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些与永生相关的怪物,他们是亡者,唯有死过一次的人,才不会再被死神带走。那些亡者依靠生者的不幸和血液而活,是所有生者的敌人。
有人怀疑阿鹿桓因为不甘和巫术变成了那样的怪物,所以需要开馆毁尸。
“住手!”火寻零喊道,“你们太过分了。”她脸上带着怒容。
但他们没有停手,看来有人真的相信是阿鹿桓的恶灵作祟。这也印证了风擎子的话,他们心中自有棋盘,他们被谋杀困住了心灵。
众人看到更多火寻零的人马正往这里赶。
“快!快点开棺。”赤特催促道。
仆人们用撬棍刺入棺材的缝隙,他们筋肉鼓起,开始用劲,棺材板咔咔作响。终于,钉子被撬起了。他们用力扒开棺材,但棺材里面是空的,没有想象中的干尸或者恶臭。阿鹿桓的尸体不翼而飞。
这是怎么回事?
在场所有人都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不知是谁喊叫了一声:“阿鹿桓要回来报仇了,他化作了魔鬼!”
棺椁还在,但阿鹿桓的尸体不见了。坟墓空着个大坑,不知道该埋葬谁。
这仿佛成了一个笑话,日头正猛,人的皮肤在热风中越来越硬。
火寻零也来到坟墓边上,她看到了空空荡荡的棺材,用愤怒的目光环视四周。
她目光所及,无人敢和她对视,仿佛她的目光有魔力一般,看到她眼睛的人,便会化作灰白石像。
乌凌和赤特像是演出失败的蹩脚戏子灰溜溜地逃离舞台。
火寻零没有阻止他们。
众人渐渐散去,火寻零却还在阳光下发呆。
“要回去了吗?”赶车的仆人擦着汗水说道。
火寻零没留意仆人说了些什么:“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们要回去了吗?”他又问了一次。
火寻零看到东方流明还站在不远处:“你先回去吧。”
“但谁来驾车呢?”仆人问道。
火寻零说道:“不要问了,你可以走了。”
听了这句话,仆人也只能离开。
东方流明见火寻零的仆人都离开了,便走过来想问问是出了什么事情。
“东方先生,请为我驾车吧。”火寻零边向车走去,边对东方流明说道。
“如果我说我不会驾车怎么办?”
“那你只能撒开脚丫把我的仆人追回来了。”火寻零笑着说道,“但风擎子对我说过,你们东方人都要学习六艺,驾车也就是‘御’,便是其一。”
东方流明爬上车夫的位子:“那我也是第一次驾驭骆驼拉的车。”
沙漠中,最常见的驮兽就是骆驼,车也不是牛马拉的,而是骆驼。沙地松软,这里的车的车轮都很宽,而且只在绿洲内使用。东方流明试了一会儿,觉得骆驼和马拉车有共通之处,很快就上手了。
“准备去哪儿?”东方流明转过头问火寻零。
火寻零支着头说道:“随便逛逛吧,我现在不想回去。”
于是,东方流明也就不再约束拉车的两匹骆驼,让它们慢慢走回去。
“没想到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火寻零突然说道,“他们已经疯了。很难想象,我居然要在这群人中选择一个做我的丈夫。”
“毕竟生死攸关,这里发生了可怕的谋杀案。”
“算了,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火寻零打断东方流明,“说些东方的事情吧,我很羡慕你们这些旅人。”
“风餐露宿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世上的事大多如此,流浪的想要安稳下来,而安稳的却想要去流浪。
“我一直被困在城里,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我小时候站在高处眺望绿洲,以为世界就那么大。我处在世界中心,四周都是荒芜的沙漠。后来,我才发现了一件事情。绿洲之中的人,我永远也认不全,总有熟悉的面容消失,又有陌生的面容不断出现。那个时候,我才觉得世界是沙漠,零星分布着大量的绿洲。我的故乡蒲车洲只是其中之一。”火寻零说道,“尽管我昨天说远方太远,与我无关,但我还是想去远方。”
东方流明对火寻零说道:“我只能告诉你人和人不同,有些人是风中的沙,注定会流浪,而有些人是扎根大地的树。”
“你还是讲讲东方的事情吧。”
“已经讲过很多了,我来吟一首故乡的诗。”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火寻零说道:“听不懂,但觉得很美。”火寻零不懂东方的语言,但冥冥之中觉得这首诗很有意思,“这种有韵律的东西,听着就不错,尽管我听不懂,就算你在嘲笑我,我也不知道。”
于是,东方流明稍作调整地翻译给她听。
“有位姑娘与我同乘车,她容貌美好似木槿花,她体态轻盈有如飞鸟,她腰间佩玉温润有光。美丽的姜家姑娘,行为举止端庄大方。
“有位姑娘与我同路行,她容貌美好似木槿花,她体态轻盈有如飞鸟,她腰间佩玉清脆作响。美丽的姜家姑娘,品德高尚令我难忘。”
“木槿花长什么样子?”火寻零问道。
东方流明回忆了一下说道:“花很大,能盖住我的手掌,重瓣,有粉红或者紫红色的,它的颜色就在晚霞和天空交界之处。”
“这首诗是情诗吧,对我吟唱是否合适呢?”火寻零笑着问道。
东方流明的手一抖,拉车的骆驼吃痛,乱了步子。
“我也不是木槿花。”火寻零收起了笑容,幽幽地说道,“东方先生,你以后可以把这诗念给中意的姑娘听。”
东方流明闭口不言。
火寻零接着说道:“我可能不是花,而是一层又一层半腐的落叶下蛰伏的毒蛇。你们应该已经知道罗火洲是块怎么样的地方,也知道阿鹿桓是个怎么样的人了。你大概会鄙视我吧,因为我是踩着无数人的尸骨走到这一步的。”
“有些时候是人选路,有些时候是路选人。”东方流明说道,“命运不由人。”
火寻零又笑了:“‘命运不由人’,这真是一句狡猾、微妙的话,简直就像作弊一样。”
火寻零在东方流明背后说道:“东方先生,你想不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看清我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东方流明的声音有些发涩:“愿闻其详。”
沙漠之中主要的九座绿洲,一直处于一种同盟的关系,每隔两年九位领主都会聚会,共商要事。会议地点在九座绿洲中轮换。
去年恰好轮到罗火洲。仿佛是要打阿鹿桓一个措手不及,领主们早来了十天。
不同的旗帜,不同的纹章,表示着来者的身份。
古柯贞,卑陆洲的领主,长须者。
安斯艾尔,胡落西绿洲的领主,白银之主。
奥格斯格,秋池洲的领主,草药与汗蒸的王。
卑鹿明,乌弋洲的领主,万驼主。
罗伊,狐胡洲的领主,举刀者。
希尔保特,西夜洲的领主,多子者。
铁恩,蒲车洲的领主,驯兽者。
门罗,山劫洲的领主,七王冠。
街上所有人都被赶到两边,让八支长长的队伍经过。
所幸,聚会的大部分东西都已经备下,领主们提前到来,虽然让人有些手忙脚乱,但也没出什么问题。
阿鹿桓也从奇迹室出来,暂时离开真理的世界,回到世俗生活中。他来到卧室,任由女佣替他宽衣清理身体,换上华服,戴上黄金、宝石制成的华丽首饰。
宴会中,奇术师哈桑姗姗来迟,倒不是奇术师有意压轴,而是他真的迟到了。
幸好,三个机巧傀儡的表现不俗,赢得贵客阵阵赞叹,奇术师哈桑也没惹到什么麻烦。
在罗火洲后世的记载中,奇术师哈桑的存在感并不高,仅仅在提到傀儡时才会顺带提到他。哈桑这个人并不讨人喜欢,他拥有致命的缺点,而这个缺点也招致了他的毁灭。
经火寻零调查,那天哈桑迟到仅仅是因为去找了乐子。
对哈桑来说,奇术师是项很累的工作。因为比起他掌握的技艺,他的境界要低得多。这里的境界并不是玄之又玄的状态,人基础的欲望可以分生存欲望和享乐欲望,饿了进食,渴了喝水,困了睡觉,这就是前者,可饿了不单单要填饱,还要追求更高级别的享受,比如要吃孔雀舌、骆驼峰,渴了饮美酒、果汁,床也不单单是睡觉的地方,他总想要搂着两个美姬纵情享乐。
沉溺于这些的就可以说境界不高。
作为奇术师最重要的就是神秘,需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向他人展示自己的境界。
奇术师不得公布自己奇术的秘密。
奇术师必须保持流浪。
奇术师尽量不露喜怒。
一个低境界的人伪装成高境界是一件极累的事情。
因此,他会不时脱下自己的伪装,换上另一套装扮,他的另一面就活过来了。奇术师粘上胡子,戴上一颗假痣,穿着和普通的商人没有分别,这时,他就是普通人“哈桑”。
白天,哈桑在罗火洲的大街上散心,空气中是香料和美酒的香气。
没人注意到他,绿洲的旅者和商人太多,几副新面孔并不出奇。
哈桑混在人群中,被娼妓诱惑,往华美的棚子走去。
作为一名奇术师、阿鹿桓的客人,他吃着可口的美食听着悦耳的音乐,却并不开心。当有来客时,他只需要展示三个机巧傀儡,而无人来访时,他和助手的工作只是保养傀儡,当然奇术师不需要自己动手,他都交给助手去做,他的生活像一钵清水。而在娼妓这儿,他找到了颜色和味道。乐师们演奏着蹩脚而催情的音乐,实际上,没人在意音乐,客人们耳中是隔壁帐子里传出的呻吟声,眼中是娼妓们撩人的动作。
哈桑相当欣赏这里,在中心圆形的舞台上有七位美人,她们由七色代称。哈桑看中了“红”,看看她圆润的大腿和纤细的脚踝,还有褐色的长发,眼里含着一汪春水……哈桑在自己桌上放了一块红布,将财物放到了红布上。
如果娼妓对财物满意,她就会从台上下来,与客人共赴极乐。如果有数位客人看中同一位娼妓,那娼妓往往会选择出价更高者。
哈桑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他一点也不恼怒,因为这证明他眼光不错。他的竞争对手有两位,一位拿出了一个金杯,一位拿出了两件首饰,看起来后者更讨那位美人的芳心。而哈桑毫不在意地丢上了两枚宝石。
于是那美人眼都直了,向哈桑抛了个媚眼,软着身子倒在了哈桑怀里。哈桑没有性急地将她带到隔壁,而是怀抱着她,一边饮酒一边对她上下其手。
这也是一种享受,在失败者的目光中,品尝胜利果实。
终于,哈桑调够了情,而“红”也没有奔放到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云雨,她抓着哈桑的手,将他带到了隔壁。
就因为这件事哈桑迟到了。
傀儡表演成了最后的节目,然后就是领主们的时间了。
阿鹿桓一点也不想应酬,可这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罗火洲的主人,亲爱的阿鹿桓啊,又是两年不见。”
“是的,我最尊贵的朋友们,祝你们万寿。”阿鹿桓回答道。
双方开始了礼节性的寒暄,整个过程冗长乏味。好似一大碗乳酪,放满了干果,又加入了大把白糖和蜂蜜,逼着人一口气喝下去,无论是谁,无论他多么喜欢奉承,都会觉得腻得难受。
走过这些繁文缛节后,他们的会晤才正式开始。
九位领主微醺着,饮下一杯解酒汤,让酒气散发出去,红着脸开始谈事。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攻城略地,刀光剑影隐藏在酒气和熏香中,说错一句就可能导致亏损,八头老狐狸用他们才能明白的暗语交谈着。
等一天的会议过去,忙得脱力的阿鹿桓才回到奇迹室,弈棋者如同死物一般,依然坐在棋盘前。
可敏感的阿鹿桓觉得弈棋者好像挪动了位置。
“我告诉过他们很多次,哪怕是打扫也千万不要进到这里。”阿鹿桓有些不快。
他生了很大的气,不光是因为其他人进到奇迹室当中,更多的还是因为那些难缠的领主。
阿鹿桓想再向弈棋者的脑袋中投入些宝石,继续之前的讨论,但最后还是放弃了,他已没有兴致。
第二日,罗火洲的气氛依旧欢乐。他们白日在阿鹿桓的宫殿内举行宴会,美酒和鲜果不间断地送到客人的面前,而夜晚,则围在一起商量着绿洲的未来——各地的产物该售卖到哪里,又该走哪一条路,物价又该如何控制,彼此之间物产交换的价值又是几何……
连日的深夜会议到了尾声,最后一个议题是阿鹿桓的宝石。
罗火洲有一处秘密的宝石矿,那里产出的宝石硬度和可加工性一般,但胜在色泽漂亮、晶莹剔透。
罗火洲的商队走得不够远,无法将宝石售出最高价,因此,罗火洲会将部分宝石交由其他势力售卖。
一番争夺后,阿鹿桓又将销售权交给了铁恩。铁恩就是火寻零的父亲,也是阿鹿桓的长辈。
就此,两年一聚的会议也可以落下帷幕了。
几日后,铁恩和阿鹿桓在泉水边散步,两人的关系比较密切。铁恩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叔叔”的角色,姑且算是个和善的长辈。
“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领主一样?”铁恩对阿鹿桓说道。阿鹿桓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将来受苦的一定会是阿鹿桓。
阿鹿桓反驳道:“我和其他领主有什么不同?你们喜欢的或是金子,或是美姬,或是音乐,整日享乐,不知节制地挥霍财富。我能问问你花园里已经养了多少种野兽吗?”
“我没有敌意,不要将刀尖对准我。”铁恩捋了捋自己的胡子,“我是你的朋友,这是他们对你的埋怨。”
“我喜欢的东西和你们的都不一样,你们无法理解我,就把我当作异端吗?”阿鹿桓的怒气一直没有消去。
“不然什么才叫异端?”铁恩无奈地看了阿鹿桓一眼,反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解释,阿鹿桓不想同他争辩,只能保持沉默。
“你需要找个知心人。”铁恩打量着阿鹿桓说道,“你还没有成家吧?”
此言一出,阿鹿桓就想到铁恩的队伍中有一顶神秘的轿子,想来是为女眷准备的。
“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的意思?”阿鹿桓问道。
其他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成家,有了孩子,阿鹿桓已经算晚婚了。
“都一样。”铁恩看着阿鹿桓关切地说道,“那是我最美的一个女儿,她绝对配得上你。怎么,你不愿意吗?”
“这是你们的决定吗?”
铁恩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阿鹿桓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只能同意。
回到奇迹室,阿鹿桓在弈棋者面前大发雷霆。
“他们连我的婚姻都要插手。就因为我的血缘,在他们看来我的血并不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