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度听罢,半垂眼帘。此时此刻,他的眼前燃烧着熊熊烈火,右上臂火烧火燎地疼,仿佛那道许久未发作的旧伤再一次发烧发烫。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眼中恢复清明,朝长兄摇了摇头。
“弟当初脱下儒服,换上戎装,并非太学一事,只因弟早有潜火之志。临安府潜火七队,向来没有临阵脱逃之人。尤其是在我这里,只有战,没有和。”
韩照愣住了,他又气又急,颤抖着一根指头指着四弟,咬着牙连说了几个“你”。最后,他用力一跺脚,双臂一甩,扭过头去。
“你呀你,你这个拗脾气,怕是与你娘学的。”
话刚出口,韩照就后悔了。他斜眼去看四弟,果然见他神色有变。
韩照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哪句话不提,偏偏提四弟的亲娘。
韩度的亲娘戈氏因与丈夫一次口角,竟赌气带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回了娘家。
韩俟亦堵着一口气,无论如何不肯低头请戈氏回来。
戈氏性烈,本是临安竹园山巷一家绸缎庄的独女,天姿国色,十六岁时嫁与韩俟为妾。
戈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凭着绸缎庄的生意倒也衣食无忧。
加上临安百姓以生女为贵,戈家夫妇将女儿视作掌上明珠,见女儿哭着带着外孙回来,心里一软,任其留了下来。
谁都没有想到,这场夫妻赌气持续了数年。就这样,韩度在母亲的娘家长到七岁,直到临安城一场大火吞噬了整个竹园山巷。
而韩度是戈家唯一获救之人。
此后,韩俟将小儿子接回了太尉府。也许是怜其年幼遭此火劫,韩府上上下下包括夫人,对韩度疼爱有加。
刚回到太尉府的韩度乖巧谦逊,读书上进,有礼有节,甚得父亲和夫人喜爱。只是很长一段时间,他绝口不提自己的亲娘和外祖外祖母。
韩照并不清楚自己这个庶弟究竟在大火中经历了什么,既然弟弟绝口不提,他亦不问。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急,贸然提到了韩度亲娘。他正想着要如何挽救,门外响起女人的声音。
“大郎,天色暗了,奴婢要进屋点烛了。”
来人正好缓解了韩照的尴尬。他赶忙起身开门。
一位女使进屋,熟练地走向灯台的位置,一一将拇指粗的白烛点燃了。晦暗的书斋顿时亮堂起来。
微微的硫磺味飘入韩度的鼻子。
他抬起头,凌厉的视线追随女使的身影。就在她即将点燃最后一根蜡烛时,韩度起身,叫住了女使。
“把你手上那东西给我看看。”
女使羞涩地将手里的木制品递与狐狸眼的玉面公子。
三刻钟后。韩太尉府的男主人亲手拎着一瓶凤泉酒入席。他环顾一圈,没有看见小儿子的身影。倒是大儿站在一旁,缩着脖子满脸赔笑。
老父立刻明白过来。
“哼!”韩俟将靛蓝酒瓶重重置于桌上,唇边的两撇胡子气得翘了起来。
“不肖子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此时韩度正驱马赶回府衙,自然是听不见父亲的怒吼声了。
另一边,九公等人按照计划,继续前往宗礼宅邸,不料却吃了闭门羹。
自火灾发生以后,宗礼返回家中,闭门待罪。
作为右秘书少监,宗礼每日早晚两次检视史馆。史馆失火,他这位直接管理安全的官员肯定是第一个要被朝廷追究责任的人。
不出所料,火灾次日,超过半数的台谏官发起了针对宗礼的奏劾。
过去长达六年的时间,御史台的台谏官统统是韩太师的爪牙,如今情况好转,过去的“逆党”官复原职,清流一派在御史台也夺回了少许席位。
然而,要对抗韩太师的韩党:“逆党”的力量仍旧是太弱了。
如今借着史馆大火,御史台的韩党趁机发难,宗礼自知他不过是政敌燎起大火的引子,索性先把引线一刀两断。那火要烧,便烧他一个人作罢!
宗礼既然做好了待罪的准备,自然不会把葵组几个小小的兵卒看在眼里。
何况,葵组指挥又是一个姓韩的,宗礼将韩氏视作政治昏暗的源头,凡是跟姓韩的沾边,皆是恶臭浊流。
清源最怕被墨染,他连自己的顶头上司都敢顶撞,更不会在乎什么葵组薤组葱组了。
因此,宗礼根本没给九公三人进门的机会。宗府门人奉了主人之命,从门缝内探出一个头,连呼几声“去去去”!
士大夫之家到底讲究个体面,门人不至于拿着笤帚当街赶人,冷脸将一封书函交给为首的九公,扭头就关上了门。
九公将书函打开,薄薄一张纸,只有两行诗:“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赖有史长存。”
殷东颋侧头,目光轻轻扫过纸张,优雅得犹如飞燕掠水。袁青也有样学样,跟着将头凑过去。那上面的字他倒是认识,连在一起他就不知其意了。
“九公,这是什么意思?”
九公叹了一口气,与东颋对了对眼色,便将纸张折叠收好。
“回去再说吧。”
袁青撇嘴。那种只有他一个人在状况外的被抛弃感,再度悄无声息地爬了上来。
他酸溜溜地想,肯定又是跟韩头领……不,韩太师有关。
此时日落西湖,斜阳照射着御街的青砖,街边的食店纷纷将晚餐的招牌挂到了门店的显眼处。三人骑驴回府。
“唉哟——”袁青突然捂着肚子痛呼起来。
“呆头鹅又怎么了?”
“我肚疼,要去茅房……哎哟,你们不用等我,先回去……”袁青不敢看其他二人的眼睛,一边呻吟着一边滚下驴背,火急火燎地朝着路口一处邸店跑去。
他躲在店家的圊厕中,估摸着九公和东颋都走了,这才鬼鬼祟祟地走出来。
“何昊的居处,是在狗儿山巷三十二号。狗儿山巷是在……是在……”
袁青努力回想着韩度之前要他暗记的潜火地图:“教睦坊!没错,我记得那里有专卖五味杏酪羊的李二嫂肉食店。”
袁青喜笑颜开,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之前在实录院,他留了一个心眼,从胥吏那里打听了何昊的住址。
何昊对韩度怨恨颇深,九公和东颋又不愿袁青过问太多,这反而激发了袁青一探究竟的心思。
他向来是个憋不住事的人,疑问一旦落在心里,不弄清楚他就觉得不安生。
何况,徐翁教导他要跟着有德行的人学做人,袁青强烈地想要确认韩度是否是值得他追随的头领。
“你们不告诉我,我便自己打听!”袁青小声嘀咕着,按照脑中的地图路线找了过去。


第七章 史馆祸(下)
狗儿山巷三十二号,乃多人聚居的赁屋。
木屋瓦房,楼上楼下的口字型建筑。
每户赁屋无厅事,只直头房一间,逼仄狭小,加上紧挨街道,小经纪人的沿街叫卖从早至晚,深夜亦不减。
何昊出身闽中的小地主之家,虽说是个进士,但官阶尚低,租不起大屋,更别说买房了。
朝廷虽说也有百官宅之类提供给中低层官员的官房,但数量有限,不知猴年马月才排得到何昊。他便和京中大多数外地籍贯的官员一样,赁屋而居,将妻儿留在老家。
袁青找到这里,随便找了楼下围坐闲聊的人询问何昊,马上就有人指向东侧二楼的一间屋。
袁青顺着指引上楼,天气闷热,屋子敞着门,仅垂下半卷竹帘。
他从竹帘的缝隙往内窥看,见一人影独伴青灯,正在伏案夜读。
“何昊!”袁青直呼其名。
他将名字重复了六七遍,对方大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进来吧。”语气很是敷衍。
袁青掀帘而入,开门见山地问:“你是厌恶韩太师,连带着厌恶头领么?”
话未说完,何昊转过身来,两只眼睛像瞪着鬼一样瞪着来人。少顷,何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宋代兵卒穿红色戎装:“赤佬”是时人对兵卒歧视性的蔑称。 “小赤佬 ,没想到你还找上门来了。白日在官署没有动上手,心里惦记着睡不着了?”
袁青先是摇头,接着又点头。豆灯的火光照不见他的全脸,昏暗中两眼的眼白像是两个晃动的白点。
“我不喜欢你,不过我承认,那时是我错了,在此赔罪了。”袁青双手抱拳,诚恳地行了一礼。
施礼完毕,袁青抬起头来,双目灼灼如电:“我还有不明白的事,所以来问你。”
潜火兵这般坦率的态度,反而让何昊有些吃瘪。他干瞪起眼睛。
何昊不说话,袁青就不动。他像一堵墙那样堵在进门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何昊再度开口了。
“小赤佬,看来你相当在意那个姓韩的贼头嘛。一个兵若是将信任给与错误的将领,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当初我就是信错了人……”
他的话猝然而止,垂眸稍稍沉默后转移话题:“你们去过宗少监府上了?韩党的人要抓纵火犯,要么是我,要么是宗少监。”
“你不是,我在你身上没有闻到硫磺味。”
“硫磺?”
袁青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他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何昊实情,转念又想到何昊并无嫌疑,便将起火点找到银镯,镯上沾有硫磺味等事,一一告诉了何昊。
“那么,你在宗少监身上闻到硫磺味了?”何昊来了兴趣,将灯烛拿近了一些。
“没有,我们没有见到他。宗少监只让下人送出一张纸,纸上写着诗,一死什么孤忠之类……”袁青勉强记得几个字。
何昊的眼珠仿佛点燃的石炭,一瞬间有了灼人的热度。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赖有史长存。”他缓缓吟出诗句。
“你怎么知道?”这下轮到袁青诧异了。
“我当然知道!”何昊的眼神陡然转冷,双眼冒出了白刃般的寒气:“这诗是悼念赵汝愚相公的诗,害死赵相公的就是韩侂胄这个奸贼!”
先皇光宗执政晚期,罹患疯病,朝政混乱,民心惶惶。
宗室赵汝愚,外戚韩侂胄等人发动宫廷政变,迫使先皇退位,扶立太子登基。
赵汝愚素有大志大才,身为执政宰相,推荐理学大家朱熹为新皇的经筵讲师,推行一系列改革,朝廷吹入一股清风,一扫之前的阴云密布,政治转入清明。
一时间,人心振奋,世人以为“小元祐”。
新皇即位的翌年,使用新年号庆元,两字分别取自仁宗年号“庆历”和哲宗年号“元祐”,有着改革进取励精图治的寓意。
然而,就在局势一切向好之际,韩侂胄为了自身权力,纠集一批同党向赵汝愚开火。
一系列流言攻击之下,赵汝愚罢相,贬谪地方。朱熹亦被罢官。
次年春,赵汝愚贬死于前往永州的路上。
消息传入京城,朝局再次动荡,士人为其不平,百姓为其痛心。
有人特意作了一首悼亡诗:“左手旋乾右转坤,群公相扇动流言。狼胡无地归姬旦,鱼腹终天痛屈原。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赖有史长存。九原若遇韩忠献,休说渠家末代孙。”
此诗立刻在京城中流传开来,老弱妇孺皆能口诵。
早在赵汝愚罢相的消息刚刚传出,临安太学生杨宏中、林仲麟、徐范、张行、蒋傅、周端朝六人便冒死上书力保赵相,被韩侂胄心腹临安知府逮捕治罪,处以五百里外编管的刑罚。
时人赞其为“六君子”。
最初,何昊亦与六人一起,预备共同上书。
然而,杨宏中等人顾念何昊乃三代单传,家里仅有一个寡母,便以“行孝”的名义将何昊劝退。
随后,六人即遭到逮捕。何昊为了救人,想到了同窗好友韩度。
何昊认识韩度的时候,韩侂胄尚未发达。两人住在太学同一间寮舍中,虽性格不同,爱好不同,却莫名地很合拍。
绍熙内禅后,韩度常出入于韩侂胄府邸。何昊并不生疑。以他对韩度的了解,他坚信好友与围绕在韩侂胄周边那些权势熏心的利禄之徒绝非一路。
正因如此,知府衙门的差役到太学抓走六位学生之后,何昊急忙找到韩度,请他帮忙营救六位同学。
韩度既未明确地表示应允,亦未拒绝。他回复何昊,会连夜赶去韩侂胄府邸。他这一去,便再未返回太学。
次日,临安知府迅速判了六位太学生的罪行。
等到六人发配地方,何昊和一帮太学生赶去城外送行,韩度依旧没有露面。
彼时,韩侂胄党羽针对政敌的一系列迫害正如火如荼地展开,不仅是京城的太学生和府学生,连地方州学的学生也因为声援赵汝愚朱熹等人而遭到官府通缉。
天下的读书人与韩党的矛盾愈发尖锐,而斗争的结果却呈现一边倒的形势。
又过了半个月,何昊听闻韩度已从太学退学,转入武学。
这样的时机,不得不让他怀疑韩度根本是想置身事外,甚至是已经站到了他家那位大人身边。
“我原以为那人是不同的,却是我看走了眼,姓韩的枉读了圣贤书,终究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袁青听了何昊一番讲述,脑中变得更加混乱起来。
他不知道该要相信哪一个。朝堂上的事对他来说太难了。按照他朴素的想法,读书人向官府上书算不上罪行。
虽说袁青在家乡的义塾只读过三年书,但若是义塾的同学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治罪流放,他是无法接受的。
难怪义塾的夫子那样讨厌韩太师,袁青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让袁青困惑的是,倘若韩度真是小人,那么九公和东颋哥为什么要跟着他?他们一定知道韩太师的所作所为。
袁青就这样带着更大的疑问,离开了狗儿山巷三十二号。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不久,何昊也整衣出门了。
御街上的食店,餐牌由晚餐牌子换成了夜宵,提着食盒的送餐人仍旧忙碌地穿梭于人流中。
杨皇后出身卑贱,无父无母,不知姓甚名谁,从小在高宗吴皇后宫中当宫女。发达以后,杨皇后认太学生杨次山为义兄,随其兄姓。 何昊沿着御街走了两刻钟,在杨少保杨次山的府邸前停了下来。杨少保也曾是太学生,而今更是杨皇后的义兄 。
他敲开了杨府的朱门。
潜火七队的营房就在临安府衙内。袁青返回府衙,在帐前统制司的门口遇见了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九公。
时近二更,府衙内仍有大量公差夜值,点点灯火犹如繁星。
九公站在灯火中,板着一张脸,一副袁青闯了大祸的严峻表情。他二话没说,拉起袁青就去了葵组公厅。
此时韩度正独坐于公厅内,单手拿着一本《老学庵笔记》,却是许久未翻页了。
他的眼睛盯着纸面,思绪却回到了七岁那年。
毒烟不断从门缝中钻进来,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高,仿佛置身于熔炉。
“娘!娘!你醒醒!”韩度哭泣着趴在母亲身上,不断摇晃着她。
深夜,他被烟气熏醒之时,母亲已因毒烟陷入昏迷。韩度爬下床,想要找另一间房里的外翁外婆,走到门边,却被滚烫的门板挡住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