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没有料到,自己不过是无意间提到阿姊改良了云头香香方,便引来一场祸事。
“去年四月十三日,草民在夜值的时候睡着了。醒来后,发现自己在柳行舟家里。
“柳行舟告诉草民,夜间因草民的疏忽,引起火灾,大量名贵香药毁于一旦。若是官府追究下来,牢狱之灾肯定是免不了的了。
“柳行舟给了草民一笔钱,说是看在家父为泰和制香多年的份上,助草民逃离京城,事后还会帮草民通知阿姊。
“草民当时吓坏了,顾不上多想,连夜逃离了临安。”
说到这里,陈时哽咽起来:“草民没有想到,那个奸人拿出另一套说辞,欺骗阿姊。柳行舟找上阿姊,诈称草民畏罪潜逃,他和余主事为了帮草民减轻刑罚,隐瞒了火灾的真实损失,并想尽办法补足损失的漏洞。
“阿姊为了偿还二人恩情,答应为泰和制造一年的东阁云头。
“草民在外面躲了半年,估计风声过去,便悄悄潜回临安。谁知家中无人。
“这半年,草民应聘于一家私营香药店,学习制作百花香。同时继续寻找阿姊。
“四天前,草民想找泰和的柳行舟打听阿姊的情况,刚走到荐桥,见火光冲天,又是一场火灾。
“草民感慨万分,混在人群里,帮忙灭火。
“混乱中,草民听一位火隅兵说起,作坊内救出一个妇人,衣裙染香,被潜火七队送去了安乐坊。
“草民怀疑那位妇人就是阿姊,立刻赶去了安乐坊。
“不想草民迟了一步,安乐坊的人告诉草民,泰和香药店送来的妇人被一个戴着风帽的男人接走了。草民担心不已,又去了衙门打探情况。”
说到这里,陈时抬头看向韩度:“草民琢磨,韩指挥既然从火里救出妇人,说不定接走妇人的风帽男也跟韩指挥有关。草民夜里偷偷去过韩指挥的私宅。不过,那天草民等了一夜,韩指挥并未归家。”
韩度幽幽说道:“我的家仆早就注意到你了,也暗中跟着你。你如今倒是学机灵了,离开的时候特意在偏远巷子里七拐八拐,甩掉了跟踪你的人。你这番遭遇,连逢两场火灾,皆因他人恶念,挣不脱一个贪字!”
韩度转身,远眺堂外,目光锁定余柳二人,冷笑一声,举手拍了两下。
“袁青,上来!说说你的鼻子闻到了什么。”
话音一落,一个高大的潜火兵上前,色黑魁梧,英姿勃勃,雄健非常。他一手托着一个瓷盒,盒盖皆贴着《东阁云头香》的纸条。
“小的左手上,是前日余主事带来的云头香,右手则是知府送到太师府的云头香。两者皆是上上品,香料细末由蔷薇水调合。
“小的外号倒海犬,生来嗅觉灵敏,廉州老少妇孺,皆知我倒海犬袁青的鼻子,绝不会出错。
“韩头领把两盒熏香,都给小的闻过。左手云头香,含有大食国蔷薇水的味道,右手云头香则是大宋本土蔷薇的香气。”
赵师择走下堂,将袁青两手的合香拿到鼻下轻嗅。他闻不出区别。
“这是怎么回事?两者都是御贡品质,难道原料还有差异?”
“正是如此。”韩度拍了拍手,梁九公和殷东颋各自带着一个妇人上来,其中一个妇人额头上,留着浅浅的疤痕。
韩度走到二人跟前,躬身一拜。
“陈姑,刘七巧,安心将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今日知府在上,必定给你们一个公道。”
两位妇人对视一眼,像是互相鼓励似的朝对方点了点头。陈姑率先开口。
“民妇在家父去世后,继续研究各色香方。民妇借鉴酒坊里制作白酒的工艺,摒弃了蒸花法,制造出纯度极高的花露,使熏香里的花味更加隽永醇厚。
“去岁重阳,民妇前往灵隐寺拜佛,吃了寺里的素斋,见香积厨用芋头山药和豆腐,调合众味,仿造出牛肉的味道。
“民妇大受启发,回家闭门多月,反复试验数百次,用本土的蔷薇搭配多种香花,仿造出与大食国蔷薇水类似的花露。将其用于东阁云头,熏香品质不减。
“民妇斗胆明说,即便是内廷的一品制香师,也闻不出其中区别。”
韩度这时,又请知府叫余柳二人上堂。与面如土色的柳行舟不同,余承学嘴角挂着冷笑。
韩度拿着市舶司和太府寺的入库出库册子,走到余承学旁边,冷冷说道:
“余主事,自从你在陈时那里听到香方改良之事,一个偷梁换柱的计划便在心中成形。
“制作东阁云头,其原料数量是严格按照标准支取的。用了多少原料,做出了多少成品,均一一登记在案。
“然而,若是采用陈姑的新方子,将制作上上品的蔷薇水,用本土廉价香花取代,而合香品质不变,既瞒过内廷,又可将省下来的蔷薇水暗中走私他处,获取暴利。”
说到这里,韩度将册子扔到地上。册子落地的动静,惊得柳行舟身子一颤。余承学慢慢瞥了韩度一眼,神情漠然。
“你要不要捡起来算算,一年份的蔷薇水,到底值多少银钱?过去一年,你和柳行舟二人利用主事和店长的身份,中饱私囊。你俩春风得意之际,万万没有想到,这场无本的大买卖会被两个女子搅黄吧。”
韩度转过身,让刘七巧接着往下说。
那刘七巧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一旦下了决心便不再犹豫,此刻大声说道:“民妇照顾陈姑期间,关系逐渐亲厚。陈姑向民妇坦露,她之所以甘做泰和的暗之制香师,都是为了给弟弟还债。
“十天前,民妇的相公喝多了酒,醉里说起了去岁的那场火灾,言谈间十分愧疚。民妇这才知道,所谓的制香师潘远,竟与陈姑的弟弟陈时是同一人。
“说来也巧,本月月初,民妇听邻居说起,州府衙门前贴出告示,潜火七队新成立了一个葵组,专事调查火灾起因。民妇便将真相告知陈姑,又请人写了匿名信投递到韩指挥家里,欲为陈氏姊弟申冤。
“再者,民妇的相公日夜怀着愧心,活不安生。去岁的事,他做是做了,要论赎罪,民妇愿与相公一同担着。”
刘七巧说到这里,与鲍大益对望一眼,夫妇两人眼中顿时都有了泪光。
她又继续说道:“火灾那日,民妇知道那是陈姑一年期满,终于可以离开阁楼的日子。加上相公夜里也没回来,民妇心里隐隐忧心,过了二更还未睡着。索性起身到屋外走走。不想坊区的望火楼挂起灯笼,荐桥方向亮起火光。
“民妇立刻赶去荐桥,只见泰和香药店周围,全是火隅兵和潜火七队的人。
“民妇在人群里找到了相公,相公告诉民妇,陈姑已被潜火队救出,送到了安乐坊。
“民妇返回家中,换上丈夫衣服,戴上风帽,天亮前到了安乐坊,接走了陈姑,并将她藏到了娘家的船上。
“民妇没有料到,韩指挥会查到民妇出身于盐桥运河的水上人家,算准陈姑就在一艘船上。
“民妇更没有料到,火灾次日,我家相公回家时,柳行舟暗中派人跟着他。
“柳行舟的眼线跟着我们到了白洋湖。为了引出陈姑的下落,他们甚至用信件诈称已经知道了陈姑的藏身之地。
“民妇一时慌了神,急急忙忙赶过去,反而暴露了行踪。若不是韩指挥等人及时赶过去……”
韩度制止了刘七巧说下去。他朝余柳二人冷笑一声,回身朝赵知府一拜:“接下来,让下官来说吧。”
四天前,陈姑一年工期期满,鲍大益送去工钱。他离开不久,柳行舟通过密道进入红区,想要重施旧计,骗陈姑交出改良香方。
陈姑不从,怒气之下,她将自己已经知道受骗的事情抖搂出来。
柳行舟见事情暴露,恐怕陈姑出去,蔷薇水走私的事情也会跟着暴露。情急之下,他拿起研磨香料的石杵,重重敲在陈姑头上。
之后的事情,就如葵组之前推测,柳行舟误以为陈姑已死,先后在作坊和前铺放起两把火,想要将尸体伪装成烧死。同时,这场大火也烧毁了铺子二楼预出售的云头香。
除了少量样品,那些云头香都是使用了陈姑的改良香方,用本土蔷薇水调制的。
大火毁灭了偷梁换柱的证据,他本以为高枕无忧了。
夜里,柳行舟将行凶的石杵从荐桥扔进了河里。
翌日,葵组梁九公和殷东殷问讯柳行舟时,他从风帽男的画像上认出泰和的衣服,当即疑心接走陈姑的人是鲍大益。
为了永除后患,柳行舟必须尽快找到陈姑。
于是,柳行舟找上余承学,两人一商量,使出了钓鱼之计。
最后被袁青带上堂的,便是那名青衣男子。他在堂上供认不讳,杀人灭口,全是余柳二人指使。
两人千算万算,万万没有算到,刚刚成立的潜火七队葵组绝非省油的灯。更没有算到,临安城来了一只倒海犬。
转眼到了端午节。临安府衙内,葵组三人围坐在方桌前,吃着香糖果子、粽子、白团等端午节物。半个时辰前,陈氏姐弟特意为葵组送来了新作的艾草熏香。
“陈氏香药铺重新开张,店里又得了鲍大益这样一位制香高手,想来重振家业也不难了。鲍家夫妇将功赎过,上面对于去年的火灾案子,只做了罚金三百贯的处罚,幸甚幸甚。”
九公一边接过袁青递过来的巧粽,一边感叹。
袁青已为九公剥开了一半的粽叶,露出金色的香米。时人食粽,常用艾灰淋汁煮熟而食,其色如金,香甜可口,故又称其为角黍包金。
东颋一手拿着画册,定定看着那幅尚未完工的端午龙舟图,随手拿起一个角黍放进嘴里。
“屈平乡国逢重五,不比常年角黍盘。”他念出一句诗来。
“头领呢?”袁青望了一眼门,终于憋不住问道。
“在太师府呢。”九公举筷的动作顿了顿。
袁青正要继续发问,殷东颋塞给他一个金铤裹蒸茭粽。
“呆头鹅,少问太师府的事。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袁青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纵使有疑问,但很快就被美食转移了注意力。
另一边,韩度在席间见到了黄擎。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在推官旁边坐下。
今江苏省苏州市。 “柳行舟发配雷州,余承学流放平江府 。”说到最后两个字,狐狸眼睛闪过一道寒光:“是谁改了余承学的流放地?”
黄推官呵呵一笑,举杯朝着宴席主位上的紫衣老者。
“韩指挥,何不问问你家的太师?”
韩度微微眯起眼睛,起身离座。
这天夜里,袁青入睡前,小心翼翼地将明黄色帽缨的白笠子挂到营房的帽架上。他趴在床上,左端详右端详,觉得那个麦穗似的缨子越看越讨人喜欢。
对了,他明天要给翁翁写信,告诉他现在是临安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一员了。
翁翁,葵组的同袍,个个都很厉害呢。
九公像翁翁一般慈祥,临安城的事,没有九公不知道的。
东颋哥无论画什么,都是活灵活现的。
尤其是韩头领,头脑好,武艺高,还是个神射手!虽然他好像不太喜欢我,但我会努力让韩头领对我刮目相看的。
袁青小声嘀咕着,进入了梦乡。


第六章 史馆祸(上)
玉面公子韩度,带着“狗鼻子”袁青、傲娇画师殷东颋,以及“老江湖”九公,前来火光冲天的国史馆救援。
潜火员们要如何应对这场关系数千史册的大火?
而在深入调查中,成员间不仅爆发了信任危机,还发现这起火灾若处理不好,很可能引爆一场朝廷危局……
“快快快!”
临安府衙东,秘书省国史馆内,火光冲天。
国史馆前方,是收藏历代书籍绘画的秘阁。一个绯袍官员站在庭院中,不断挥舞着双手,大声催促着。
两个皂衣小吏抬着屏风,脚下匆匆。前面一人没有注意到石台阶,一脚踩空,趔趄着向下栽倒。
官员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了屏风。
“哎哟,小心呐小心!这可是群玉堂东坡竹石的真迹啊!”官员颤抖着嘴唇连连说道。
滚下台阶的小吏顾不得浑身疼痛,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换下了长官。
“赶紧的!这些书画要是磕着碰着烧着燎着了,一百个你都赔不了!”官员退开两步,翻着白眼喘着气,又开始催促起来。
这时,一个小吏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史馆跑来,求救般地朝官员喊道:“尤少监,潜火队要投水牛袋了!”
“什么?”官员瞪着下属,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他抬头朝后方看去。烟雾弥漫中,隐约能见云梯车的长梯,仿佛巨人的手臂伸向史馆。
“这是要让我掉脑袋啊!”尤葆庆大叫一声,撒腿朝史馆跑去。
国史馆道山堂以园林建筑闻名,遍植红梅。早春时节,烂漫如火。而今过了花季,馆阁内却火红一片。
五辆云梯车停在石渠外,每架梯子顶端吊着一头巨牛,牛肚浑圆,四蹄绑着绳索,绳索连接一根粗竹竿。
三名潜火兵站在云梯平台上,合力握着竹竿一头。
道山堂的屋顶被火烧出了一个大洞,吐着长长的火舌,烟气蒸腾而上。
奇怪的是,吊在半空的五头巨牛既不挣扎也不嚎叫。原来那并非活牛,而是用整张牛皮制作的大水袋。
巨牛的四蹄位置,即为水袋的进水口,可贮水三四石。袋子灌满水后,用云梯车吊起。
使用时,只需三五壮士拉动竹竿,竹竿另一端连接的绳索便会扯动水牛袋的袋口。
顷刻间,大量清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灭火效果显著。
殷东颋站在云梯车后方,拿着纸笔,描摹眼前的救火图。
葵组为了在第一时间掌握起火的情况,需要随队出动。
东颋和九公只在外围,韩度和袁青除了深入现场观察火势,也和其他潜火兵一样肩负着灭火救人的职责。
不知为何,今日东颋的笔触有些焦躁。他的目光落在半空的水牛袋上,提笔的右手微微颤抖。
云梯车下,站着搭材队的人。一名潜火兵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旗帜,一边吹着骨哨。急促尖利的哨声刺激着殷东颋的耳膜,他只觉得心脏突突直跳。
一旁,水军队的人围着七八辆水车,正在往水囊和唧筒内灌水。
帐前四队第一队的潜火兵手持唧筒,从门窗处向内喷水。另有队员不断将水囊往堂内投掷。
站在最前面的人戴着面罩,穿着火背心,腰间挂着灌满水的水囊,只等着头顶上的水牛袋开袋放水,他们便要趁着火势减弱的功夫迅速潜入火场。
队将朱晋抬起右手,即将朝传令兵下达指令。
“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撕心裂肺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只见一名绯袍官员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下子扑到云梯车前,拼命拉住了正要吹哨的士兵。
不知是被烟气熏着了还是急火攻心急出来的,官员红着双眼流着泪水,几乎是哀求地说道:“将军,不能放大水啊!不说其他的,四月刚修好的国史逾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