网随之而来,将他和挟持者一并罩住了。
天渐渐亮了,潜火七队葵组公房的蜡烛熄灭了。桌面突如其来的震动,差点让烛台倒下。
“这是什么意思?逃兵?”韩度气急,方才一掌将信纸拍在桌上。
他万万没想到,三名部下中最稳重可靠的九公,竟不告而别。
袁青一听逃兵二字,赶紧为九公辩解。
“九公怎可能做逃兵?!也许……也许……九公只是暂回临安自己家中去了。”说到最后,袁青的声音弱得细如蚊吟。
“声音这么小,你这话不是说得连自己也不信么?”韩度气极反笑。
东颋跨进门。他刚去袁青和九公的营房看了一番。
“九公的十几册历书也一并带走了。”东颋先对韩度说道,又转头瞄了袁青一眼。
韩度闻言,想到那些历书保存如新,可见九公平日里如何珍惜。如今九公和历书一同消失,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更加强烈了。
“头领,我们现在就去找九公!”袁青见韩度面有不豫之色,以为韩度真要将九公当逃兵处理,他急得要向韩度跪下来。
“狗鼻子,你别忘了,九公已经自行脱队了。”
“我们再将九公找回来就行了!头领一定比我们还希望九公归队吧?我听东颋哥说过,当初你是三顾茅庐才请出九公的。我和东颋哥就没这个待遇。东颋哥说,你这火狐狸只管给上头施压,硬生生把他从画院逼到这里来了。是吧,东颋哥?”说完,袁青转头去看东颋。
“呃?”殷东颋抬眸,困惑的目光扫过二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嗯。”
“火狐狸?”韩度皱眉。
殷东颋嘴角抽搐了两下,侧目瞪着袁青。
袁青这头,只管缠着韩度念叨着要去寻九公。
“坐下!”韩度忍无可忍,提高了音量。
刚才还围着韩度打转的袁青,立刻露出可怜巴巴的神情,悻悻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乖乖坐下了。
韩度见状,缓了缓语气,又问道:“你和东颋昨日前往棚桥,难道还以为我不知道?”
“我……那个……”袁青支吾着,斜眼去看东颋。
“去棚桥又怎么了?”
韩度听到东颋应声,目光从倒海犬移到画师身上。
“我带呆头鹅去买字帖,这点小事不至于要让韩指挥来兴师问罪吧?我可是记得韩指挥说了好几次,袁青的字不堪入目。我好心帮同袍练字,免得他写的公文上不了台面,最终还不是丢了韩指挥的脸。”
这话堵得韩度将气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哼了一声,索性摊开两手。
“你俩买的字帖呢?”
东颋像是早有准备,从随身的书箱内拿出卷轴,缓缓展开。
一位挑担货郎立于纸上,四十多岁的样子,模样普通,是混在人群中绝不会让人多看一眼的外貌。
韩度这时也不管是不是字帖了,他的目光停驻在货郎右手的手背上。那里有一个模糊的疤痕,疤痕的轮廓呈现为长方形。
“我将画像拿与九公,他的神色稍稍有变。不知九公是认出了货郎这个人,还是他手背上的疤痕?”
“东颋知道这疤痕因何而来?”
东颋摇头。韩度又问袁青,袁青亦摇头。
“你二人均为良家子,难怪认不出。这本是厢军身上的刺字,用药水洗掉后,皮肤上便留下这样的疤痕。”
大宋常将罪犯黔面刺字后充军。尤其是地方的厢军,更是广泛收纳罪犯、无赖、破产流亡者,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因此,民间常常将黔面刺字的军人称为“贼配军”。
靖康之难,宋室南渡,迫于保家卫国的形势,军人地位上升,士兵少有黔面者,所谓刺字也是在手腕、胳膊、肩背等身体其他部位刺上军队番号。
袁青是良家子,所入军籍乃潜火军,因此身上并无刺字。东颋原本是皇家画师,就更不用说了。
“九公手背上可没有那样的疤痕。”袁青嘀咕。
“所属部队不同,刺字的部位亦不同。像九公这样的临安府老厢军,就算是刺字被洗掉了,仅从刺字位置也能判断出所属番号吧。临安府一共九厢,若是右手手背刺字的话,乃左二厢。”
东颋听了韩度的解释,知道时机成熟,便将他与袁青的调查如实道出。
“冯店主提到,葛家书铺后面的藏书室平时关着门窗,唯一的钥匙由葛潮信随身佩戴。
“此外,葛家藏书室摆满书架,仅容侧身,寒生不喜欢狭窄的地方,因此从不去那里。
“偏偏货郎来的那一天,葛潮信忘记锁门,寒生一反常态地进了藏书室。细细想来,这起火灾刻意得像是被人安排好的。
“再说引发火灾的地老鼠,乃货郎卖与寒生。蹊跷的是,这位货郎自此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昨日九公看到货郎的画像,神情异常,想来九公和我一样,怀疑那场火灾与货郎有关。
“只是,即使知道货郎曾隶属左二厢,想要查出他的身份,仍是一件难事。何况,货郎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是贼吧。”韩度抬起眼皮,缓缓说道,好像是在回答东颋的疑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乌贼的贼?”袁青紧跟着问道。
韩度点了点头。眼下九公不告而别,他不能再按照之前的计划,暗自调查后再议良策。
“今年二月二日夜,葛家书铺遭盗贼闯门,幸被葛潮信发现。葛潮信敲盆呼喊,引来巡逻的铺兵。那盗贼急急退去,并未留下线索。事后清点,葛家没有失物。此事发生不久,葛家书铺即遭火劫。”
昨日黄擎走后,韩度细细回想了葛家书铺的火灾案,又将治安稽盗的档案一并翻出来查看。
不出所料,果然被他找到了一条记录。
东颋闻言,眼睛一亮。
“葛潮信家有丰富藏书,不乏珍品。难道是……盗贼出师不利,又想趁火行窃?”
韩度微微颔首。
“东颋刚才说到火灾那日,葛潮信忘记锁门。依我看,恐怕不是葛潮信忘记锁门,而是有人让他误以为自己忘记锁门。”
袁青咦了一声,不解地挠了挠头。
“头领,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殷东颋倒是反应过来了。他问道:“头领的意思,是指前任临安府推官靳非?”
“是,靳非此人颇有才能,就任临安府推官期间,手上就没有结不了的案子。不过……”韩度说到这里顿住了,目光与东颋撞在一起:“靳非结案率高,是因为他极其擅长在问讯中引导对方,诱使对方回答他想要的答案。”
“那是什么意思?”袁青仍是一头雾水。
韩度盯着袁青,狐狸眼睛眯起来,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事:“狗鼻子,今日在南教场晨练一共跑了多少圈?”
袁青很肯定地回答:“一百圈。”
“是么?你确定没有记错?”
“我心里数着呢。”
“没有别人给你计数,那一百圈是你自己计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