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福挑开盖在水缸上的竹席,缸内浸泡着一具鲛人模样的傀儡,它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楚楚动人。
苏评风伸手一触,细腻的肌理让人产生错觉,误以为这真是一尾鲛人。
这到底该如何启动,它没有外置的机关,也不对苏评风的触碰有任何反应。
苏评风扶额道:“苏福,把院里的池塘清出来,再把这傀儡放进池子里试试。”
“那池里的锦鲤呢?”
“随意,你把它们都捕到缸里吧。”
“是的,老爷。”苏福退下去,立马指挥人忙活起来。没过多久,鲛人傀儡就被放入了汉白玉垒成的池子中,渐渐沉入池底。
忽然,只见鲛人傀儡缓缓舒展肢体,猛一甩尾,溅出一道半月形的水花。
游动间,水中隐约有歌声传来,是鲛歌!
“把烛火都熄了。”苏评风道。
灯火皆寂,院内漆黑一片,待人适应黑暗后,月华尽洒入庭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风姿。池中的鲛人也感应着月华发出的淡淡荧光。鲛歌凄美动人,一声声都直击人心最柔软的角落,鲛人在水中时现时隐,歌声一会儿自水下传出,一会儿又重回水面,恍惚间有数人唱和。池中鲛人摇尾,和着节奏激起水花,这不单是一支曲,更配上了一段舞,美得教人忘了言语。
东海的鲛歌,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东海产珍珠,珠蚌在满月时才会张开,吸收月华。采珠女要下潜到海底才能得到珍珠,因此,她们的肺活量远远大于常人。
有人听到她们在劳作之余所唱的歌,便误认为是传说中的鲛人在歌唱。
这些傀儡背后的奇术师是个有趣的人,他直接就将演唱鲛歌的傀儡制成了鲛人模样。
鲛人沿着池子游了一夜,直至内部的能源耗尽,苏评风他们才回过神来。
苏评风得了这三件东西,便终日待在屋内不理世事。他沐浴斋戒,禁了歌舞,每日只对着它们发愣。
他在等人,等那个把它们送到自己身边的人。
那日黄昏,苏评风正在用膳。
苏福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老……老爷,有人在府前说来讨要乐偶。您等的人来了!”
苏评风急忙放下筷子:“快将他请进来!”
朱门大开,一袭红绸铺在青石板上,苏评风亲自站在阶下迎接。一个女子头戴斗笠,蒙着一条丝巾缓步走来,风姿绰约。
她一手牵着一位身披黑衣的老人,一手抱着一面琵琶,身形极似一位故人。
苏评风殷勤地接过她怀里的琵琶,将她往屋里引。触到那人的肌肤,苏评风感到一股透心的凉意,仿佛她不是个活人,而是流落尘世的冰雪仙子。
奉完茶,下人退出了客厅,只留下苏评风、那位女子和黑衣老人。
“先生是从哪里来的?”苏评风跑到她跟前问。
女子只拨弄了两下琴弦,并不言语,她的沉默就像一首歌。
“先生的这些傀儡又是从何处求得的?”苏评风连发两问,“先生找我又为何事?只要苏某能做到,绝不推辞。”
女子还是抱着她的琵琶不言语,倒是她身边的老人往前挪了几步,褪下黑衣兜帽。
岁月在他身上留下了鲜明的刻印,他仿佛一枚晒干的枣子,皱巴巴的,没有一丝水分,老成这样都尚未死去的男人也难得一见。
“苏大人不认识我了吗?”老人的声音像砂纸磨过岩石,“这么多年来,我一刻都不曾忘记同您和云居大师的那次会面。云居大师的歌,真可谓天籁。”他闭上双眼沉浸在回忆之中,“那时我身份卑微,只能坐在角落,但云居大师的歌声却将我带往了神的宫殿,带到了世界中央,与历史上的英灵们同列。”
“您是……界大师?”苏评风从茫茫脑海中找到了这个名字。
几十年前,身为侍童的他,陪云居大师参加盛宴,席间就坐着奇术师界楠。
他那些精巧的乐器和玩意儿引起了苏评风的兴趣,尤其是那些机械舞姬。
云居大师献唱一曲后,界楠特意找上大师,并为大师设计了三样东西,以作谢礼,那三样东西就是白塔、听雨阁和八音泉。
“没想到您还活着?”苏评风道。
“我已经老得不像人了,但我有着不能死的缘由。”奇术师界楠回答道。
“它们都是您的吧,您意欲何为?”苏评风指了指屋内的机巧傀儡。
“只为完成我的夙愿。”奇术师界楠说道,“苏大人,您在见过它们后,应该已经明白我要做什么了。我希望能得到云居大师的《踏歌行》啊。那是一听便可让人忘记肉味的歌曲,是作为人这个器皿达到顶点才能演绎的歌,但是这样的作品就将失传了,苏大人。”
奇术师继续说道:“苏大人,我知道近几年您一直在寻找能驾驭《踏歌行》的歌者,但像您和云居大师这样的奇才可谓百年一遇,又岂是可轻易求得的?所以我希望您能将《踏歌行》传授给我的傀儡,普天之下也只有它能演绎那首歌了,请务必将《踏歌行》传授给它。”
奇术师界楠走到那女子面前,伸手摘下斗笠和面纱,它的脸露了出来。
苏评风惊诧得站起身子,连退了几步:“云居大师……这是云居大师?”他指着女人的脸说道。
“既是也不是。想必苏大人也知道,傀儡依凭着骨架才能成型,而某些特殊的骨架是根据原型所制造的,与原型的相似程度极大地决定了傀儡成型后的效果。您也明白,前后五百年云居大师是最好的歌者。我为了完成这独一无二的傀儡掘开了云居大师的……”
“够了!”苏评风用发颤的手指着奇术师界楠,“你怎么敢这样!”
奇术师界楠跪倒在苏评风面前,慢慢俯下身去,直至额头紧叩在地面:“枯骨终究是枯骨,到头来也不过做了虫豸的腹中餐。云居大师英年早逝,若能让她无双的技艺流传下来,也不失为一件善事,那样的技艺光靠语言文字是不足以承载的。若不能代代相传,那一切都将失去意义。”
奇术师界楠卑微地俯身在地,像虫蚁一般。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苏评风和奇术师界楠保持着各自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房内漆黑一片,也没人敢进来掌灯。
黑暗之中,只有苏评风的眼睛露出些许闪光。
像蛮荒以来的第一阵惊雷。“那我该怎么做?”苏评风问道。
“苏大人只需贴近傀儡,将《踏歌行》演绎一遍就可以了,让它的手掌放置在您的胸口感受震动和运气。我会控制它,让它记录下有关《踏歌行》的一切,日后只要匠人依照同样的方法驱动傀儡,傀儡就能歌唱。”
“我如何能相信你?”苏评风问道。
奇术师界楠做这么多,就是为了苏评风这一问。他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点亮了四周的灯:“我一连制作了这三具傀儡,将机械之力运用到了顶峰。”奇术师干枯的手指抚过鲛人的长尾,“每一具傀儡都有不同的‘个性’,使它们不可复制,代表着我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奇术师界楠回到云居傀儡面前,“但这还不够,云居大师才是我技艺集大成之作。”他缓缓解开云居大师的衣服,“这是风肺,从上万张牛皮中挑选最好的一张制造;这是共鸣室,还有用于冷却的水循环系统;整副喉骨,是我从巨量的巨鲸软骨中精挑细选出来,制作而成的……”他指出一个个用心之处,“它的性能绝不亚于真正的云居大师。”
奇术师界楠继续说道:“而且傀儡无神无智,不会衰老,它的零件虽然难得,但也是可以替换的。尽管需要人的操控,但训练一个操纵师远比训练一个歌者要容易。至于准确性的问题,这具傀儡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下,待到您高歌时,我自会全身心与它融为一体,绝不会遗落《踏歌行》任何精妙之处。”
苏评风点了下头。
“你确定?”苏评风道,“我高歌的次数可不多了。”
奇术师界楠跪倒下去,不让苏评风看他的表情:“必然可行,我这一生只做这一件事情。”
“我就信你这一次。”苏评风道。
于是,苏评风立马下令,全府上下当即忙活了起来——下人们足底缠上厚厚的布条,八音泉喷口被暂时封上,听雨阁也封闭起来,而白塔上的风铃则被尽数摘去。在白塔的最高层,几十条锦被牢牢裹住这间房间,这里成了全世界最安静的地方。
苏评一袭白衣,端坐在中央,这是他为自己穿的丧衣,以他现在的体力精力,仅能勉强再演唱一次《踏歌行》,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开口唱歌了。
“我准备好了,开始吧。”他示意奇术师。
奇术师界楠操控着傀儡坐进苏评风怀里,它将在这儿感受每一丝气息和技巧的运用。
终于,苏评风开始歌唱。初缓渐急,用情处忽迸发出几个高音,歌声时而有一种丝绸的触感,将风花雪月连成一幅画卷,触及内心深处,仿佛有一只纤纤玉手在抚慰灵魂,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时而又如滚滚浪潮,将你抛向浪尖又摔入深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奇术师界楠紧闭着双目,任由歌声带他穿过阴郁的岩层到地火沸腾的熔炉,穿过厚重的云层到热浪翻滚的太阳,他仿佛感悟到了世界的真实……
苏评风大汗淋漓,一手捂着胸口,继续忘我高歌。他也沉醉于自己的歌声无法自拔,百转千回,绕梁三日……
他强撑着濒临破碎的嗓子,抖出最后一个婉转的音符。
“噗。”苏评风啼出一口殷红的鲜血,“结束了。”苏评风嘶哑着嗓子说道,“我的歌声……云居大师和我的歌声保存下来了吗?”
奇术师界楠面色苍白,像是精神消耗过度:“保存下来了,这首歌当永存啊。”
苏评风让奇术师立刻演示,他必须看到结果才能安心。
“那么……那么,就让我听听吧。”苏评风请求道,“我也有数十年未见过师父的风采了,让它唱歌吧,让我听听我为之付出所有的东西!”
下人过来撤去门窗上挂着的锦被,让清新的空气流通进来。
奇术师界楠面色未变,吞下一粒药丸,开始操纵机巧傀儡。
傀儡云居站了起来,拨弄琴弦,开启朱唇。不一会儿,两人面露沉醉之色,像浪人归家躺在母亲怀中,像酒鬼醉死于一大缸美酒之内,天地之间,只余下这两个聆听的灵魂。
然而,美酒也要提防变质,到了最高潮,云居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如同坏了一般,过了这段,才重新发声。
但这首歌已经毁了,奇术师的脸色变得煞白。
“我需要一个解释,不,解释也不够了。”苏评风脸色集结了阴云,他又摇了摇头,看着奇术师,“你又算计了一次。”
“不敢。”
“为什么不敢?”
奇术师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这首歌,或者说,他想要这首歌能流传下来。奇术师用自己的傀儡叩开了苏评风家的大门,显示出自己技艺的高超——他有能力完成他所说的一切。
但现在距离完成只差一点了,无论是奇术师还是苏评风,都已没了后路。
因此,苏评风才会说奇术师在算计他。
“说吧,你还需要我干什么?”
“我去晚了一步,掘开坟墓时,大师部分组织已经糜烂,我只能还原出九成九,剩下那点成了云居的瑕疵。”奇术师顿了一下,“我需要知道是什么样的构造让你们成了你们,千万歌者中,只有你们能演绎《踏歌行》。这不是后天锻炼的结果,这是天赐。”
“你想要切开我的身体,看看所谓的‘天赐’吗?”
奇术师保持了沉默,他不能主动要求这件事,只能等苏评风自己认可、同意。
“不能等我老死之后吗?”苏评风问道。
人皆有求生欲,谁愿意早一刻堕入阴森黏稠的死亡?
“您的嗓子已经受损,随着年龄的增大,它会慢慢退化,失去原先的模样。”
“呵呵。”苏评风瞥了奇术师一眼,“你可真让我难办,说吧,我该如何,用刀子还是绳子?”
奇术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
“这是用西方沙蛇的毒液烘干制成的毒粉。您只需要在手臂上划出一个伤口,将毒粉倒在上面。毒素就会进入您的身体,您会没有痛苦地晕过去,然后肌肉松弛,最后心跳停止,最大程度保证您身体的完好。”
苏评风笑了笑:“连这样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你就这么确信我会依你所言?”说完,他从边上的果盘内拿起了刀子。
歌当永存啊。
苏评风在自己左手手臂上划开了一个十字形的伤口,血液像珊瑚一样美丽。
“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奇术师。”
后记一:奇书师
呼延云
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但倘无虞允文、王阳明、曾国藩的才能与际遇,只恐踮脚亦难望之。无奈之下,又有所谓“文人三绝”,即奇人、奇事、奇书,如徐文长、金圣叹、蒲松龄者皆可对标。我与拟南芥君并不熟识,不晓得他有什么奇事,据说他能同时创作好几种类型的小说且下笔极快又质量甚高,大概算得上奇人?不过,他的新著《大漠奇闻录》乃是一本奇书,却是板上钉钉,不折不扣的。
中国与印度、埃及是举世公认的古代幻术三大发祥之地,从世界幻术发展史的角度来看,中国幻术自成一派,内容丰富多彩,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不仅是表演艺术中的佼佼者,而且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它是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交融的独特艺术,具有深厚的科学、哲学和美学文化内涵。
对于中国幻术的起源,《旧唐书?音乐志》中说“幻术皆出西域”,这也是目前学术界比较一致的看法,这方面可资证明的史料十分充沛。《列子?周穆王》中说:“周穆王时,西极之国有化人来,入水火,贯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坠,触实不硋,千变万化,不可穷极,既已变物之形,又且易人之虑。”这里的“化人”即是幻术师的代称。
而汉武帝时期贯通丝绸之路以后,大秦(古罗马)、安息、身毒等国的幻术师更是接踵而来,绵绵不绝。《史记?大宛列传》中写安息国王派遣使团来大汉参观,曾经“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献于汉”。《后汉书?陈禅传》写西域献给汉安帝的幻术师“能吐火、自支解、易牛马头”,令汉安帝大呼过瘾。此后的三国到南北朝,西域依然是内地幻术的策源与发源,《搜神记》中写西晋永嘉年间,一位天竺幻术师“能断舌复续”,还能把剪断的布一捏相连,“无异故体”,而《魏书?西域传》中的幻术师在“无缝对接”技术上更高一筹,就算是喉脉断、头骨陷的人,稍施妙手,便能恢复如常,北魏世祖拓跋焘“疑其虚,乃取死罪囚试之,皆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