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秘书省,在街边租了三头毛驴,骑着往六官宅的方向而去。六官宅乃官邸,配与都中无房的京官。陆游就居住在六官宅第六间。
从秘书省往六官宅的道路不长不短,正好够袁青听完九公的解释。
他这才明白,宗礼、何昊之所以与长官陆游不和,也是因为陆游与韩太师走得太近。
这位韩太师,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以至于那么多人恨他憎他?
袁青觉得韩头领和陆翁都是好人,与那二人相亲近的韩太师自然也是好人。
袁青骑在晃晃悠悠的驴背上,不由得感慨,京城的事情好不复杂,到底还是廉州好,家乡人情简单,好即是好,坏即是坏。
袁青有点想家了。
陆游四十余岁在南郑(今陕西汉中市)从军期间,多次猎虎:“中岁远游逾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幕,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吹角……”其中一次,陆游在众人面前,举剑刺杀一只老虎,血溅白袍。余生中,陆游一直以此事为傲,将虎皮和染血的袍子带在身边,并在笔记和诗作中提及此事:“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圣时未用征辽将,虚老龙门一少年”。 然而,到了六官宅,进了那间开辟了药圃的小院子,进屋撞见墙上挂着的宝剑和一张虎皮时 ,袁青又将思乡之情忘在了脑后。
袁青再次见到陆翁的时候,老人正坐在书斋“老学行庵”的窗下,伏案练着草书,紫砂香炉内燃着名曰双井陈韵的文人香,案边高高摞着十几卷的《剑南诗稿》。
他一身布衣装扮,脑后简单地包着白色头巾,腰上缠着厚厚一圈护腰,双股上趴着一只呼呼大睡的肥猫,正是袁青从树上救下来的衔蝉。
“小官人,我们又见面了。”陆游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抚摸着膝上那只惊醒的花猫。
袁青讪讪地笑。
“上次失礼了,我还以为陆大人是郎中呢。”
衔蝉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陆游的眼睛也眯了起来。
“小官人没说错。老夫在山阴老家常常挂着药囊行医施药,乡里众小儿眼中,我恰是一位老郎中。你也不用称呼我为大人,如今老夫已经致仕,还是称呼老夫之号‘放翁’吧!”
说完,他又转头看向其余二人:“梁效用,殷待诏,老夫在袁效用那里早已耳闻二位大名,请坐。”
一位四十余岁,同样是布衣装扮的男人端了茶水过来,斟了茶递给葵组三人。
“寓所简陋,仅有二人一猫,各位见谅了。这位是老夫的小儿子子聿。老夫在山阴隐居多年,不承想,去岁竟被朝廷召入京中修史。我那小儿子顾虑老父年老体衰,陪同上京。”
九公将茶盏凑近嘴边,一饮而尽,东颋则是小抿一口。袁青见两人喝茶,便也笑嘻嘻地将茶一饮而尽了。
将茶盏放下,九公开口了。
“陆秘监知我三人来意,小底就不客套了。言及修史,秘书少监宗礼不久前曾扬言要烧了新修国史。
“请恕小底直言,宗少监的原话是‘陆务观少逆秦,老谄韩,乃晚节不保,与贼为伍。如此谄臣,有何资格修史?即便书成,必非信史,不如一把火烧之’,此言有多人作证。
“昨日史馆起火,宗少监曾入东阁。彼时陆秘监也在东阁内吧?陆秘监认为,昨日之火是否与宗少监有关?”
“无关。”陆游答得斩钉截铁。
“此话怎样?”
“老夫知宗礼为人。宗少监忠直,那话不过是他在家宴上的醉语罢了。
“老夫与宗少监,犹如昔日王荆公与司马温公,只有政见不同,无私人恩怨。宗少监孤傲刻薄,然恪尽职守,每日早晚,必至东西两阁视察,不避寒暑。
“昨日,老夫在东阁一楼待了片刻,遇见入阁检视的宗少监。他问起老夫为何在此,老夫答本月即将离京,余生恐无机会饱览皇家藏书,便趁今日再将珍本一览。
“老夫言罢,宗少监例行公事,将一楼细细检视一番,又上楼去了。待他检视完毕,从楼上下来之时,老夫也看见了,样子并无异常。”
“那么何修撰呢?”
“宗少监走后,老夫上到二楼,待了一段时间,碰见同样也是进来阅书的何修撰。此人曾是太学优等生,进士及第,素有大才,日后必是国之栋梁。
“故老夫叫住他,说了一些劝勉之语。他没有久待,拿着书册离开了。老夫留在阁内,时近午时,老夫听到数声猫叫。阁内并未养猫,不知猫叫何来。
“老夫正纳闷,上方飘来烟味。老夫欲上三楼探查,大批守卫涌进,推着老夫出去了。老夫琢磨,直舍内说不定还有宿卫之人,便入直舍寻人。
“不出所料,何昊就在其中,却是抱着书本沉沉睡去了。老夫正要叫醒他,却是脚下一滑,摔倒在地,闪到了腰。”
说到这里,老人伸手摸了摸护腰,自嘲道:“看来不服老是不行了。若非潜火队韩指挥和袁效用蹈火相救,老夫恐怕是要躺在棺材里归乡了。”
“父亲说什么话。坐久了又要腰疼了吧,让儿扶你去榻上歇着吧。”子聿起身,将老父亲从书案边扶起,让他在榻上半躺半坐着。
见状,九公不便继续叨扰,他朝东颋使了一个眼色。
殷东颋将银镯拿出。
“陆秘监是否见过此物?”
陆游接过细看,摇了摇头,又将镯子递还。
葵组三人起身告辞。临走前,陆游叫住袁青,让儿子交给他一罐药膏。
“士人视老夫为诗人,朝廷视老夫为史官,乡人视老夫为郎中,老夫自视何人?”他幽幽望了一眼墙上的宝剑与虎皮,语气悲凉,随后将目光落在袁青身上。
“小官人,与一帮志同道合的同僚,做想做之事,乃世间难得之幸事。这药膏治愈烫伤烧伤有奇效,你收着吧,老夫倒是希望你永远用不着。”
按照军规,袁青不得收受他人物品,但袁青又怕自己的拒绝会伤了老者的心。他转头去看九公,见九公点头,这才将药膏收下了。
走出陆宅,恰有一阵微风吹来,袁青突然朝药圃的方向看去。他快速吸了吸鼻子,径直走进了药圃里。九公和东颋见状,立即跟上。
袁青在一排卵圆形叶子的绿色植物前蹲下身子,鼻子凑近叶子又闻了闻。
“这是什么?”袁青询问陪送出来的子聿。
“哦,此乃荆芥,是家父以前在南郑见过的本草,可祛风、解表、透疹、止血。”
“放翁最近用过这种草药么?”
“没有。”
袁青确信,这种草药的气味正是他在银镯沾染的灰烬上闻到的。不过,他并未在放翁身上闻到荆芥之气。这说明子聿所言非虚。
归途中,袁青将此事告知九公和东颋,并暗暗发誓,一定要查出史馆火灾的真相。
韩度入了和宁门,几位小黄门抬着一顶竹骨纱窗的凉轿正等着他。为首是入内内侍省的押班,见到韩度上前一揖。
韩度这样的九品武官,按规制入和宁门只能步行。
不过,早在庆元五年,韩度高中武科举探花,授承节郎入宫觐见,宫内就为他破例了。彼时韩皇后尚在,韩太师风头正劲,宫里宫外对这位刚到二十一岁的小郎君巴结得紧。
韩度上轿,大红轿顶犹如一朵祥云,穿梭于凤凰山麓翠屏般的峰峦间。轿子在内花园一处水榭环绕的凉殿停了下来。高木如云,蝉声喧聒,更觉暑日炎炎。
韩度入内,穿过庭院,上殿,不到半刻钟的功夫,他便走出来,自己掀了轿帘坐进去了。
他心中烦闷,将纱窗开了少许,远远望见莲花池里的大伞绿叶,缓缓吸了一口气——只是普通的空气罢了。
要是那个狗鼻子,大概能闻到风中的莲香吧。
韩度这么想着,有些遗憾。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真正遗憾的,是凉殿中并无天子。
入暑后,宫中建筑纷纷撤去四壁的格子门窗,换上竹帘。所谓凉殿,即是这样的建筑,四面通透,竹帘半卷。
韩度入内,偌大的空间仅有一个十几岁的小黄门立于御座旁。御座前方垂着水晶珠帘。
尽管隔着远远的距离,韩度却很清楚,珠帘后没有人。
他依礼朝着帘子叩拜。之后小黄门上前,将官家手诏交与他。
手诏上的内容,是命他三日内查清国史馆火灾起因,否则将史馆当值的守卫全部下狱,葵组解散。
韩度恭敬地接下手诏,许是凉殿降暑效果太好了,韩度走出大殿,心里也咝咝冒着凉气。
他想起朝臣间,有个秘而不宣的共识。杨皇后擅书法,模仿官家字迹,几无差别。外臣接到宫里传出的手诏,心里总是会咯噔一下。那到底是官家的手诏,还是杨皇后代之?
是真是假,臣子们不敢深究,也无处深究。他们能够见到官家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
韩度回忆,他上一次见到官家,还是雨雪纷飞的正月。
官家驾幸太师府,宴席上,滑稽伶人表演民间卖伞,那大伞只油了外面,客问,伶人曰:“正油(政由)外面,不油(由)里面。”
那话,是在讥讽韩太师把持朝政,政事由他这位外臣说了算,而不是宫里面的那位天子。
满座宾客,听懂的不敢笑,没听懂的不知有何可笑,宴席骤然冷了下来,偏偏官家突然大笑起来。
从那以后,官家越发荒怠于朝政,玩乐于深宫。
官家到底是听懂了而不在乎,还是根本就没听懂,韩度不得而知。恰好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传出杨皇后伪造官家手诏的流言。
韩度摸出袖子里的手诏,又细细看了一遍。
他知官家昏庸,却不失宽仁之心。史馆失火,若查不清根源,便要牵连一众守卫,这般不恤下情的命令绝无可能出自官家之意。
韩度定定看着那张明黄色的手诏,使人联想到潜火七队的帽缨。
这恐怕是杨皇后给自己这位姓韩的一点小小颜色。
倒是个消暑佳品。
韩度合了眼,将手诏收了起来。
轿子停在和宁门,韩度换了马。和宁门外连着御街,道路两侧放置着大红色的长排木杈子,乃路禁的标志。
韩度一人一马过了木杈,沿着御街向北,行至六部桥,道边一位士大夫模样的中年男人骑在一头毛驴上,目光直视和宁门的方向。
韩度认出那人,立刻滚鞍下马,牵着马趋步上前,叉手朝那人行礼。
“大哥,你到六部办事?”
“哼,明知故问。”男人见了韩度,嗔怪了一句又马上露出喜悦之色:“你大哥这样的闲官,专程跑到这边来,不就是为了等你么?我听说你进宫面圣了。”
说话的男人叫做韩照,头裹逍遥巾,一身素白凉衫,三十六七岁的样子,乃韩度长兄,官居宗正寺丞。
韩度双目一横,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
“大哥消息真是灵通。”
韩照拉了拉毛驴缰绳,示意韩度骑马跟上。
“宗正寺虽比不得大宗正司,好歹也是管理皇家事务的。你又是我弟弟,我能对你的事置若罔闻么?”他念念叨叨着。
韩度站在马下没有动。
“大哥要带小弟去哪儿?”
韩照回头,有些无奈地摇头:“四弟新官上任,一心探查史馆火灾,难怪忘了今日是大娘诞辰。”
韩度目光一凛,他记得大娘寿辰是在腊月。
“我未准备贺礼……”韩度面露愧色,顺着大哥的话往下说。
婉拒的说辞尚未出口,韩照打断他:“你人回去,就是最大的贺礼了。不是我这个大哥说你,长文,你自己想想,自你搬出去单住,一年到头归家的次数不过两三次。
“父亲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念着你的。端午那天,家里都备上你的碗筷了,父亲还特意拿出了珍藏的流香酒,谁知传来消息,你竟去了太师府。”
韩度垂首,默然不语。
韩照知道自己又没管住嘴,说得有点过了。他咳嗽几声,招手示意四弟凑耳过来。
他清楚韩度性格执拗,索性实话实说:“回去吧。关于史馆火灾,我有话要跟你说。”
韩度听到火灾两字,神色肃穆起来,他翻身上了马。
一马一驴,朝着前洋街韩太尉府而去。
先皇后韩氏获赐宫外的宅邸就在繁华的前洋街。其父韩同卿父随女贵,最终官拜太尉,府邸也在前洋街。
同样都是后族外戚,与行事张扬的韩太师不同,韩同卿为人谦逊低调。时人称天下知有韩太师而不知有国丈。
韩同卿比女儿早一年过世,如今韩太尉府的主人乃同卿之子,韩皇后的兄长韩俟。
韩俟与其父一样,秉持着小心谨慎的为官之道,至今仅挂着承宣使的官衔。随着韩太师权势愈重,韩俟越发感到“盈满则亏”的恐惧,身在朝廷如履薄冰。
韩皇后薨逝后,他更是深居简出,不与太师府往来。偏偏他的庶子韩度频繁出入太师府,甚得太师宠爱。
也因这个缘故,他多次训诫儿子。
韩俟也不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孽,他看度儿也不是趋炎附势的功利之辈,要不然也不会弃文从武,自甘堕落地跑去当了一名武官。
武人卑下,他韩氏可是名门,这一事叠着一事,韩俟与儿子的关系更加紧张。最终导致韩度搬出府邸单住——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今日,韩度久违地回了家,还是跟着嫡兄回来的。两人一回来,就锁了门窗,待在书斋中嘀嘀咕咕了半天。
原来,那韩照虽和父祖一样,是个安于闲官不管事的淡泊性子,却唯独对自家庶弟的事情上心。
泰和香药店的案子,韩照一直在暗中关注。这次史馆失火,韩照坐不住了,出面干预。
“四弟还是不要细查此案了。”韩照殷切相劝:“我听说史馆的火灾,你那位太学时期的好友何昊卷入其中。当初太学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何昊与你割席断交。
“四弟弃文从武,不就是在太学事件之后么?你常出入太师府,众人皆以为你与太师周围那群宵小沆瀣一气。
“你那个性子,又不愿与人解释。为兄实在不愿你重蹈覆辙,卷入无谓的党争。”
“党争?”韩度挑了挑眉。
“四弟还在跟我装糊涂。太师针对理学发动党禁,凡是跟理学沾边的统统打为伪学逆党。
“整个庆元年间,朝中多少官员被打为逆党,贬谪的贬谪,罢官的罢官,又有多少学子因为履历上多了伪学二字而断了仕进之路?
“何昊与庆元六君子走得很近,他虽然没在逆党名录之上,至少也是逆党的同情者。还有那个宗礼,就是因为逆党的身份,罢官多年。
“尤其是陆游,最初与逆党来往密切,近来却谄媚于太师,为朝中清流所不容。
“如今党禁解除,那些逆党重新进入朝廷中枢。史馆火灾牵扯逆党,若是处理不好,引起朝中震荡,岂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为此,为兄劝你及早抽身,最好就这样草草结案,若官家怪罪下来,我请父亲进宫,在官家面前给你求个情就是了。”
韩照不知手诏内容,以为这事敷衍过去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