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青想,他大概是受到了陆放翁那句话的影响。放翁说过,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僚,做想做之事,乃世间难得之幸事。
“呆头鹅,你不会被猫儿挠坏了脑子,变得更呆了吧?”
东颋的奚落打破了袁青的迟疑。他回过神,踏着马步,弓下腰,将脸凑近黄狸子。
那猫马上朝着他哈气。
袁青被抓怕了,吓得脑袋后仰,咻地挺直了身子。
像是要在众人跟前挽回颜面,袁青整肃表情,振声说道:“它两只前爪上,有很淡的硫磺味和荆芥的辛香!右前臂有一撮毛好像是被烫卷的,有焦味。没有烧伤!”
韩度闻言,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又询问九公:“银镯的主人,有线索了吗?”
九公正要回答,屋内突然闪进一人,却是队将朱晋。
“陆秘监来自首了!刚刚在东厅,他向赵知府坦白,史馆的火是他放的!”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使得四人愣在原地。还是韩度最先反应过来,他掀袍而起,疾走出门。
临安府衙的东厅内,赵师择很是为难地看着坚称自己是纵火者的老人。
陆游很受韩太师敬重,甚至可以说陆游能被朝廷重新起用并召入京中修史,完全是太师一手主导的。
今日在这府衙之上,他要是将太师跟前的红人治了罪,恐怕要引得太师震怒。
就在他苦于应对时,葵组指挥韩度赶到,替他解了围。
“陆秘监为何要冒领罪名?”韩度踏入东厅,朗声问道。
陆游像是早有准备,将火折子递与韩度,反问:“葵组不是在起火点发现硫磺了么?我这火折子难道不是罪证?”
火折子是保存火种的工具,竹管内有晒干的草茎、棉花、火绒、土硝以及硫磺等混合制成的燃芯,只要先将竹管的内芯点燃,盖上竹帽,内芯就可以长时间保持阴燃的状态。
火折子在这个状态下,可随时取下盖帽,吹气通风,使其复燃。
韩度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头。
“敢问陆秘监,你用火折子直接点燃了东阁内的史籍?”
“当然。”
“这就不对了。”韩度从陆游身侧走到正前方,凌厉的目光直视老人的双眼:“根据葵组的调查,点火物最先引燃的是麻布,而非史册的纸张。”
“老夫年纪大了,记错了。”
韩度勾起唇角,语气柔软下来:“好吧,就算陆秘监记错了。韩某有一事不解,陆秘监花费近一年的心血,修成国史,为何要付之一炬?”
像是被戳到了痛处,陆游的眼中划过痛心的神色,嘴唇微微颤抖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闭上眼睛,艰难说道:“老夫对两部国史的内容有诸多不满意的地方,限于时间紧迫,不得不向朝廷交差。事后老夫后悔不已,终究无法容忍那般不完美的作品收入史馆,遂起意烧毁。”
“这样的理由,未免太牵强了吧?”韩度不为所动:“新修国史共有三套,两套藏于秘书省国史馆东阁,一套藏于大内。纵使陆秘监烧了史馆内的两套,也没办法将国史完全毁尽。”
面对韩度的质疑,陆游只是合眼沉默着。
韩度转身面向知府,将收于袖中的手诏拿了出来。
“下官得了官家手诏,命我三日内查清史馆火灾的起因。明天天亮三日期满,下官恳请赵知府明日晨时召右秘书少监宗礼、史馆修撰何昊到案,再行审理此案。”
韩度的建议正合赵师择之意。他忙不迭地准了,又令胥吏赶紧去收拾一间屋子。
“陆秘监乃四朝老臣,本府特加优待,准许监外收押。”
待胥吏将陆游带下去,韩度走出东厅,远远见三位部下与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翘首站在庭院中。
那个男人一见陆游,便急奔过去搀扶。
韩度走到三人跟前,面若寒霜,低沉着声音说道:“方才我与陆秘监对质,他很清楚葵组在起火点发现了硫磺。你们三人前往六官宅时,并未向陆秘监提过硫磺一事吧?此事是如何泄露的?”
九公和东颋的脸色随之一变。袁青的目光仍在追随陆放翁的背影,听到韩度严厉的质问,他回眸不解地打量九公和东颋,随后又看向韩度。
韩度也正看着他,冰冷的眼神犹如剑戟,仿佛要将袁青穿透。
袁青脑子里嗡的一声,何昊的面孔闪回眼前。
他想起刚才陆子聿告诉他,今日何昊为了修和关系,主动前往六官宅看望陆游,并与长官单独交谈片刻。
“是我……昨夜在何昊面前……”袁青弱弱地应了一句,紧咬牙关,脸变成了紫红色。
此刻,袁青愧悔难当,恨不得当场挖个大坑把自己活埋了。
韩度狠狠地甩动袖子,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潜火七队营房内,袁青默默打包着行李。
他的东西本就不多,三两下就收拾完了。袁青却在那里磨蹭半天,与其说是收拾行李,不如说是收拾心情。
袁青想起初遇韩度,便被对方厉声呵斥,说他根本不适合吃潜火这碗饭,还让他赶紧滚回老家。
那时袁青憋了满肚子气,反而燃烧起斗志。如今他像是泄了气的皮囊,蔫蔫地躲在角落。
袁青觉得,就算是将他军棍打死,他也毫无怨言。因他将葵组的规矩忘在脑后,才会屡次闯祸。
一想到陆翁顶罪,有可能与他冒冒失失地泄露情报有关,他更痛恨自己,无颜面对陆翁的家人。
九公走进营房。不久前骷髅儿唐三送回消息,他们已经找到了银镯的主人,很快就会将那人带来。九公与韩度议完事,便回营房找袁青了。
“九公,”袁青将攥在手里的药瓶放到桌上:“放翁给的烧伤药,还请你帮我交给头领吧。”
他一边说,一边低下头。
“要是我侥幸没被军棍打死,也无脸回廉州的潜火队了。那个药膏,留在七队最好。”
九公拿起药瓶,仔细看了几眼,又塞回袁青手里:“这事儿老朽帮不上忙。要给,袁青自己去给吧。”
袁青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起来:“放翁不会真被治罪吧?火折子有硫磺和土硝的气味,起火点却是硫磺和荆芥。放翁绝对不是纵火人!”
九公笑起来:“这些话,袁青明日府衙大堂上再说吧!”
袁青抬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九公。
九公将袁青打包的行李放回床铺上。
“头领不是说,让你处理好史馆这个案子再走么?凡事需得有始有终。”
袁青握紧药瓶,终于问出了那个哽在胸口的疑问:“九公和东颋哥为何要跟随头领?韩太师恶名在外,头领却仍和太师来往。这样岂不是跟着坏人同流合污?”
“呵呵,”九公捋了捋胡子,两眼眯成了一条缝:“小子,不要管我们的理由,也不要管他人怎么说。你就问问自己,愿不愿意跟着韩头领潜火?”
“……”
九公见袁青仍是一副困惑的表情,索性坐到袁青身旁,说道:“潜火军行事,至少二人一组。你若是想不明白,就试着想想若是进入火场,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将后背托付给同行之人?”
袁青的心里,升腾起了熊熊的火焰。灼人的空气中,周围的木料噼啪作响。一只潜火手斧划开热浪,劈中了坠落的焦木。
袁青的心脏突突直跳,记忆中有一只手伸来,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突然抓住了九公的手,眼睛重燃光芒:“九公,我要怎么做,才能继续留在葵组?只要能留下来,刀劈斧砍,认打认罚!”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嗤笑声。
袁青循声望去,只见殷东颋倚门而立,美目弯弯如月,朝着他招手:“呆头鹅,你过来,我教你。”
袁青从未见东颋哥对他这般温柔,脸上一红,将信将疑地挪过去。
“你去府衙外找几根结实的藤条,绑着自己。”东颋温言细语。
“嗯?”
“呆头鹅,你没见勾栏里唱戏的,演说‘负荆请罪’么?”
袁青的眼睛在夏夜的月光下亮晶晶的,他不知东颋是在戏弄他,憨憨地挠了挠头,咧嘴笑了起来:“是个好主意,多谢东颋哥。”
九公看着门口那两个小的,脸上每一道褶子都溢满了慈爱。这位五十八岁的老兵十分肯定:一时半会儿,葵组还散不了。
半个时辰后,袁青当真去负荆请罪,原本应该在葵组公厅内的韩度却不知去向。
同一时间,韩度来到了狗儿山巷三十二号何昊的赁屋。
他开门见山:“明日堂上,何修撰还是不要为了袒护宗少监再行错事。”
何昊没有想到韩度会主动登门,他本想将韩度赶出去,免得污了他的门庭,却在韩度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之后,心中多年的怨恨化作了熊熊怒火。
“再行错事?”何昊冷笑一声:“还轮不到你这位避祸求荣的小人来教训我!”
韩度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庆元元年的初夏,他告别何昊,立即赶去太师府求情,不想他的父亲在半途拦截了他,将他关入祠堂三日。等韩度出来,六君子已被治罪。
韩度清楚,向来谨小慎微的父亲是要让他置身事外。
韩家是外戚,韩度的父兄包括韩太师皆是荫补入仕。
韩俟虽不期望儿子足蹑高位,却还是在乎进士及第的出身。因此,他将希望放在聪慧乖巧的小儿子身上。
太学事件后,韩度弃文从戎,从蔓延开来的党争中抽身而出,甚至继续与太师交好,在何昊等清流眼中,的确是避祸求荣的卑劣行径。
韩度并不否认,他对太师有所“求”。
韩度十四岁入太学,学业优异,心思却从未放在科举仕进上。
他总是趁着太学暇日,穿梭于临安城的大街小巷。
他大量收集临安城的火灾案例,一一分析起火原因,自绘潜火地图,划出全城的防火薄弱点。
在他的分析中,幼时居住的竹园山巷,火灾蔓延之迅速正是因为拥挤的民房没有修缮必要的防火墙。
韩度三次以太学生的身份向当时的执政上书,要求改革火政,尤其是针对临安城广大的茅屋区进行防火改造。
然而,三次上书皆石沉大海。
绍熙内禅,新皇登基,享有令名的赵汝愚担任右相。
韩度抱着极大的希望,第四次上书,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复,却让韩度大失所望。
数百字的回复凝缩在短短一句话中:财政困难,以大事为要。
拿着官府回函,韩度绝望地想起了昔日文相公那句“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南渡以来,朝廷多次下令防火改造,从来都是一纸空文。
执政之人换了一轮又一轮,无论是清流还是浊流,无不口口声声大呼火政重要,一旦真要执行,却是一拖再拖,缓了再缓。
于是,临安城的大型火灾一年又一年,未有停歇。
从那个时候起,韩度开始频繁出入于韩侂胄府邸。
他不再寄希望于将那个计划托付给他人去做。他要倚靠权臣之势,亲手推行临安城的防火改造!
正因如此,当他在太师府遇见了入京的陆游,他知道自己遇到了同类。
此刻,韩度面对早已与他分道扬镳的故友,注视着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孔因为愤怒而扭曲,他只感到悲凉。
陆游从未参与迫害“伪学逆党”。党禁期间,陆游依旧与“逆党”保持往来,甚至在朱熹去世后,冒着巨大的危险为朱熹写下悼词。
如今仅仅是因为陆游出入于太师府,向太师献了几篇诗词文章,即被清流一派视作雠敌。
出于相同的原因,太学事件后,韩度从未向何昊解释。只要他继续与太师保持来往,他便永远摘不掉“韩党”的帽子。
他心中有一件无论如何都要做的事,为此,担着恶名又如何!
思及此,韩度直视何昊,眼中流露出一丝痛心。他唤出了多年未说过的好友的字:“修玉。”
何昊的身子一僵,也许是想起了昔日的同学时光。
韩度走近一步,继续说道:“我知你一直为八年前未能救出太学六君子而愧悔自责。
“这次火灾,最大的嫌疑人是宗少监。宗少监曾因逆党的身份遭到罢官,修玉你又是逆党的同情者。
“此番曲折,恐怕是你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想尽办法地想要救宗少监吧。”
何昊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韩度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修玉,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明知陆秘监与纵火无关,就因为陆与韩太师亲近,而宗是被韩太师打倒的逆党,你便不顾事实,阴使手段让陆秘监主动顶罪。你这样做,与那些陷害忠良的人有何区别?”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何昊的痛处,他怒极反笑。
“忠良?陆放翁哪里能与忠良二字挂钩?”
韩度皱眉,他没想到何昊已经执迷至此。
“修玉,昔日同窗之时,你曾与我谈及,平生志向是如司马温公那般,修一部流传百世的青史。史言以真为贵,以遮丑饰美为病。
“如今你仅仅因为党争的立场不同,便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是忘了当年之志么?!”
此言一出,何昊脸色蓦地转青,唇上血色尽失。他没想到,韩度竟还记得他的志向。
韩度垂下眼帘,掩饰了眼中的微光。
“去年有人向韩太师建言,取消了党禁。太学六君子如今除了罪名,可再入太学,考取功名。何修撰若真心为君为国,还请明日府衙大堂上说出实情,还可免去一些刑罚,留在朝中实现抱负。我话已至此,就此告辞。”
韩度叉手躬身一拜,转身离去。他想,这是自己唯一一次拜访何昊的住处,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载入史册的庆元党禁,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自那一日离开太学,他与何昊便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八年岁月,朝廷中只不过是少了一位进士,多了一位潜火军小头目罢了。
他掀帘而出,却在外面的走廊上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物。
“狗鼻子,你来这里做什么?”韩度的狐狸眼睛微微眯起来,打量着站在阴影里的大个子。
袁青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九公说,你可能是来了这里。”这么说着,袁青瞥了一眼何昊的房间。
“我跟何昊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我不是有意偷听的。”袁青心虚地点了点头,急切地说道:“头领,我是来请罪的!只要让我留在葵组,什么惩罚我都愿意接受!”
韩度的嘴角勾起了微小的弧度,嘴里却还是冷冷的:“先看你明日府衙大堂上的表现。”
说完,他迈步向前走去,任由袁青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跟着。
清晨,赵师择升堂。
潜火七队葵组指挥韩度着绿袍官服入内,抬头见知府案下,右侧位置加设一个座位,坐着一位绿袍官员,乃御史台的监察御史陈济。
陈济是太师府的常客,出任京官之前是袁青老家的地方官——原廉州知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