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篮球竞技小说推荐上一章:大漠奇闻录
- 篮球竞技小说推荐下一章:弹丸论破·雾切3:密室十二宫
陈济作为察院的三位监察御史之一,对秘书省有监察之职,故今日列席听审。
陈济对赵师择耳语了几句,赵师择便命人端来一个铺着软垫的圆凳,又让衙役将嫌犯陆游带到堂上,让老人坐着受审。
随后,临安知府一声令下,堂外进来一个身材魁伟的圆脸胖官员,四十余岁的样子,黑亮长髯,目光坚毅。
此人一上来,先是朝着陆游的方向冷笑一声,接着才向临安知府一拜。
“堂下何人?”
“秘书省右秘书少监宗礼。”
一番例行问讯之后,审问转入正题。宗礼叙述他在火灾当日辰时进入史馆东阁检视,与陆游此前所说完全一致。
“宗少监曾在宾客面前,扬言焚史,此事当真?”赵师择问道。
“我确实说过。”
“那你是否承认,趁着检视之机,在东阁三楼纵火?”
“哼!”宗礼轻蔑地瞥了知府一眼:“古代圣贤谈天人感应,人间有忠奸,上天应之。祸起史馆,乃天之怒火。”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陈济、陆游以及韩度,眼中刀锋毕现。
“两年前,临安大火,焚毁御史台、军器监等大片官署,唯秘书省独存。那场大火,韩指挥记忆犹新吧?你因救火不力,事后遭到罢官免职。
“当时京中百姓怎么唱来着,‘公议不明,台遂焚于御史;斯文未丧,省仅保于秘书’,呵呵。
“彼时,台谏一门俱是太师爪牙,为虎作伥,不主公义,陷害忠良,罪行累累,故上天震怒,降下天火!
“如今秘书省史馆遭回禄之劫,恐怕是谄臣坐了秘省首席之位,玷污青史,端的是斯文扫地!”
宗礼最后一句,直直朝着陆游而来。
老者却是面不改色,稳如沉钟。
“放肆!”赵师择怒敲惊堂木:“你乃朝廷官员,竟在府衙大堂上大放厥词。来人,扒了宗礼官袍,先打二十大板!”
两排胥吏正要出列,韩度出言制止。
“慢着!赵知府,我朝言论宽松,昔日苏辙骂仁宗,仁宗不以为忤。依下官之见,还是先审案情。”
韩度搬出仁宗故事,赵师择惶恐,撤了杖责,将主导权交与韩度。
“宗少监,火灾当日,你是否穿着今日这身官袍?”
“正是。”
话音刚落,韩度侧身,喝令袁青上堂。袁青带着一阵风进来,一眼瞥见上首的故人陈济,乐呵呵地露出两排白牙。
“宗少监,我这部下嗅觉惊人。一旦衣袍沾染了特殊的气味,五六日内他也能闻出来。查案所需,若韩某部下有所冒犯,还请见谅。”
韩度说完,朝袁青点了点头。
袁青绕着宗礼走了一圈,朝上首说道:“宗少监的官袍上没有硫磺味。”
“这是何意?”赵师择不解。
韩度便将起火点的发现告知上官,又拿出那只银镯。
“葵组已经找到了银镯的主人。”
赵师择大喜。
“快,快宣那人上来。”
很快,一个穿着麻衣短打的男人走进来。此人二十余岁,左手拿着竹板,右手提着一个长竹篓,篓内放着一个铜瓶。
铜瓶套着一根长长的弧形铜嘴。竹篓底部兜着一个小炭炉,竹篓外插着一根铁钳。
男人将手中的器具放下,朝着知府一揖。
“草民叫做罗雨,是个提茶瓶人,日常在安荣坊沿街叫卖热茶。”
韩度将银镯举到罗雨面前。
“罗茶司,可否认得这个银镯?”
罗雨凑近镯子,定睛细看,点头不止:“认得认得!这是草民在丰乐桥张车儿首饰店定制的镯子。本月九日是草民浑家的生日,草民特意准备了银镯送与浑家。浑家小名里带个莲字,草民特意让店家在镯子上刻了一圈莲花。”
“既是你的镯子,为何会出现在秘书省国史馆内?”韩度厉声质问。
“草民实在不知啊!”罗雨急着辩解,音量不由得大了起来:“九日那天,草民早早赶去张车儿店里取了镯子。之后,草民像往常那样,游走于安荣坊街巷中卖茶。
“草民这样的身份,哪里进得去国史馆?不过是在史馆附近的巷子里走走罢了。
“到了中午,草民在史馆后面的墙根下休息,发现腰间的布袋不见了。草民的镯子就放在那个布袋里,不知是什么时候掉了呀!”
“罗茶司,韩某并未指责你是史馆火灾的凶嫌,你且宽心。我再问你,你的布袋是什么料子?”
“麻布。”
韩度闻言,露出狐狸般的笑容,他转身面向陆游。
“银镯沾染的灰烬,乃麻布燃烧的残留。这说明银镯由麻布包裹。银镯在火源点的中心,银镯周围的灰烬皆来自麻布。而纸张燃烧的灰烬,出现在火源点的外围。
“也就是说,史馆之火,最先点燃的是麻布,而非史册的纸张。陆秘监昨日对韩某说,你是用火折子点燃史册,此言与事实不符。陆秘监为何要冒领罪名?”
陆游默然不语。
赵师择着急了,起身劝道:“哎呀,韩指挥话已至此,陆秘监何不实言相告?明公想要袒护何人?秘监若有隐情,本府定为明公主持公道。”
陆游索性转头,看向堂外。
韩度见状,对赵师择说道:“既然陆秘监不愿说,便由下官替他说吧。”
话音一落,陆游的目光迅速落回韩度身上,定定地注视着他。
韩度不慌不忙地说道:“陆秘监年轻时,住在京师百官宅,与周必大周相公是邻居,关系极为亲密。韩某没有说错吧?”
陆游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陆游早年在京城,与周必大结为好友。后来周必大官居宰相,对陆游多有提携照顾。
韩度见陆游神态起了变化,乘胜追击:“彼时,明公与周相公皆是位卑言轻的小官。周相公为仓监,管辖的仓库发生火灾,未能查明起因。
“官府便将守卫仓库的吏卒全部逮捕。周相公深知朝廷之法,对士大夫宽仁,对小人苛刻。
“吏卒治罪,轻则流放,重则死罪,而士大夫不过是罢官免职。周相公主动承认,火灾由自己疏忽所致,独自顶下罪名,果被罢官免职。”
说到这里,韩度再次拿出官家手诏。
“这份手诏命葵组三日内查清火灾,否则便要将史馆守卫一并下狱。此事与当年周相公的遭遇如出一辙。韩某推断,陆秘监效仿好友,也是为了救下那些守卫。”
话已至此,陆游不得不承认了。
“韩指挥明断!老夫已经致仕,不知还能见到人间几度春秋。加之朝廷向来优待老臣,老夫就算顶下罪名,大不了被朝廷褫夺爵位和名誉头衔。老夫归乡做个布衣百姓,岂不逍遥自在?
“那些守卫与老夫不同,皆要养家糊口,一旦判罪发配,一家老小的生活就没了着落。”
“哼!小人哪知周相公大义,不过是施小义,博个虚名!”宗礼不以为然。
陆游淡淡一笑,坦然回道:“老夫这把年纪,要个虚名何用?若能实现平生夙愿,名节皆可抛。”
这时,一直未发言的监察御史陈济插话进来:“手诏在韩指挥手里,陆秘监又是如何知晓手诏内容的?还有,史馆火灾的真凶到底是谁?”
“这就要问何修撰了!”韩度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厅外。
赵师择立刻宣何昊上堂。
何昊在外面听到了堂审的全部内容,凛然入内,先看了韩度一眼,这才对着上首的知府说道:“何某在史馆任职,秉承史鱼之志,绝不会为了避罪诳语。
“何某承认,前日夜里我从葵组袁青那里知晓了硫磺一事,又从他人口中听说了手诏的内容,便去找了陆放翁。我只是将所知之事如实告知了长官,至于长官听后作何反应,那是他的事情。”
“这就奇了,你一个小小史官,何人能将官家手诏泄露与你?”赵师择一拍惊堂木。
何昊沉默。
“你刻意放出消息,阴使陆秘监顶罪,莫非你才是纵火真凶?”赵师择又问。
“我已说过,不会为了避罪诳语。若是我干的,我坦然承认。若不是我干的,纵使知府用刑,我绝不会说半个字。”
“赵知府,何修撰不是凶手。他以为宗少监是真凶,为了护住他才设计让陆秘监顶罪。”
这么说着,韩度转向何昊:“我说得对吧,何修撰?”
何昊的脸上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他认输一般,眼中的风浪平息了,合眼点了点头。
“韩指挥说得没错,我做这一切,皆是为着庇护宗少监。”
赵师择闻言,耐心全无。
“你们不是庇护这个,就是庇护那个,审了半天也不见真凶踪影。韩指挥,真凶究竟是谁,还请快快说来吧!”
韩度拍了拍手,掌声落处,东颋和九公抬着一个铁笼上来,笼中关着一只黄狸。陆游的小儿子走在铁笼后面,手里拿着一捆草药。
“引发史馆火灾的真凶,就是这只猫。”韩度手指黄狸。
“什么?!”
除了葵组和陆子聿,堂上众人皆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韩度从子聿手中接过草药,示与罗雨。
“罗茶司可认得这种本草?”
罗雨点头。
“这是荆芥,即可入药,又可做菜。我家宅院里就种了一些。”
“火灾前后,你家有没有摘过荆芥?”
罗雨歪头想了想,肯定道:“本月八日,浑家摘了一些荆芥晒干,日落后将其收回屋子,铺在橱柜上。我随身携带的布袋子,也是放在那个橱柜上。”
“这就对了!”韩度转身又问陆游:“听闻陆秘监爱猫,上京亦带着一只名叫衔蝉的花猫。又闻陆秘监精通本草,可知荆芥在入药和充作时蔬之外,还有什么妙用?”
陆游的目光早就粘在那只黄狸身上。他盯着猫儿,目不转睛地回答:“猫喜荆芥之气,无论闻或食,皆可令猫癫狂,兴奋如醉。”
韩度闻言,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口袋,塞入荆芥,丢入笼中。那猫果然兴奋起来,或跳跃或翻滚,两爪不停地拨弄袋子,啃咬抛接,如痴如醉。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那袋子突然冒出焦味,咻地燃起火来。
说时迟那时快,袁青取下茶瓶竹篓上的铁钳,伸入笼中一钳将袋子夹出,另一只手扯下腰间的汗巾对着袋子一阵扑打,迅速将火苗扑灭了。
“这是怎么回事?”赵师择大惊,离开座位,凑近细看。
韩度将烧了一半的袋子捡起,翻出里面的东西,除了荆芥,还有许多未烧完的松木片。木片纤薄如纸,表面涂抹着一层药膏类的物质,闻起来有强烈的硫磺味。
元代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记载南宋人使用一种叫做发烛的点火工具:杭人削松木为小片,其薄如纸,熔硫磺涂木片顶分许,名曰发烛,又曰淬儿,盖以发火及代灯烛用。有人考据这种发烛可摩擦生火,类似于近代的火柴。 “这种木片乃杭城特有的发烛,亦称淬儿,可摩擦生火 。罗雨乃提茶瓶人,沿街为客点茶。
“点茶时,汤水需热烫,故茶瓶下方置炭炉。罗雨随身携带的布袋中,放着点火用的发烛。
“九日上午,罗雨在国史馆附近掉落了布袋。由于布袋沾染了荆芥的气味,引来野猫,也就是最近流窜于国史馆的这只黄狸。黄狸叼走袋子,从东直舍的房顶跳入东阁。
“黄狸因荆芥的气味异常兴奋,在三楼玩耍布袋,里面的松木片不断摩擦,加上时近正午,天气炎热,遂燃起火来。”
一番解释,众人慨叹不已。
不想一场涉及朝廷两党的火灾,竟是由一只野猫意外引发。
五月十四日,陆游离京,韩度前往候潮门送别。
马车停在城门口,子聿牵着缰绳站在马下等候。
老人怀里抱着一只猫,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吟出一首诗。
“皇舆久驻武林宫,汴雒当时未易同。广陌有风麈不起,长河无冻水常通。楼台飞舞祥烟外,鼓笛喧呼明月中。六十年间几来往,都人谁解记衰翁?”
白发老翁回头遥望繁华的临安城,幽幽叹了一口气:“吾老矣,此番别京华,恐无复来。”
韩度温言宽慰:“放翁耳聪目明,文思泉涌,天与长寿,定有重游武林之时。对了,吾家大人已决定重新起用辛公,授浙东安抚使兼知绍兴府。想必六月朝廷便会有正式任命下来。”
陆游的情绪由低落转为高昂。
嘉泰三年(1203年)六月,罢官多年的辛弃疾被韩侂胄重新起用,出任绍兴知府。绍兴府附郭山阴、会稽两县,陆游是山阴人,故辛弃疾为陆游的地方长官。辛弃疾与陆游同为主战派,两人私交甚笃。 “好极好极!稼轩老弟成了老夫的父母官 ,美事一桩,老夫有许多事要与他详谈。他比老夫年轻十几岁,壮志可酬。”
说到这里,陆游凝视韩度,言辞殷切:“老夫年少时因为主战,忤逆了秦相,宦海浮沉,久居下流,而初心不改,年老仍是主战,而受到韩太师赏识。
“自隆兴和议,朝臣怯懦,安于享乐,掌权柄者,竟无一人敢提北伐。
“老夫一生唯有一愿,即收复中原故土。韩太师有北伐之志,故老夫出山相助。老夫献诗文与太师,意在劝勉太师,不忘先祖韩忠献之忠,为君为国。
“今太师掌一国权柄,而周围又多有谄媚贪鄙之徒,还望承节郎以韩氏子弟的身份,时刻提醒太师,尤其是北伐大业势在必行,然兵者大事,务必谨慎。”
韩度郑重点头:“晚辈明白。”
陆游又想起另一事。
“手诏内容,长文可知是谁泄露给何修撰的?”
“太学时,修玉与杨少保有来往。晚辈猜测,恐怕是修玉想要找杨少保商议如何救宗少监,恰巧从对方口中知晓的吧。”
陆游沉吟片刻,肃容低语:“官家宽仁过度。若亲自将那手诏拿与官家,恐怕官家亦会护着杨后,伪称是自己下诏。杨后素有权谋,与义兄内外联合,朝廷恐生变,长文亦多加小心。”
陆游嘱咐一番,终于踏上归乡之途。这一别,他再未踏入临安。
韩度送别陆游,返回府衙,殷东颋不知什么缘故,坐在公厅内等他。
“喏!”东颋笑着将一手卷递与他。
韩度不解,将手卷打开,却是一幅百猫图,花色各异,动作缭乱,或追蝶戏花,或玩鼠扑鸟,生动异常。
韩度啪地将手卷合上,脸色铁青。
殷东颋拼命忍着笑,拍拍手走出门去。
“我知韩指挥惧猫,特为你作画一幅,你回去将它挂于墙上,日夜观看,一定会治好你的恐猫症。”
不等韩度说什么,殷东颋前脚一迈,潇洒地跨出门槛。
他走到临安府衙南教场,与黄六娘汇合。今日是约定的日子,六娘早已等在教场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