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火寻零回答,东方流明的声音就从里屋传了出来。
“没错,我就在这里。”东方流明甩着袖子走了出来,脸色不太好看,风擎子刚才的话一句不落地到了他的耳朵里。
“请问我是什么人,是十恶不赦的大恶人吗?”东方流明瞪着风擎子质问道,“还是说,你想抢走我的傀儡?”
“不是因为傀儡,单纯因为你。”面对东方流明的质问,风擎子平静地说道,“在一些人看来,你是拯救无数人的英雄,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就是屠杀无数人的魔鬼。”
“所以他究竟是什么人?”火寻零更加不解了。
“我说件旧事。在东方,国与国不是由沙漠分隔的,它们彼此接壤,只隔了几座山或一条河,国家间征战不休。有两个国家,楚国和越国,经常在一条叫作长江的水域上进行船战。楚国在上游,而越国在下游。一旦战斗不利,楚国要逆流才能撤退,而越国却是顺流,这对楚国极为不利。后来,奇术师公输盘到了楚国,制造出了船战用的武器。他造出了钩、拒等工具。越国的船想后退,楚国就能用钩子钩住它们;拒是推杆,越国的船若想进攻,楚国便可以用拒推开它们。楚国人凭着这些武器,克服了水流的影响,打败了越国。①”
“东方流明是制造武器的奇术师?”火寻零问。
风擎子又说道:“是的,他和公输盘一样。”
“公输盘又有什么不好?”东方流明反问风擎子。
“他当然不好。他削竹木做成鹊,飞起来,三天不落地。但他做的鹊,还不如其他匠人做的销子,因为三寸的销子可以承受五十石的重量。我认为制造有利于人的东西,才可以称作精巧;不利于人的,就是拙劣;而有害于人,就更糟糕了。你就想做糟糕的事情。”
东方流明反驳道:“你是‘非攻’之人,因为理念的不同就要在火寻零面前进谗言吗?也许你忘了,同样是那位公输盘制作了伞、锯、曲尺、墨斗等物。他的功绩毋庸置疑,你又有什么资格批评他?同一项技术,如传动,可以用在水磨、风磨之中,也可以用在战争之中。使用的方法和被谁使用才是重点,战也有义战和不义之战。而且如你所说的又如何,船战有钩、拒,不知道你们所提倡的仁义有没有‘钩’‘拒’,又怎么对抗不义?”
风擎子回答:“仁义当然有‘钩’‘拒’,而且我仁义的‘钩’‘拒’,胜过你的‘钩’‘拒’。我以爱为‘钩’,以恭敬为‘拒’。用爱使人亲近,用恭敬保持距离,如果爱对方,对方也会爱你,如果恭敬对方,那么对方也会恭敬你。相爱,相敬,如此互利,这才是正道。现在你用‘钩’来阻止别人,别人也会用‘钩’来阻止你,你用‘拒’来推拒人,人也会用‘拒’来推拒你,只会导致互相残害的局面。”
“你们在列国间游说总是用这一套,但仁义是何等虚无缥缈的东西。当然我并非否认仁义的作用,但它们不适合乱世。就算两国君主恰好都听信了这套说辞,但国与国的分界依然存在,民俗不同,政令不同,文字语言不同。一旦君主的后代不再信奉仁义,那将异国之人当作虫豸的事情依旧会发生,那时你们又会在哪里?只有将利器交予明君,彻底结束一切才是正途。”东方流明说道。
“那千百年后又会如何,一切还不是重演?”风擎子道。
“信奉仁义的心不会维持千百年,火与血的恐惧才有一线可能。你嘴上说得好听,但为了奇术,你还是……”突然,东方流明住了嘴,“总之,我在这里的所为,不会对这里产生什么影响。”
听到东方流明这样说,风擎子不再与他争论:“算了,我和你说不通!”
“我也和你说不通!”
看着两个吵红了脸的奇术师,火寻零说道:“好了,这件事我会自己决定。说到底,我目光所及不过几丈,登高之后,也只有几里。而我的心所能抵达的地方也不过千里。你们口中的东方,对我来说就像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一个东方国家的灭亡,对我来说还不及我花园中一株花的枯萎。我只想知道它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
“不会,两地相隔遥远,或许我这样说不恰当,但如果你周边已经有一片大湖,你还会跋涉数十里去汲取井水吗?沙漠就是天然的阻碍。”东方流明说道,“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大可以把我在傀儡内得到的东西抄录一份留下来,只要你答应不要肆意传播。”
火寻零点了点头。
风擎子也不多纠缠:“我已经将我所知道、所担忧的事情说了出来。正如火寻零所说,接下来的事情与我无关,对这些胡搅蛮缠也不是我的风格,我先回去了。”
风擎子特意走到东方流明面前,同他握手:“我希望这个小小的插曲不会影响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只是讨厌奇术和战争扯上关系。至于你本人,我还是很喜欢你的,我不太会说话,但这是我的真心。”说完,风擎子抓起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直接走了。
空气仿佛停滞了一段时间。过了一会儿,东方流明为摆脱尴尬般说道:“风擎子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他确实是个怪人,但我更关心另一件事。”火寻零提高音量说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了我。”
“我从未骗过你,我一直都说自己对罗火洲没有恶意,我来这里是为了哈桑傀儡内的奇术。”东方流明赶忙解释道。
火寻零想了想说道:“好像确实是这样,那么你不是个骗子,而是一只‘狐狸’。”
东方流明见火寻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便说道:“小心一点儿,别再像上次那样喝醉了。”
东方流明好心提醒,火寻零的脸却红了,她放下酒杯,不再饮酒。
“第二次占卜的结果呢?”火寻零换了一个话题。
“我没有告诉你,不是因为我没有解读,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这个结果。这也是常有的事情,某种感悟只有本人能理解,而他不能通过语言传达给第二个人。”
“比如?”火寻零问道。
“比如我要描述你的美,这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东方流明说道,“但我还是可以借用一些常见之物来向他人传达,像是眼睛如星星一般闪耀,牙齿似贝壳一般洁白,皮肤就像花瓣一样娇嫩,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你周身仿佛披着一层晨曦……那么其他人就能明白了。”
火寻零说道:“那你也通过比喻的方法将神启告诉我吧。”
“也许会有偏差。”东方流明说。
“一个人传达给另一个人的东西,只要是无形的就会有偏差,就好比我觉得我更加适合披着晚霞,而不是晨曦。”火寻零对东方流明说道,“没有关系。你告诉我吧,具体如何我自己会考虑。”
“情景是这样的,我不小心坠崖,挂在悬崖边的藤蔓上。而悬崖下面有一群狼,准备等我掉下去,便吃了我。上面则来了一只磨牙的老鼠,不断啃噬我的藤蔓。我已经被困了三天三夜,又饿又渴,尤其是渴,我的喉咙都已经冒烟了。就在这时,我发现崖边原来还隐藏着一道小小的水流,于是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荡到了水流边上,那是一道很小很细的水流,不过已经足够我解渴了。”东方流明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当我想要喝水时,发现水的源头栖息了一条毒蛇,它可能将自己的毒液注入了泉水之中。这就是全部了。”
“好的,我知道了。”火寻零好像陷入了沉思,“谢谢你的解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这个神启很有意思,神从不明说什么,所以它们也从不出错。出错的永远是负责解读的人。
东方流明起身告退,他袖子里还藏着一张条子,这是风擎子离开时趁握手塞给他的,上面用炭笔画了几个字。
风擎子约东方流明单独见面。
关于刚才的冲突,风擎子应该有话要说。正巧,东方流明也想和风擎子聊一聊。
东方流明进去时,风擎子正蹲坐在豆大的烛火前。
“你是在哭吗?”东方流明单看风擎子的背影,以为他在抽泣。
“谁哭了?”风擎子拿着一根细金棍蘸了点液体举在火上看。他的双眼因为久盯火焰而有些湿润。
“你这是在干什么?”东方流明好奇地问道。
“还记得我在阿鹿桓奇迹室里找到的陶罐吗?”风擎子说道,“我在解析它里面曾配置过的药水。”
“这能做到吗?”东方流明问道。
风擎子在陶罐里倒入纯净水,然后取溶液研究。他说道:“光靠舌头肯定是不行的,阿鹿桓不喜欢以植物或动物为原料的药剂,他所用的多是矿物。”
矿物的味道没有动植物那么易分辨。
“我在东海之滨用五张羊皮向采矿者讨要来了这个法子。火焰烧灼下,药剂会改变火焰的颜色,能分辨出部分矿物。我命名为‘焰色反应’或者‘五羊检验法’。”
“这名字有点随便,‘五羊’是因为五张羊皮吗,为什么要对羊皮念念不忘?”东方流明说道。
风擎子叹了口气:“大概是因为那个时候,我比较贫困。”
“这是一个值得流传百世的检验法,不如把它叫作‘风擎子检验法’什么的,不是更有趣吗?”东方流明建议道。
“我觉得冠自己的名很奇怪,你想想当你描述我刚才的行为时,要说‘风擎子使用了“风擎子检验法”,效果显著’。这难道不奇怪吗?”风擎子说道。
“被你这样一说,我也确实感到奇怪了。”东方流明说道,“那这样吧,你继续用‘焰色反应’或者‘五羊检验法’,而我用这个方法时将它称之为‘风擎子检验法’。”
“你用一个名字就偷走了我的五张羊皮啊。”风擎子道。
“不要在意这个了。”东方流明说道,“回到正题吧,你约我来有什么事情?”
“我以为你明早才会过来,什么准备也没有。”风擎子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酒壶,“比火寻零那儿的酒要寡淡得多,他们不想让我喝太多的酒,怕会影响我的工作,但他们不知道人在美好的幻觉中会工作得更好。”
东方流明尝了尝风擎子的酒,尽管比不上火寻零的,但也没有他说得那么不堪。
“那么你找我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东方流明问道。
“你喝了我的酒,那我们就是朋友了。我需要谢谢你,你没有戳穿我的老底。”风擎子说道。
东方流明叹气道:“在他乡,人总是下意识会对同胞好一点,再说了,我没有害死你的必要。”
如果风擎子是非攻派,那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研究阿鹿桓的奇术,而且还敢抨击东方流明?这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情。
简单来说,风擎子露出了马脚,他许诺研究阿鹿桓的奇术,但可能不会将最后的结果交出来。毕竟那些领主想将其用于战争,这和风擎子所信奉的准则不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东方流明说道,“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对付你。”
“我没看错,你是一个有趣的人。那我就要说其他事了。你寻求的究竟是怎样的奇术?别说奇术师该沉默寡言,你我都是奇术师,没必要沉默,也不必撒谎,因为我能听出来。”
东方流明走近风擎子,耳语几句。
风擎子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可以,如果你要的是这个的话,那可以。世界已经准备接受它了。你的选择很正确。那么最后一件事,你选择的人可靠吗?”
东方流明对风擎子说道:“你觉得我会是‘忠臣’吗?”
风擎子说道:“你是的,你为了自己的君主跋涉千万里追逐奇术。”
东方流明说道:“那你觉得‘忠臣’是什么样子的,叫他低头就低头,叫他抬头就抬头,言听计从的就是忠臣吗?这有什么意思?国君有过错,加以劝谏;自己有好的见解,告诉国君,引导国君走入正道,这才是忠臣。
“撇开玄之又玄的命运不谈,一个人成为君主,我指的是世袭那种,其实只是概率的问题,他恰好出生在帝王家,恰好又是嫡长子,恰好弟弟们都没有什么野心,哪怕他是个废物,也会成为君主。就像一棵开满花的树,有些花落入水沟,有些花被吹入酒盏。
“我早就是无国可归之人了,因此没有哪一国的君主是我必须要去侍奉的,与其说君主选择臣下,倒不如说是臣下选择君主。我的眼睛和心替我做出了选择。你要明白渔人弓着身子,不是对鱼恭敬;在捕鼠器上放食物,也不是因为喜爱老鼠。我也有必须要实现的抱负。”
“听起来你是一个明眼人。”风擎子摊了摊手,“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我以为让你放弃还要再花一点时间。”东方流明说道。
“就像我之前才说过的。”风擎子说道,“我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也许你现在会觉得我伪善,但我个人所能做的东西有限。更何况,我还要把大部分的生命花在其他地方,我尝试过,然后失败了,这就足够了。理念就像奇术,倘若时代不适宜,我们只需留下脚印即可。”
“你比我见过的很多人都要睿智,但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他们迟早会发现你的目的,那时你就不容易脱身了。”
“我这个人就是一阵风,谁都抓不住风。”风擎子说道。
“别再说什么风了,人变不成风,再说连光都被捕获了。”东方流明说道,“而捕获光的那个人也死了。”
风擎子瞬间就委顿了下去:“这倒也是,我不喜欢这里。他们杀了阿鹿桓。”
第九章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绿洲又起了骚乱,这骚乱起于一场挖掘。
昨晚,火寻零睡得并不安稳,她借着星光看床上的帷幔,一边数着上面的花纹,一边想东方流明的神启。人很难同时做两件事情,所以她既没能数清楚花纹,也没想清楚神启……
等她起床时已经临近中午了,然后她听到了坏消息——那些求婚者准备掘开阿鹿桓的坟墓。
这是亵渎和不敬。
火寻零匆匆出发,但在出门前,她还不忘告诉她的女仆,替换掉她大床的帷幔,要浅色没有花纹的。
火寻零赶到时,他们正准备开棺。
阿鹿桓的鹿石躺在一边,不要打扰他长眠的纹饰还清晰可见,但他的棺木已经被挖了出来,放在一边。
人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一方面祈求长生,一方面又害怕“长生”这一恩赐将自己变作非人之物。以至于每个民族都有关于永生的神话,但没有人真正得到过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