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哽咽起来:“大水漫过,史册尽毁,要如何向官家交代啊!”
“这人是谁?”朱晋问道。
绯袍官员情绪过于激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不知是谁代答:“左秘书少监尤葆庆。”
“秘书省长官此刻在哪儿?”
尤葆庆终于缓过情绪,这才幽幽答道:“陆秘监年纪大了,上月已向朝廷递了还山的札子……”
他尚未说完,朱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秘监不在?难怪官署松懈得白日起火!一座史馆烧了,总比整个秘书省都被烧了好吧。”他朝左右示意,立刻有四人出列,欲将尤葆庆两人拉下去。
谁知尤葆庆拼命挣扎,似乎是铁了心要阻止潜火队使用水袋。
殷东颋在旁目睹一切,心中颇有不忍。他想若是前面的秘阁着火,自己恐怕没法像现在这般镇定地站在火场外围作画。
临安画院四大名家李唐、刘松年、马远、夏圭的画作都收藏在秘阁,不管是毁于水还是毁于火,殷东颋光是想想就心疼得差点握不住笔了。
“尤少监,请听小的一句话。”
熟悉的声音令殷东颋神情一凛。他侧头看去,却见梁九公从一众士兵中走出来,附在尤葆庆耳边动了动嘴皮子。
那尤葆庆竟停止了挣扎,顺从地随九公退到了后面。
东颋正起疑惑,哨声响了起来。
连续五声短鸣后,绑在巨牛四蹄的绳索应声松开,漫漫白沙从天而降,噗唰唰覆盖在火焰上,方才还窜得老高的火舌顿时矮了大半截。
殷东颋下意识地抬臂挡在眼前。等他放下袖子,远远就瞥见人群中九公与尤少监谈笑着。那尤少监的脸色好了很多。
原来如此,九公早就知道了。
东颋一边感叹着,目光重新落回纸上,运笔轻快起来。
另一边,韩度和袁青并排站在队列里。由于视野的限制,他们并未看到后方的争执。
袁青抬头看着如雪撒落的细沙,又惊又喜。
不久前,他目睹云梯车吊起水牛袋,恍然想起泰和香药店起火那晚,他在眩晕中依稀看到了飞天巨牛。
袁青原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没想到那竟然是水军队的灭火神器!
“我还以为水军队只管用水呢。”袁青傻乎乎地说道。
“狗鼻子,你是小看了潜火七队。”
韩度的话音刚落,后方突然响起了哨子的长鸣声。
“进!”朱晋发出指令。
站在最前面的潜火兵挪动步子,开始两两成行地进入道山堂。按照事前的部署,队伍散开,分头搜索固定区域。
袁青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眼见着前面的队伍散开了,袁青迫不及待地看向韩度,两只眼睛放出期待又兴奋的光芒,仿佛拼命摇着尾巴等着主人发令的猎犬。
“袁青,你跟着我,不可擅自行动。”韩度声色俱厉。
袁青重重地点头。
“韩头领,我不会再违反军规了!”
“跟上来。”韩度先一步踏入道山堂,袁青紧紧跟了上去。
道山堂有“蓬莱道山”之誉,修竹苍松,重檐叠叠,有东西廊及东西两阁。堂前清泉环绕,石渠架桥,桥边有亭。
韩度踏过石桥,径直朝道山堂东直舍而去。
就在上个月,史馆刚刚修完《高宗正史》及《孝宗光宗两朝实录》。
进献国史的前一日,修史官员按例在道山堂内设所幄次,韩太师也出席了这个仪式。
韩度听太师提过此事,他平日留心京中重要建筑的布局,秘书省内的建筑了然于胸,知道史馆人员多在东直舍宿卫。
果然,两人刚入直舍没多久,袁青便抓住了韩度的袖子。
“头领,那边有人。”袁青另一只手指着某个方向,面罩下的鼻子一动一动的:“还有一股草药的气味。我以前好像闻过……”
他歪着头,黄缨笠子上沉积的薄薄烟灰随之倾斜,从笠檐洒落少许。
韩度摆手扇灰,眯着眼朝袁青所指方向瞥去。沿着直舍的走廊,大概是第七间房的样子。
青烟似纱,朦胧视野中尚能勉强看清门窗吐着火舌,堵住了通道。火焰的颜色呈暗红色,这说明温度还没升至最危险的境地。
他朝袁青点了点头,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随即从腰间取下两个水囊,双臂左右开弓。只听噗噗两声,水囊像长了眼睛似的准确落在门口,火舌缩了回去。
与此同时,袁青犹如离弦之箭,转眼奔至门口,趁着火势减弱,他几乎是无缝连接地将自己的四个水囊投入门内。火背心一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头领,快过来!”
袁青闷闷的声音传来,韩度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屋子。屋内烟气弥漫,角落零星燃着两三堆火。地上躺着两人,一老一少。
老者紫衣佩紫金鱼袋,少者绿袍戴朝天幞头。两人身上均无烧伤的痕迹,脸上黑乎乎的全是灰,似乎是被毒烟熏着了。
“先救……救他……”老者还有意识,虚弱地说道。
袁青不管,先将老者背到了背上。
“哎哟哟。”不知是磕碰到了什么地方,老者发出呻吟。袁青不敢动了。
偏偏这时,袁青头顶咔咔两声,倾斜的屋梁上坠下半截焦木。
声音乍响的瞬间,袁青马上察觉到了。若是屋内只有他一人,袁青完全有余力躲开。然而他背上驮着一位老翁,脚下还躺着一个。
袁青来不及多想,迅速将老翁放下,拱起背部,将两人护在身下。
嘭!袁青感到有什么东西噼噼啪啪地落在头顶、背部,却没有他想象的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他疑惑地抬起头,只见半截焦木落在一丈开外,碗口粗细,一尺有余。木头正中,深深地嵌入了一把手斧——那是潜火兵随身携带的破拆工具。
袁青不明所以地瞪着眼睛,直到看见韩度走上前,一脚踩在断木上,弯腰将手斧拔了出来,将木鞘套回斧刃的位置。
原来,电光石火间,韩度凭借听声辨位的极速反应,用力将手斧抛出,半空劈中焦木。刹那间,木屑四溅,断木被手斧的冲击力撞开,足足飞出一丈远。
“狗鼻子,脑袋没被砸坏的话,就赶紧背人起来!”韩度斜着一对狐狸眼,话中满是嫌弃,右手却伸过来扶起了袁青。
袁青反应过来,大眼笑成了两条细缝儿,满怀感激地朝韩度点了点头,再度将老翁背了起来。
韩度伸手去扶另一人,却在看清那人的脸时愣了愣,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头领?”
韩度回神,稍稍用力,将那人背起。
“狗鼻子,走前面。”他朝部下发号施令。
袁青回头看了韩度一眼,突然退着走了几步,绕到韩度身后去了。
“头领说过的,让我跟着你。”
韩度看不见部下的表情,只听见部下的语气无比认真。
“……那就跟上!”
韩度用力将背上的男人往上托了托,再没说话,一路疾走,速速出了道山堂。
两人将救出的人放倒在开阔地。袁青俯下身,拿着湿帕小心翼翼地擦拭老者脸上的烟尘。
“啊!这人我认识,休沐日那天在浴堂外遇见的老郎中。怪不得他身上的草药味让我觉得有些熟悉呢。”袁青抬起头,对韩度说道。
端午过后,袁青迎来了自己在葵组的第一个休沐日。
韩度让东颋拿了一份临安城潜火地图交给袁青,命他十日内背熟上面的道路、河流、水井和建筑。等到袁青的下一个休沐日,韩度要考他。
“若是答不上来,等着受罚。”韩度冷冷说道。
袁青苦着脸接过地图。
他最不擅长记忆东西,更别说看图记物了。之前在廉州,他是用不着地图的,因为自小在那里长大,每一条街巷于他而言,都宛如自家的后院。
“可不可以……”袁青嘟哝着讨价还价:“改成二十日?”
韩度展颜,难得地露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容。他点了点头。
“可以。”
袁青的眼睛亮了起来,却在听见下一句话后瞬间黯淡下去。
“改成五日。”
“可是……”袁青急眼了,刚要抗争,一旁九公拉住了他。
“袁青,你还没享受过都中浴堂吧?你看看那地图上画着水壶的建筑,便是京城有名的浴堂,号称香水行,所用的皂团都香着呢。来来来,老朽指给你看,其中最有名的那一家。”
九公一边说着,一边将袁青拉走了。公厅内,顿时只剩下两人。
“韩头领相当喜欢那个呆头鹅嘛。”
韩度侧身,看向伏在画案前的殷东颋。对方头也不抬,专心描摹着一幅仕女消暑图。
东颋将画笔在砚池中蘸了蘸墨,细软的笔尖落在宣纸上,寥寥几笔勾出仕女腰间的轻纱。
“韩头领越看重某人,对人就越严厉。可怜那个呆头鹅了。”东颋打趣地说道。
这话刚说完,一个人形的阴影覆盖在了宣纸上。
“看来,我对你也应该更严厉一些了。这里可不是画院。”
殷东颋抬起眼皮,韩度近在咫尺,眼帘半垂着,逆光的面孔阴沉沉的。
炎炎夏日,殷东颋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埋头迅速收拾了画具,起身逃也似的走出了葵组公厅。
宋人习惯洗冷水浴,无论寒暑。少数提供热水浴的浴堂,多是面向那些不习惯冷水浴的外国人。临安城浴堂早上开门,都人吃早饭前习惯先去洗澡。 袁青从宁家浴堂出来,神清气爽,额边几缕湿发贴着皮肤,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他刚花十文钱洗了一个舒服的冷水浴 。
九公果然没说错。袁青美滋滋地想到。
都中的浴堂门前挂壶,内里很是宽敞,往往与茶肆前后相连。
除了洗浴,还提供茶水糕点,搓背等服务。皂团更是香喷喷的,袁青能闻出里面含有白芷等药材以及山楂、丁香等香料。
袁青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踏着木屐往潜火队营房走。河边的林荫道种满榆树。暑日林叶茂盛,道路阴凉。
“喵呜——喵呜——”
可怜兮兮的猫叫声,从袁青头顶传来。袁青抬头,一棵大榆树上,郁郁葱葱的卵形绿叶簇拥成团,距离地面十几尺的枝叶间混入一只肥硕的狸奴。
狸奴通体白毛,背部两团桃状的黑花团,嘴边横着一条粗如拇指的黑斑,两只滚圆的眼睛紧张地盯着下方,尖利的爪子死死抓着暗灰色的枝干。
“衔蝉,莫怕莫怕,老夫马上来救你啊。”
袁青蹑手蹑脚地绕到榆树后。一位青灰色布衣的老翁站在树下,正仰头朝狸奴说话。
老翁头上戴着竹编尖笠,瘦高个子,左手拿着一串鱼干,脚踩一双布鞋。
老翁注意力全在那只下不来树的狸奴身上,完全没留意到袁青。他取下竹笠,露出满头银发。
“再等等,老夫就来。”老翁将鱼干放在地上,卷起袖子,黝黑的小臂上竟鼓起小块肌肉。
眼看着老翁双手抓住树干,屈腿正欲奋力一蹬,袁青赶紧出声制止。
“老翁,小心闪着腰!还是我来吧。”
老翁见一位年轻壮士向自己走来,不服气地挺起腰板说道:“小官人这是什么话?莫不是瞧不起老夫?老夫虽年近八十,却还攒着一把子力气。爬棵小树,不在话下!”
“嗯!”袁青咧嘴笑得欢快,一边点头一边甩掉脚上的木屐。
“老翁双目有神,面色红润,声音洪亮,我相信老翁能一口气爬到树顶。我说让我来,是因为我家的翁翁教我尊老爱幼。我只是听我家翁翁的话而已。”
袁青卷起裤腿,撩起外袍下摆扎入腰带,胸有成竹地拍了拍胸脯。
“况且我是潜火兵,徒手攀援三五层高楼是常有的事,更不用说爬树了。”
听了袁青这番话,刚才还气鼓鼓吹着胡子的老翁高兴了,笑呵呵地连着说了几声“好”。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小铜铃,递到袁青手上。
“衔蝉怕生,恐怕小官人难以接近。老夫这个铃铛是给衔蝉喂鱼时召唤所用。它听到铃声自会主动靠近你。小官人先摸它的下巴,安抚过后就能抱下来了。”
“明白了,老翁放心。”
袁青照着老翁的吩咐,顺利将狸奴救了下来。
为了感谢袁青,老翁硬拽着袁青返回宁家浴堂的茶肆,点了两碗消暑的缩脾饮。
袁青靠窗坐着,埋头啜了一口冷饮,口鼻间顿时充斥着乌梅甘草的酸甜,混合一股辛香的药味儿。
袁青并不讨厌这种味道,反倒觉得清凉爽口。他眯着眼睛又喝了一大口。
“小官人贵姓,在潜火军何处高就?”
“我叫袁青,在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当差。老翁听过葵组么?我的同僚,个个都厉害着呢!”
“知道知道,葵组指挥叫做韩度,老夫没说错吧?”
“对对对!那是我们头领。老翁见过他?”
老翁故作神秘地招手叫袁青附耳过来。袁青好奇地凑过去。
“街边妇孺,皆知韩名。”
袁青笑弯了眸子,仿佛是自己得了天大的美誉似的。他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地将泰和香药店的案子讲了一遍。
“看来,小官人很喜欢这份差事。”
“嗯!”袁青重重地点头,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不光是葵组,还有家乡廉州的潜火队,保佑坊火隅,袁青都喜欢的。我家的翁翁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袁青只要一直在潜火队,就能一直救人了。不过……”
袁青的情绪陡然低落下去。
“韩头领好像很不喜欢我。他还让我强记那么大一张地图。”袁青双手比划着大小:“要是五天内记不下来,头领肯定会把我赶回老家。”
老翁闻言,但笑不语。
“对了,老翁是做什么的?你身上有一股草药的香味,是郎中么?”
老人家呵呵笑出了声。
“大概是吧。”
袁青听糊涂了。
“大概是……是什么意思?”
老翁没有直接回答,他定定地注视着潜火兵,眼中沉淀着袁青看不懂的情绪。
“小官人少年意气,雄姿英发,真是让老夫羡慕啊。想当年,老夫从戎西北,沮水岸边张弓射虎,大散关外铁甲御敌,号角声里高谈阔论,将军幕中策划筹谋。”
老人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袁青的身躯,落在不知名的远方,慷慨的声音也低沉下来:“三十年弹指一瞬,转眼华发,往事尤不可追……小官人,务必珍惜你在葵组的日子。”
袁青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了一声,竟忘记询问老翁的名讳。
他没有料到,几天之后,自己在国史馆的大火里救出了那位老翁。韩度听见他唤老翁为郎中,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哪里是什么郎中。这位是同修国史兼秘书监,宝谟阁待制,太中大夫陆游陆大人。”
袁青愣住了。他记不住那么一长串的官职,仅从韩度恭敬的语气中意识到老翁是一位高官。
国史馆火灾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