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翁!外婆!”他尝试着叫唤亲人,却在叫了几声之后被烟气呛得咳嗽不止,眼泪不断往外冒,嗓子眼又干又疼,胸口也喘不过气来。
这种窒息般的痛苦反而使年幼的韩度冷静下来。临安火灾频发,外翁曾教过他,遇到火灾时要如何处理。
韩度尽力憋着气,眯着眼睛摸索着走到桌边,手指探到插花的净瓶。母亲喜爱插花。夜里入睡前,他亲眼见到母亲给净瓶内换上了新鲜的水。
韩度脱下睡衣睡裤,将瓶里的清水倒在衣裤上,再度返回门边,用濡湿的布料堵住门缝。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母亲身边,拼命想要将母亲唤醒。
屋中越来越灼热,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也逐渐涣散,手里却仍挥动那把母亲专为他驱蚊的团扇,想要为母亲扇去毒烟。
火舌开始通过门缝侵入屋内,门扇也发出噼啪噼啪类似木柴燃烧的声音。
那只小手渐渐也没了动作,无力地垂落。
“嘭!”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冒着火焰的门扇轰然倒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乌云般的烟雾中冲了出来,仿佛天神降临。
天神奔至床边,洪亮的声音从面罩下发出来:“没事了,孩子!”那声音带着神奇的魔力,让韩度感到无比安心。
他感到身体又涌出了力量,伸手去推身旁的母亲。
“后面的屋子里……外翁,外婆……”韩度迷迷糊糊地说道。
天神脱下身上的湿衣服,罩在韩度身上,一双大手将他抱了起来。
“别怕,吾乃美化坊火隅潜火兵章城,一定会救出你和家人的!”
韩度的记忆里,对于潜火兵是如何护着自己穿越火海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唯一烙印在他心里的,是那滚烫温度中,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头领,人已经带过来了,小底先退下了。”梁九公的声音打断了韩度的回忆。
韩度抬起头,目光落在两位部下身上。
九公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不顾袁青求救般的眼神,退出公厅并关上了门。
韩度将书放下,目光转向袁青,庄肃的神情仿佛是一位铁面无私的刑狱判官。
“狗鼻子,回来得这么晚,从茅房出来就迷路了?果然还是脑子太笨,记不住临安城的地图。今日本是约定的五日之期,看来也没有必要考你了。”
“啊?”袁青这才想起,自休沐日算来,已经过了五日。
“我记住了,九公夜里帮我补习了!九公教我,先记住街巷里那些有名的食店……”
韩度抬起手,制止他说下去。
“一,今日在实录院,你差点与何修撰动手。二,脱离队伍,超过一个时辰未归。”说到这里,韩度重重一掌拍在桌子上:“目无军纪,你把潜火队当作什么地方!”
袁青本来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又被何昊那番话搅得心烦意乱,此刻也红了脸,直着脖子辩解。
“我读书不多,但也记得廉州的夫子教过我,孔圣人说见到有德行的人就向他看齐,见到没有德行的人就反省自身的缺点。
“白日的事,我知错了,也向何昊赔罪了。晚归也是因为找去了他的住址。可是你又怎样?韩太师陷害忠良,你为什么要跟着韩太师?难道就是因为你们都姓韩吗?”
韩度的眼角勾起了小小的弧度。无风的夏夜,临安府花园里蛙声此起彼伏。
葵组公厅内安静得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
袁青瞅着一言不发的上级,心里突然开始发毛。他不由得咽了一口唾沫。
韩度开口了。出乎袁青的预料,韩度的语气里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怒气,平淡得仿佛是在与陌生人说话。
“看来还是潜火七队这座庙太小了,留不住你这条野犬。你若心里对那位施药与你的老郎中还有半点情义,就把史馆火灾查清楚了再走。”
袁青歪着头,眨巴着眼睛。他马上想到了怀里揣着的那瓶药膏,想到了自己走出六官宅时暗暗下的决心。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意识到,韩度这是要赶他走。
袁青想要再争辩什么,却在瞥见韩度凶狠的眼神时闭了嘴,耷拉着脑袋退了出去。
再度安静下来的屋子,只余一盏孤灯,火苗滋滋燃烧着,发出橙红色的光。
良久,韩度伸手揉捏鼻梁。袁青让他感到心烦。有时候,他在袁青身上依稀看到潜火兵章城的影子。
韩度调查过章城。他是一名有着负面评价的潜火兵。美化坊火隅的长官称,章城是纯粹靠着直觉潜火的野兽,一意孤行的独夫。
章城的住址就在竹园山巷。那一天,并非章城的当值日。
火灾后,韩度是在韩太尉府邸醒来的。他睁开眼睛,视野中全是陌生人。
他感到右手手臂火烧火燎地疼。后来他听人说,那大概是他被救出火屋时,不小心被周围的火焰燎伤的。烧伤愈合后,在韩度的上臂留下一道狰狞的疤。
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韩度的记忆是空白的。第二天夜里,韩度想起了全部——章城将他交给了外面的百姓,再度冲进了火海。
彼时,火隅车尚未赶到,章城是唯一一个在场的潜火兵,尽管他是从自己家里跑来,身上只穿着薄薄一层睡衣。
赶来救火的百姓拥挤在街道上,各种嘈杂的声音充斥在韩度耳边,橙红色的光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年幼的韩度越过邻居的肩膀,看到天神的背影消失在火焰里。没过多久,屋内数条火龙腾起。转瞬间,爆燃的火焰将一切吞噬。
多年以后,韩度知道了那种可怕的现象叫做轰燃。没有人能够在轰燃的建筑内逃生。
他的母亲、外翁、外婆,还有那名叫做章城的不合格的潜火兵,都未能逃过轰燃。
葵组公厅内,孤灯燃了一夜。韩度一夜未合眼,长久地盯着那一撮小小的火苗。
次日一早,殷东颋从临安府衙专管雕版刻印的胥吏那里,拿到了厚厚的一叠银镯画纸。
临安府府衙事务繁多,各种文书的需求量极大。因此府衙内专门雇有版刻印刷的师傅。
昨日韩度面圣归来,说是上面给了三日的查案时间。然而,期限的起始日设得极为刁钻,就像是故意为难葵组,官家手诏将火灾当日算作了起始日。
如此算来,真正留给葵组的查案时间只剩下一日两夜了。
时间紧迫,韩度让胥吏照着殷东颋的银镯画样,连夜刻印六百份画纸。
葵组张贴在秘书省各处的附画样告示,但并未收到关于银镯主人的反馈。
韩度决定扩大范围,将画纸分发到国史馆所在的安荣坊,以及秘书省对面的怀庆坊。
按照韩度的说法,银镯的主人不一定是官宦之家的人,也可能是平民百姓。
那个银镯虽然做工和用料都极其讲究,考虑到都中百姓骄奢惯了,富裕的平民穿丝绸衣服,或者铺翠销金的亦不鲜见,风气之盛,以至于朝廷屡禁不止。
因此,并不能从银镯本身判断出主人身份的贵贱。
韩度和袁青经过测试,判断出银镯沾染的灰烬来源于麻布,而麻布本身却是平民才会用的廉价布料。
秘书省周边的坊区,亦有着不少民居和商铺。
韩度将找寻银镯主人的任务交给了殷东颋和九公。至于袁青,昨日议案,他尚未归队。
殷东颋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就想看看韩度怎么处罚那个呆头鹅。谁知他早上去了公厅,还未开口问,九公先一步将他叫走了。
“别管那二人了。我们两个今日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东颋被九公推走的时候,只看见袁青提着一个铁笼子,垂头丧气地跟在韩度后面,往府衙的东门而去。
潜火兵原本高大的背影佝偻着,要多落寂有多落寂,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变成拙劣画家笔下毫无生气的黑白稿。
“头领不会真要把呆头鹅赶回老家吧?”东颋伸长脖子,下意识地嘀咕了一句。
“怎么,东颋担心那小子?”九公呵呵笑道。
“九公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担心那个呆头鹅?”东颋的白面皮上泛起了红晕,将手里的一叠画纸统统塞进了九公怀里。
九公顺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游刃有余地欣赏起上面带着新鲜油墨香的印刷。
“廉州民风淳朴,行事简单,乡约人情大于冷冰冰的规矩。东颋之前不是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么?纵使是一颗好苗子,从廉州移植到临安,若是不服当地水土,轻则变异,重则枯死。好苗子还得要好农夫培育嘛。”
殷东颋闻言,也盯着自己的画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对了,东颋如今习惯走街串巷了?”九公关切地询问。
东颋想起最初执行葵组任务时,稍走一点远路脚底就要不争气地磨起水泡。
他点了点头,心思转到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上了。
“今日就要和九公比试比试脚力。”殷东颋心高气傲,他虽不是自愿进入葵组,但既然已经是葵组的人了,他不愿被人认为他在潜火队只有两只手能发挥作用。
九公只是眯着眼睛浅笑,抬脚往北门走。
“九公,你方向错了。去安荣坊不是往北啊。”
“你跟着老朽走便是了。”
东颋没想到,九公带着他到了大瓦子。沿着御街,由南向北分布着中瓦子、大瓦子、下瓦子三个有名的销金窝子。
这里除了勾栏食肆酒店,也有大大小小的妓楼,更有路歧人献艺于道途。
东颋生得貌美,引得那些女性路歧人频频向他送来秋波。
东颋窘迫之极,仓惶展开一把自绘的折扇,遮了脸面急行。
这段让人羞窘的行程终于在大瓦子的一处破庙前终止了。
东颋听见九公与人熟稔地打招呼,又闻到四周浓烈的酸臭汗味,他放下扇子,庙堂中或坐或躺着诸多衣衫褴褛的乞丐。
为首一人,蓬头垢面,瘦若骷髅,正与九公热络地攀谈。
“放心好了,昔日没有九公相救,我早已饿死路途。只要是九公吩咐,我骷髅儿唐三赴汤蹈火,定与九公办妥!”
九公将大半画纸分给唐三,那人转头就扯开嗓门,令众丐过来。原本还懒懒散散的乞丐一呼百应,端着破碗簇拥过来。骷髅儿拿起一张画纸,举过头顶。
“小的们,拿上这些画纸,通知外面的兄弟,今日专管去那销金银的首饰店做活儿。日落前,只要找到画上银镯的主人,我骷髅儿便将这大瓦子的地盘分一半与他!”
众丐欢呼。
唐三两手朝左右一划,顿时鸦雀无声。唐三吩咐一个小丐将画纸分发众人。转眼的工夫,众丐星散而去。
九公拜谢骷髅儿,与东颋继续前往安荣坊。
“京中原来有这么多乞丐。”东颋一边走一边皱眉慨叹。他之前还想着,仅靠葵组的人手,等把临安的金银饰铺子访遍,必定是一两个月以后了。
“向来如此。越是繁华的地方,富人越多,相应的乞丐便也多了。临安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天下的乞丐就像水往东流,自然而然地往这里蚁聚。”
东颋脚步微微一滞。九公说的“向来如此”,意即那些乞丐一直都在。
而他目光所及之处从未出现过乞丐,便以为华贵天城,自是无丐。
他想起自己在临安画院五年,该学的技艺都学了,画作日趋精巧,而老师总是看着他的作品轻轻摇头。
“工有余,气不足。”
他长久地苦恼于无法领悟到老师口中所谓的“气”。此时此刻,东颋有些庆幸自己被韩度强行调入葵组了。
他有种感觉,若继续待在葵组,或许他能弄清楚自己的画作中究竟缺了什么。
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查清史馆的火灾,他并不希望葵组就此解散。
两人在安荣坊寻访一番,没有收获,又转入怀庆坊,将画纸散入那些中小规模的人情茶肆,一趟下来又去了一天,依旧没有获得有用的线索。
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唐三那里。估摸着众丐也该传回消息,九公和东颋返回府衙。
两人穿过月洞门,远远听到葵组公房内传来袁青的哀嚎,仿佛他正在遭受虐打之类的酷刑。
再看房门,大热天还紧闭着,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九公推门而入,东颋紧随其后,好奇地探头往内窥看。只见袁青追着一只大黄狸满屋子乱窜,猫毛如春天的柳絮满天飞。
三张圆凳东倒西歪。黑漆书桌上,插着数枝茉莉花的白釉净瓶可怜地横躺着,瓶里的水漫了半张桌子,正滴滴答答往地上落着。
下方形成了一个小水洼,飘着几张公文纸。七八支毛笔散落一地。桌腿下,两尺长一尺宽的铁笼子敞开着笼门,旁边倒着一个打翻的茶盏。
“九公,东颋哥,帮我拦住它!”袁青瞥见两人,像见了救星似的哀嚎着求救。
那猫见门开了,瞅准机会往外逃。九公老当益壮,弯腰单手一捞,竟一把抓住了黄狸的后颈,将它提溜了起来。
原本还张牙舞爪的狸子如同蛇被按住了七寸,瞬间老实了。
“九公……”袁青泪眼汪汪地扑了上来。
殷东颋这才注意到,袁青脸上有三条平行血道子,从左额斜着划过高高的鼻梁,一直延伸到右嘴角。
他肤色黝黑,乍一看瞧不出异常。如今走近了,更觉三道抓痕触目惊心。
东颋只觉得自己的脸也隐隐作痛起来。
“这下好了,黑门面披红挂彩了。”东颋纵使心疼,嘴上还不忘嘲一句。
袁青摸了摸脸,像个跟自家翁翁告状的小孩,委屈巴巴地凑到九公旁边说道:“头领让我在国史馆抓了一天的野狸子。喏,就是这只!听那些胥吏说,端午过后它不知从何处跑来,常在东直舍附近流窜。
“尤少监还遣人抓过,他们没抓着。我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抓住的。刚才回来,我想着天气炎热,倒了点水喂给它,没想到刚打开笼子它就跑了!”
说着,袁青举起自己的右手,露出手背上两道血痕。
“野生的,就是容易伤人。”韩度的声音紧随而至。平常的语气落在旁人耳中,莫名有些阴阳怪气。
殷东颋侧过头,见韩度远远地坐在角落一张朱红靠背交椅上,面对满屋狼藉依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风度。
只是不知什么缘故,那双凌厉的狐狸眼一直盯着别处。
东颋乌目一转,笑若春风:“韩指挥,你坐那么远作甚?这只黄狸子,大概就是陆秘监在东阁听见那几声猫叫的正主吧。你身为葵组指挥,理应过来亲自检查检查猫儿。”
“咳咳!”韩度握拳于唇边,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脸色微微发青。
他终于将视线转到了三人站立的位置,瞪了画师一眼,双脚纹丝未动。
随后,他面向老卒:“九公,抓稳了,千万别放跑了猫儿。”
说完,韩度视线右移,目光落在袁青脸上,眉峰微蹙,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狗鼻子,你检查一下,猫儿身上是否有火燎痕迹?再闻闻有什么气味。”
袁青有些迟疑。昨夜之事他还耿耿于怀。说来也怪,他思念家乡的徐翁,也说过想回廉州,可韩度当真说要赶他回老家,他又难过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