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幻术的不断发展,幻术师们也不再一概用“化人”统称,而是以名立世。比如在燕昭王面前表演用十层浮图请出诸天神仙的尸罗,招魂李夫人而博取汉武帝信任的少翁,以幻术戏弄曹操而名列《后汉书?方术列传》的左慈,用瞬生白莲劝阻石勒杀生的高僧佛图澄……在这些名满天下的幻术师中,最神奇的一位当属《列子?汤问篇》中记载的那位能够“造人”的工匠偃师:偃师来自西域,他把所造之傀儡献给周穆王,“领其颅,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而拆开一看,所用材料不过是“革、木、胶、漆、白、黑、丹、青之所为”,周穆王不由得叹息:“人之巧乃可与造化者同功乎?”
《大漠奇闻录》中以风擎子之口提及偃师这一“神作”,我不知道拟南芥君是否在用这种方式,向包括偃师在内的中国古代幻术师致敬。
鉴于本格推理小说可以视为一种破解魔术的文学类型,所以,诸如《失控的玩具》《十一张牌》《消失的人》《少女魔术师》这样以魔术师为侦探或者真凶的作品并不鲜见,但以中国古代幻术为题材的长篇推理小说,《大漠奇闻录》当属开先河之作——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对于近年来在选材和手法上创意迭出、寻求突破的原创推理而言,这一题材的作品为何姗姗来迟?
清末学者唐再丰致力于收集幻术方法三十年,编成《鹅幻汇编》这样一部“引类分门,诸法全备,图形细绘,详注分明”的中国古代“幻术百科全书”,他在书中以幻术技法为线索,将320余套传统幻术分为彩法门、手法门、丝法门、搬运门、药法门、符法门六类,除了吞刀吐火、植树种瓜之类的精巧奇术,还有隐身悬空、穿墙洞壁这样的民间异术,亦有翻江倒岳、移山填海这样的大型幻术,可谓层次分明,蔚为大观。
这不能不让人想起本格推理小说中,围绕“不可能犯罪”这一词条展开的种种构设:密室、无足迹、尸体消失、时刻表诡计,等等。而锻造精妙谜题的方法也与幻术有异曲同工之妙:通过语言的、行为的、数理的、机械的种种手法,利用人们五感和心理上的种种错觉,成功实施一套障眼法或迷魂术,得以梦中说梦、方死方生、善恶莫衷,真假难辨。
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古代幻术是原创推理小说储备丰富且掘之无尽的宝藏,那么为什么长期以来,原创推理作家都对其敬而远之,乏人问津呢?我想,个中原因,不在于可以借鉴和参考的资料太少,而恰恰在于可以借鉴和参考的资料太多。
众所周知,除了正史之外,在我国古代志异小说和史料笔记中,记载着大量关于西域幻术的内容,仅以汉魏六朝为限,就有《西京杂记》《汉武帝别国洞冥记》《搜神记》《拾遗记》《博物志》《异苑》等,不胜枚举。
一般人不要说精研,能将其通读一遍恐怕已属不易,而能够在其中发掘出可供创作的资料,整理、分类、解构,再合理地加以利用,将之植入小说中,又无灌水或炫学之嫌,实在是不胜其苦且难之又难的事情。推理小说本就需要精耕细作的真功夫,而浸淫古籍、爬梳史料更可谓小火慢炖,成于孜孜,毁于草草。
在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我有意将作者在书中提到的西域幻术和西域文化追根溯源,发现许多玄奇诡谲都有据可依、有案可查。比如开头提到的火浣布,出自东方朔的《十洲记》;舞姬、琴师、武士和弈棋者这四大傀儡的创意与前面提到的《列子?汤问篇》息息相关;杀死骆驼挖出心脏抑或用龟甲的占卜,则可以在《左传》 《史记?龟策列传》《西京杂记》和《博物志》中找到出处,至于以东方流明的佩剑引《周礼?考工记》谈战国冶炼术,更是言来有自……这对于创作一部推理小说而言,无疑是要花费巨大的心血和力量才能做足的资料功夫。
仅仅做到上述这些,《大漠奇闻录》仅仅能称得上是一部佳作、才子书或者用心之作,还算不上一部奇书,但当这样一部以战国末期为时代背景,充满西域风情的推理作品中突然出现了“发条”“齿轮”“伏打药水”“水波衍射”和“浮力定律”,乃至借助电池、人力发电机制造的“死光”打了一场城市攻防战的时候,公元前打开了通往公元后的任意门,旧世界乘上了穿梭新世界的时光机,古风推理变成了SF推理,幻术师也就变成了奇术师。
正如作者所言,奇术师并不等同于幻术师,就像书中的阿鹿桓一样,与其说他醉心幻术本身,毋宁说他沉迷于解开幻术的谜底,探究科学的奥秘,并借此研发出超越时代的“奇术”——超越时代的科技和魔法无异,于是“奇术”因其本身的魔力与蕴含的能量,成为一块可以吸引各种欲望的磁石,有人为之生,有人为之死,有人为之征战,有人为之密谋,有人为之铤而走险,有人为之违法犯罪,无论是失去丈夫的女人、客死他乡的领主、探求真理的术士抑或惨遭拆解的傀儡,归根结底都是被阿鹿桓研发的奇术卷进漩涡的溺者,也可以说都是被欲望驱使向必然结局的傀儡。
《大漠奇闻录》将人与命运的纠结、抗争、厌倦和无奈表现得淋漓尽致,全书分为两部分,以第一次罗火洲攻防战为线,第一部 分以回忆形式闪回第一次罗火洲攻防战前,讲述阿鹿桓与弈棋者通过对“术”的探讨抵御外来的敌人。第二部分则是火寻零、风擎子和东方流明通过对“道”的究诘破解内部的密室,看似双峰兀立,却浑然一体,相辅相成。
既有长河落日、大漠黄沙、战鼓鸣镝、金戈铁马,又有斗智斗勇,明枪暗箭、瞒天过海,尔虞我诈,其间还穿插着坐而论道、谈空说玄、意乱情迷、痴妄两生……
整部小说在叙事上狂放不羁,以一种大散文的文风和意识流的笔法,铺展开一幅又一幅风光旖旎的异域沙画,吹响了一曲又一曲悲怆高亢的筚篥羌笛,跳起了一支又一支千匝万周的回旋胡舞,洋洋洒洒,不惜笔墨,将风景、幻境、世态、人心铺陈开一片恣睢的汪洋,真正做到了“诗性的写作”,这在创作手法上过于追求严谨几至刻板的国产类型小说中,又是绝无仅有,令人啧啧称奇的。
但是,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大漠奇闻录》从出版的那一天开始,就注定会成为一部争议巨大的作品。
毋庸置疑,就像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犯罪一样,也并不存在“完美”的推理小说。任何一部作品,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与不足,直言不讳的指出和坦诚热烈的争论,无疑会促进作者的进步和作品水平的提高。但在当下,囿于视线的狭隘和思维的保守,这样良性的文学批评恐怕依然是一种奢侈品。
在我看来,原创推理作者大致可以分成两类,一类追求极致,一类追求创新,前者致力于把经典推理已经成型的模式精益求精,可谓“工匠型写作”,后者则试图创作出前所未有的模式乃至流派,可谓“创新型写作”。两者论及创作理念,无谓高下,论其创作难度,难分伯仲,且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混同一体,比如拟南芥君的上一部长篇推理小说《山椒鱼》,既恪守了“暴风雪山庄”的基本模式,又通过将案件发生地沉入地底,将这一模式进行了全新的演绎。
而《大漠奇闻录》的突破性则远远超过《山椒鱼》,我在掩卷细思时,发现完全无法按照现有的推理小说流派给她一个精准的定性:新本格?古风?SF?都是,也都不是,这恰恰是这部作品的最大意义所在,作者用多元的知识结构、多样的表现手法,将传统推理小说的多种经典模式熔于一炉,创作出了一个推理小说史上前所未有的“新物种”。
新生事物能否成长壮大,往往还需要时间的考验,但目前这类探索和尝试面临的多是嘲讽和叱骂。部分读者和推理小说评论者对“工匠型写作”赞誉有加,而对“创新型写作”嗤之以鼻。在他们看来,一部中国人写的推理小说,必须能够精准地对标日系或欧美系某位名家的某部名作,模仿得愈像,愈是上乘佳作,而那些勇于突破、敢于创新的作品,则被烙上各种各样的罪名:狂妄自大、离经叛道、违反戒条、难以对标……
问题在于,谁说在森林面前我们只有浇水施肥,而没有种下自己树苗的权利呢?谁说对巨人只能顶礼膜拜,而不许踏着他的肩膀攀登呢?世界推理小说史上的每一个进步,不都是源于对既有模式的突破吗?推理小说作家的天职,不就是在汲取前人伟大成就的同时,创作出前所未有的新篇章吗?正如作者在本书的“后记”中所言——“推陈出新是每位推理小说家一直以来孜孜所求的”。纵使我们真的需要对标,与其对标单一的作家、作品、流派,难道不更应该对标誓要让作品惊世骇俗的创新精神吗?
以日系推理而论,试想假如从江户川乱步开始,日本推理作家们就满足于“一生俯首拜欧美”,又怎么可能出现横沟正史、松本清张、岛田庄司、京极夏彦、东野圭吾这些不断改元更始的大师呢?既然如此,何以中国人写的推理小说就非循规蹈矩而不能登大雅之堂呢?
从世界文学史的发展来看,任何舶来的文学类型想在舶入国生根立足,枝繁叶茂,都必然存在一个“本土化”的过程,正如新生儿必须剪断与母体之间相连的脐带。一个成熟的文学个体同样不能总依赖舶来国提供养分、新陈代谢,而要逐渐在语言、文字、结构、形式上完成自己的独立。换言之,中国的推理小说真正成熟的标志,一定是在充分学习、借鉴名家名作的基础上,产生出完全中国化的作品。
应该说,从新世纪原创推理复兴以来,“怎样讲好中国故事”一直是推理小说作家探索的主题之一,与刀耕火种的原创推理拓荒者相比,新一代推理小说作家具有更加良好的文化素养、更加完备的知识结构、更加全面的理论修养和更加庞大的阅读数量。倘若能再多一些狂飙突进的先锋精神,多一些不问成败的奇崛之作,也许原创推理的黄金时代会早一天到来吧!
承蒙拟南芥君相邀,为此书写后记,本想一气呵成,怎知一读之下,荡魂摄魄,凝神良久,方成此文。以奇人解奇术,以奇才撰奇书,奇之又奇,奇莫大焉!
后记二:奇术师的遗物——巴格达的陶瓶
拟南芥
南方的冬天,由于恼人的湿气,寒意无处不在,它像一条蛇紧紧缠住了我。
我租的房间,又小又破,年纪怕是比我还大个十岁,窗关不严实,空调也不可靠,制冷倒还可以凑合,但一制热,就像耕地的老牛呼呼喘气,没多久便会冒出股焦煳味。
罢了,横竖还是命比较重要,我只能关了空调,买了个几百块钱的取暖器放在脚边,想着挨过这个寒冬。
我用发僵的手指胡乱打了几页字,就没了后劲。我已没有可写的东西了。
夜也深了,我弯下腰,将手伸到取暖器前,想要暖和下双手。
“都查好了,写好了吗?”墙角一团黑黢黢的影子问我道。
我晓得他大约是个人,但看不清他的模样,他是个穿越时间而来的鬼魂。
“差不多了,过几天再校对一下就好了。”我说道。
“过几天?”他问道。
“自己新写的东西,要么让别人看看,要么自己过几天看看,才能挑出错来。”我解释道,“我又没什么朋友。”
“这真叫人伤心,不过你是个好人。”
我试探着问道:“那么那些都是真的吗?”
“你不是已经查到资料了吗?”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我是查到了资料——巴格达电池。
它是巴格达伊拉克博物馆中的一件藏品,据说已有大约两千年的历史了,它外表看起来就是一只简陋的小陶罐,却有简易电池的功能,被认为是一种“欧帕兹”——指在不寻常或不可能的位置或时间发现的古物。
“可我还想证实这件事。”
黑影像是陷入了回忆。
“我们隐藏得太深,以至于无人记得。”他说道,“我会一直记得那天的,那是1936年6月的盛夏,在巴格达城近郊格加特拉布阿村外,修建铁路的工人们挥动铁锹,铲除了一堆土丘,在准备铺设路基时发掘出一座古代陵墓。考古学家们赶来,认为这是安息时期的墓葬。两个月过去了,巨大的石棺终于打开,从中发现了大量古波斯的文物。还有一些铜管、铁棒和陶器。”
我接他的话说下去:“他们感到不解,这些小型铜管、铁棒和陶器为什么会和金银器等贵重物品一起殉葬?它们有什么用?后来,德国考古学家对其进行研究和鉴定。他认为这是一整套装置,是古代的‘电池’。”
这意味着,在公元前两百年,居住在这些地区的人已经掌握电池技术了。他们的科技水平可能远超我们之前的估计,该地区还出土过记载制造彩色玻璃配方的泥板,配方中夹杂着种种术语,只有研究者才能解读。
“是的,他们吓坏了。”黑影有些想笑。
“所以这真是你们的杰作?”
黑影点了点头。
我想要消化这一切,到头来,只能让我的大脑更加混乱。
“所以你究竟是谁,是东方流明?风擎子?阿鹿桓?总不可能是弈棋者吧?”
“为什么我不能是弈棋者?也许在人间所有的残缺,在死后世界都会得到修复,弈棋者也能恢复正常。”黑影道。
看来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也许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已经遗忘了自己的身份。如果我是一个从古至今游荡在世间的灵魂,我也会忘记大部分事情。
我换了个问题:“电池的作用是什么?有人说它能起到局部麻醉作用,也有人说古人在利用它进行镀金作业。”
虽然黑影没有五官,但我感觉他在笑。
“具体作用重要吗?也许它只是能产生微弱的电流,让人误以为自己与神在交流,这个东西根本不是作为电能来使用的。也许它真的可以麻醉病人,也许它真的可以用来镀金,也许它是一件凶器,电能到现在不是已经快无所不能了吗?人的大脑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现在你们能想到多少种用处,说不定它在过去就有那么多作用。”
“你知道现代科技?”我以为死者不会在乎科学,因为死灵和科技就像一对反义词。
“如果你生前醉心于真理,死后又拥有了无限的时间,你很难不去关注它的最新发展。”
“这么说来,那些文学家也都还存在着吗,他们怎么看待那些刻意曲解或无意误解自己作品的家伙?”
“我同他们没太多交往,但据我所知,你说的这些人最后都成了大度的家伙,因为他们要是斤斤计较的话,就只能不断长吁短叹,不得安宁了。”黑影说着,站起了身,“时间已经不早了,白天属于生者,夜晚属于死者,为了你的健康,我也该告辞了。”
“等等。”我忙喊住他,我还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他。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写故事,而我有故事。要从过去进入未来,需要故事。”
“你想让你说的这些事被人记住?”
他点了点头:“因为这些不可能被称为历史,那就作为故事吧,想要得到永恒,就需要有故事。只是今夜,我遇到了你,所以你成了执笔人。”
我愣了一下:“那你是真实的吗?”我问了个傻问题。
“我不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一个梦,就像德国化学家库勒在梦中得到苯的结构。你脑中积累的素材,化作了我,通过我把你的灵感告诉你。余下就留你伤神了。”
他走出门,消失了,就像他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