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书铺在棚桥北,火灾后一直未重建,废墟被官府拉绳围了起来。周边邻居,左侧是卖文房四宝的,右侧也是一家书铺。
袁青和东颋二人刚过棚桥,一群小儿手里举着绘纸,互相追逐着,口中嬉笑不止:“满潮皆是贼!满潮皆是贼!”
东颋猛地顿住脚步,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落在小儿手举的绘纸上。
跑在最前面的小儿频频后顾,不料一头撞进东颋怀里。许是撞得狠了,小儿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袁青眼疾手快,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东颋。东颋一把打开袁青的手,红着脸弯腰去捡地上的绘纸。
像是要掩饰什么,东颋只管埋头看那绘纸。滔天江潮在海天之间划出万丈银线。
银线如同悠悠纤绳,拉着无边山岭隆隆向前,岭前堆起千仞雪,浮浪逐波,乌贼起伏于山涛之间。
即使是在他这样一位皇家画师的眼中,那也是不折不扣的一幅好画啊!
东颋将绘纸还给小儿。
“没摔着吧?”他柔声询问。
那小儿约莫八九岁的模样,羞赧地接过东颋递来的绘纸。
此时一位妇人急急赶来,朝着两人施了一礼。
“两位军差是潜火七队的吧?”妇人一边说着一边朝小幺使眼色:“小幺,还不快行礼?”
冯小幺听到母亲这么说,老老实实行了礼,放下双手,有些害怕地问道:“你们是来抓寒生的?”
东颋微微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我们是来买字帖的。你说的寒生是谁?”
小幺从没见过笑起来这么好看的哥哥,红着脸低下头,没有搭话。
“寒生是隔壁葛家书铺的孩子,和我家小儿常玩在一起。”妇人代替孩子答道。
接着,她数落了小幺几句,收了他的绘纸,让他去别处玩耍,又请东颋二人去屋里坐坐。
东颋和袁青随冯妻进入文房店,与店主冯三打起招呼。
冯店主刚送走一批客人,迎头撞见来人头上的明黄色帽缨,神情微微一变。
“二位是来询问葛家书铺的火灾?那件案子官府不是查清楚了么?”
东颋思忖,葛潮信跳江溺亡一事尚未传入棚桥居民耳中。
他简单说明自己调入了潜火七队葵组,奉葵组指挥的命令,收集今年都中火灾的情报。
“我们听闻葛家书铺二月有过一场火灾。冯店主是葛秀才的邻居,一定知道来龙去脉吧?”
此时店中清闲,冯三索性坐下,将所知娓娓道来。
原来,引发那场火灾的,竟是葛家年仅五岁的幼子!
葛氏夫妇婚后一直未有生育。苦恼不已的单二娘特意请了一尊送子观音,日夜跪在观音像前诵经祭拜。
也许是诚心感动上苍,就在葛潮信二十八岁那年的寒食节,单二娘诞下一名男婴,小名唤作寒生。
葛氏夫妇将寒生视作珍宝,疼爱无比,当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转眼婴孩就长成了蹦蹦跳跳的活泼孩童。
这年仲春,一名陌生货郎摇着拨浪鼓,挑着担儿行至葛家书铺前。寒生听见鼓声,闹着要去货摊。
偏偏那日店中来了许多购书的客人,葛氏夫妇忙着招待,惯常给了寒生十文钱,让他去邀冯家的小幺哥哥,一同去货摊上买些小玩意儿。
《齐东野语·御宴烟火》:“穆陵初年,尝于上元日清燕殿排当,恭请恭圣太后。既而烧烟火于庭,有所谓地老鼠者,径至大母圣座下。大母为之惊惶,拂衣径起。”南宋第五代皇帝宋理宗初年,上元日御宴上,皇帝命人点燃地老鼠取乐,老鼠窜至太后座下,惊吓了太后。这里的太后即宋宁宗皇后杨氏。 往常寒生在货郎那里,总是买一些吃食,谁知那一日却买了一只地老鼠 。
“地老鼠是什么?”袁青问道。
“袁效用想必是入京不久吧?所谓地老鼠,是用纸糊作老鼠模样,鼠肚填充火药,鼠尾有一根点火的引线。只要将引线点燃,鼠尾便会喷射火星,反推着老鼠旋转窜动,是节日里流行的火药玩物。”
冯店主做完解释,又说回寒生。
那日寒生见父母繁忙,自己在厨房内拿了打火石,拿着地老鼠至无人的藏书室内玩耍。
说来也巧,葛潮信只要不在藏书室内,必定将门窗锁好,偏偏那日却忘记锁门。
寒生进到里面,将地老鼠点燃。老鼠尾巴冒着火星,乱窜至书架底部。
寒生掏不出来,加上年纪小,又怕父母责罚,惊慌中偷偷关上门跑了出去。
不久后,藏书室升起浓烟,葛潮信不假思索,拔腿便要冲去救火。
单二娘哭着拉住丈夫,说是寒生不见了。葛潮信双眼冒着血丝,浑身抖如筛糠,犹豫了片刻,咬牙放弃藏书室,转头与妻子一起去寻寒生。
火势迅速蔓延,邻居、铺兵、本厢厢军纷纷赶来救火。
葛氏夫妇最终在冯家找到了寒生,原来他离开藏书室便跑去找小幺哥哥玩耍。
葛氏夫妇抱住尚且懵懂的独子,二人痛哭流涕。
大火蔓延至邻家之前,火隅车赶到,及时将火扑灭,可惜葛家书铺没能幸免于难。
事后,葛潮信从衙役口中知道了火灾起因,愣怔了半天,咬牙瞪着躲在母亲怀里的寒生,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最后只得红着眼睛仰天长叹了一声。
他好歹是个秀才,明白这事要怪就怪自己这做父母的管教不严,疏忽了对孩子的防火教育。
由于寒生亲口承认了在藏书室内玩耍地老鼠一事,官府便这样结了案,葛潮信亦交了遗火的罚金。
冯三将事情经过说得十分详细,皆因他事发时也在场,许多场景都是亲眼所见。
东颋暗想,葛潮信既然接受了官府的调查结果,为何近来又说书铺是乌贼放的火?联想到那张绘纸,东颋心中鼓噪不已。
“方才见令郎手中拿着绘纸,那图案倒是新奇。”
冯三连连点头。
“昨日上午葛秀才来过,他说自己要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印书的营生。
“绘纸是他近来的雕版习作,拿来散与街上小儿玩耍。
“要说钱塘大潮倒不是什么稀奇的题材,葛秀才偏偏在江潮中加入大量乌贼,的确是前所未见的新奇构思。”
袁青插话进来。
“要我说,这画很不合理。乌贼是海里的,钱塘江里怎么会有乌贼?”
冯三呵呵笑了起来。
“钱塘大潮乃海水倒灌,巨浪将海中乌贼反推到江中,绝非稀奇之事。不过,葛秀才刻印的满潮乌贼,却是现实中极难出现的。”
“葛秀才昨日来,有提过乌贼的话题么?”东颋又问。
冯氏夫妇一起摇头。
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葛叔跟我提过。”
众人齐头望去,只见小幺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孩子气的脸上带着大人般的严肃神情。
“葛叔将绘纸送给我们的时候,教我们唱‘满潮皆是贼’。他说,被汹汹大潮卷入江中的乌贼,全都活不了。”
小幺红了眼圈,嗫嚅着继续说道:“昨日葛叔跟我说,寒生不是纵火的元凶,害人的是乌贼!”
东颋心中一沉。“潮”通“朝”,此事恐怕与他料想的一样,与朝廷有关……
“小幺,你还记得二月份你和寒生去货郎摊子的情景么?”
小幺重重点头。
“我和寒生围在货郎摊前玩了好一阵子,那日货郎一直在展示‘地老鼠’,叫卖四十文钱。
“我和寒生都想买,不过我身上只有二十文钱,寒生有十文。我自知买不起,呆在那里实在没意思,索性拉着寒生离开。
“寒生对那玩具着了迷,挣脱我的手,闹着不走。
我一生气,便自己回去了……我想,货郎最后将地老鼠十文钱贱卖给寒生了。”说到这里,小幺垂下头去,声音哽咽:“早知那玩意儿会引起火灾,我就算是死也应该将寒生拖走。”
东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小幺的手背。
“火灾跟你没关系,不必自责。小幺,你还记得那货郎的样貌、穿着或任何特别的地方么?”
小幺抬起头,眼中早已是泪水涟涟,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大概还记得他的样子。”
“那就好。”东颋转身朝着冯氏夫妇一拜:“冯店主,在下想借令郎一用。”
冯三赶紧起身。
“我家与葛家毗邻而居数十年,他家遭了火劫,如今无家可归。此事犬子若能帮上忙,殷效用尽管说!”
东颋拿出纸笔,砚台摆上书案,墨汁注入砚池,一手提笔蘸墨,侧头看向小幺。
袁青赶紧拉着小幺坐到了书案边。
另一边,韩度独坐临安府的档案库,双手捧着卷宗,翻看今年二月的结案记录。
他闭目思索片刻,睁眼又从小山状的卷宗中抽出一册,确认了封面的日期。
“官府的第一次问讯记录是二月八日,第二次问讯记录是二月十一……”韩度自言自语,手指翻到了某一页,凌厉的目光在字里行间跳动:“就是这里!”
葛潮信在第一次问讯中,提到他在二月六日夜间进过一次藏书室,离开时关上了藏书室的门。但是到了第二次问讯,葛潮信变了说法,承认可能是自己出去时忘记锁门。
韩度狐狸眼中泛起肃然之色。他埋头继续在卷宗里搜寻。
“果然如此……”韩度喃喃自语,手指停在卷宗末尾的姓氏上:“第一次问讯的是府衙内两位胥吏,第二次主讯的则是当时的临安府推官靳非。”
今年四月,靳非迁大理寺推丞,钱塘县县尉黄擎升临安府推官。韩度很清楚,两人的任免升迁,皆在太师的授意下进行。
乌贼放火,葛潮信的说辞好不荒唐。然而:“满潮皆是贼”很明显是意指朝廷。
今早九公赶来向他提及葛家书铺时,他能够感受到九公极力压抑的悲伤之情。刑狱断案,切忌审案人与案件有所牵扯,调查火灾也是如此。
出于理性,他拒绝了九公的请求。只是……
韩度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羊脂玉晶莹剔透,雕着一朵雍容华贵的白牡丹。
他的手指触摸着温润的白玉。为了将九公招为部下,他三次拜访九公的住所。
第三次,他不再搬出那些无用的说辞,而是在九公面前展示了这枚玉佩。
“九公,还记得这枚玉佩么?”
那位老厢军定定地注视着玉佩,少顷,又抬头定定地注视韩度。
良久,老人大笑一声,叉手朝着韩度躬身一拜。
“韩指挥不弃梁九,老朽愿为葵组效劳。”
韩度的手指摩挲着玉上的凹凸曲线,他有种不祥的预感。正是这种缭绕不去的感觉,让他放心不下地跑来翻看档案。
“嘎吱——”
有人推门进来了!
韩度迅速合上手中的卷宗,抬头望去,只见黄擎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韩指挥怎么来查刑狱档案了?”
“我来查看火政记录,有何不可?”
黄擎疾步走到韩度跟前,压低声音说道:“韩指挥是来为葛家书铺的火灾翻案的?那案子可是靳非处理的!
“韩指挥不会不知道,靳非是太师提上去的吧?韩指挥若想重查旧案,岂不是与恁家大人对着干?”黄擎一着急,常日特意隐藏的北方口音就会不自觉地泄露出来。
他听下属说,韩指挥要了档案库的钥匙,便立刻赶了过来。
今早,黄擎见到葵组九公陪着葛妻前来认尸,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想也不用想,一定是九公向韩度说了什么,韩度才会跑来翻档案。一想到这儿,黄擎狠狠瞪了韩度一眼。
韩度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旁的茶盏,细细嗅闻桂花茶的清香。
黄擎见韩度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干脆绕到韩度面前,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那起火灾已经顺利结案了。火灾没有造成伤亡,事主也接受了官府的调查结果并支付了罚金。我不知葵组还有什么好查的?”
韩度挑了挑眉,将尚未沾口的茶盏放下了,仰头直视黄擎。
“事主死了,怎么能说没有伤亡?”
“那是他自己跳江溺死的!这事距离火灾已有半年,韩指挥怎能强行将两件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葵组难道闲到没事找事吗?”
“是不是不相干,要葵组调查了再说。”韩度眯起两只狐狸眼睛,勾起的嘴角泛着冷意。
他还没有下令葵组重查旧案呢,这边就有人跳出来阻止了!
黄擎不依不饶地移到韩度跟前,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实话实说了!葛潮信八月初曾到府衙递过状纸。
“赵知府看完状纸,二话不说将其赶出府衙,甚至连状纸也一并烧了。那日我在外缉盗,回府正好撞见被乱棒打出的葛潮信。
“韩指挥认为,赵知府为何要这么做?其实韩指挥要做什么,本与黄某无关。若不是辛公对你颇为赏识,我又何必管你?”
黄擎翻着白眼,甩动官袍袖子。他口中的辛公即辛弃疾。
辛弃疾上任浙东安抚使之前,给黄擎写过信,嘱咐他尽量配合韩度。
辛弃疾认为,韩度常在太师身边,可凭借其族中子弟的身份,适时进言。
“这就怪了。葵组调查火灾,乃其本职。此事与辛公何干?”
黄擎的表情仿佛被鱼刺哽住,双颊的肌肉抖动了起来。
有些事情,他不便明说,但他知道韩度是清楚的。
辛弃疾早年率领两千余人的义军投奔大宋,黄擎之父即是追随辛弃疾的士兵之一。
黄擎在对金国的态度上,深受其父影响。今年年初,黄擎从朝廷动向中察觉到太师似有北伐之意。
六月,罢官多年辛弃疾受到韩太师启用,黄擎听闻消息,心潮澎湃。他预感到,辛公等待大半辈子的机会,即将来临。
如此敏感的时刻,若韩度因为一场小小的民间火灾与太师产生罅隙,对他们这些主战派是不利的。
潜火队葵组公房内,沉默的空气散发着淡淡的火药味。韩度旁若无人,闭目养神。
黄擎在一边干瞪眼,他见继续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怒红着一张脸,气冲冲地摔门走了出来。
潜火七队的营房内,九公坐在床铺边,膝上摊开一册历书。历书崭新,页面上端印刷着精美的图案。
老人的眼睛却是望着别处,思绪仿佛一片雪花,被一阵大风吹起,轻飘飘地落到了去年年底的棚桥岸边。
腊月二十四日,是民间祭拜灶神的日子。九公总会在这一天的日落时分准时出现在葛家书铺前。
细雪静悄悄地落在运河上,木桥栏杆上,覆盖着丝绒般的薄雪。九公掀开店门口垂落的毯帘,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
老人瘦小的身子瞬间被舒适的热气包裹住了。
抬眼看去,往日码满了书籍的木架上,空空落落的,待售的书籍已经卖得差不多了。
少量余货也被店主小心翼翼地收进库房。葛家书铺自上一代店主开始,过了腊月二十四便关门歇业,直到来年过了元宵节才会重新开张。
此时此刻,因货品清空显得宽敞的书铺内,一个男人蹲在墙边,右手拿着一把火钳正往炭盆内加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