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吧,科米纳大人,”罗比诺回答,“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摘下公爵夫人的帽子,她甚至都没有发现。而这次只是个小小的笔记本,完全没有问题。您知道,最重要的就是能让他分心,找个东西吸引他的注意力。我们在今天的晚宴上就可以动手。大人,请告诉我,他贪吃吗?”
“不,一点儿也不。他不吃肉,是一个非常自律的人。”
“明白了。那他喝酒吗?贪不贪杯?”
“应该不喝。记住,像今晚这种正式的宴会都是由仆人来倒酒的,你们没机会把他灌醉。”
“那太糟糕了。”罗比诺似乎思考了一会儿,“那晚宴上有节目表演吗?杂耍、哑剧,或者小丑表演之类的。他会全神贯注地看表演吗?”
“有可能,但估计也比较难。据我所知,这类娱乐表演经常是委托他来安排的。事实上,他通常会周旋于贵宾之间,说说笑话逗大家开心。他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人。说真的,我觉得他是米兰城里最和蔼可亲的人。”
“美酒和美女,他总会有一样喜欢吧,”罗比诺说,“您能在城堡外找一个他不认识的妓女带去晚宴吗?”
科米纳公爵摇了摇头:“我办不到,而且也根本没用。像这种招待大使的宴会,卢多维科只允许宫廷里的女性出席。而且莱昂纳多先生也不好这口,他对女人不感兴趣。可能对男人也不感兴趣,他们是这样说的。”
“好吧。这样的话,那您就得想办法和他聊天了,公爵大人。他过来的时候,您就尽可能海阔天空地跟他聊,哪怕他在胡说八道您都得表现得很感兴趣。”
“莱昂纳多先生不太可能胡说八道。”佩隆在一旁插话,眼睛望着天花板。
“那就更好了,总之请公爵您尽量拖住他。”罗比诺微笑着说,这使他难看的脸更不堪入目了。没错,当人的32颗牙齿掉了20多颗时就会变成这样。“不管是谁,人们只要是在讲自己的事情,经常都会说得忘乎所以的,你就是拔掉他的大牙他可能都察觉不到。如果这人是个男的,那就更容易对付了,即使他的名字叫莱昂纳多·达芬奇。”
* * *
“莱昂纳多·达芬奇?”
“他还在里面,将军大人。”门口的守卫边说边退到一旁。
加莱亚佐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只见莱昂纳多神色凝重地站在桌子旁边。
“尊敬的莱昂纳多先生,您验完尸了吗?”
“应领主大人的要求,刚刚才完成。”莱昂纳多回答道。他还是一脸严肃,很少看见他这么忧虑的样子。
加莱亚佐左右环顾。桌子上的尸体已被肢解,胸腔打开,内脏零乱地放在四周,就像从抽屉里匆匆忙忙取出来随处一放的衣服。这样的场面谁看着都会反胃,可怜的萨莱伊站在旁边脸色发青,样子难受极了。
“小萨莱伊,人体的内脏可没外表那么好看,对吧?”
“没错,加莱亚佐先生。”男孩回答道,从他身边经过时,快速地鞠了个躬。
“请你可别吐到我身上,我这身衣服是新的。”加莱亚佐看着男孩在收拾工具,样子就像个死人。这个小无赖,他心想。两三年前萨莱伊曾偷过他的钱包,虽然里面只有半个里拉,但加莱亚佐是一个凡事都记在心里的人,无论好事还是坏事。眼前的这个小无赖看起来招人喜欢,但骨子里一定还是死性不改。“那么,莱昂纳多先生,您有什么发现?是什么病要了这个可怜人的命?”
“我该怎么说好呢,将军大人?”莱昂纳多边回答边用一块抹布擦了擦手。他们是怎样进行解剖的不得而知,但旁边的萨莱伊从头到脚都沾满了血污和其他脏东西,而莱昂纳多却仍像刚进这个房间时那样整洁干净。“您是问,什么病?这是一种防不胜防的病,将军。”
“是‘那个病’吗?”
“比‘那个病’更糟糕,将军大人。是人性的邪恶。”莱昂纳多把手上的抹布扔到桌子上,刚好落在尸体的旁边,“这个可怜人,他是被谋杀的。”
“谋杀?”加莱亚佐吃了一惊。
“是的,谋杀。更精确地说,是窒息而死,肺部缺氧致死。”
“恕我直言,莱昂纳多先生,但这不大可能啊。我见过很多被勒死的人,他们死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安详的面容。”当然,加莱亚佐并没有提及他自己曾经勒死过不少人,因为那与眼下的事情并不相关。“他们的舌头、眼睛、面容……”
“很抱歉,我可能没说清楚。我并没有说他是被勒死或掐死的,但他是窒息死亡。”
“我明白,莱昂纳多先生。但就算是有人把什么东西塞进那个可怜人的口里,他的眼球也会突起啊。而且……”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他的牙齿间没有发现任何纤维物,嘴巴也没有被强行张开的痕迹。瘀伤也没有。将军大人,完全不是这回事。”
“完全不是这回事?那您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看在上帝的分上!”
“这个一时半会还说不清楚,我想我们还是一起去见公爵大人再说吧。”
第5章 来自贾科莫·特洛狄的书桌
致费拉拉公爵埃尔科莱·德斯特,普通邮件
尊贵的公爵大人阁下:
昨夜为了迎接来自法国的使者——科米纳公爵和一位叫佩隆·德·巴斯克的先生,特地举办了一场排场十足的盛大晚宴。我们一起享用了无数令人赏心悦目的美酒佳肴。还有许多农户来城堡围观这一盛事,为其欢呼。
贾科莫·特洛狄放下笔,把手掌放在大腿上来回摩挲。此刻已经是10月下旬,天气让人觉得冷飕飕的,因此脱掉手套来写字简直就是一种折磨。
这位费拉拉公爵的大使喜欢早起,趁着清晨头脑清醒、心平气和的时候给他的主人写信,描述前一天发生的事。这是一封平常的、不那么正式的信,会在午前祷的时间,也就是早上九点左右通过邮递马车发出。因此信封上标注的是“普通邮件”,而不是“急件”。
宴席间,有些年轻人出来表演球类杂耍节目。有一个叫做卡特罗佐的侏儒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拉着一位法国大使的袖子想爬上桌子,结果袖子突然被松开,他从桌子上掉了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惹得宾客们哈哈大笑。
科米纳公爵坐在莱昂纳多先生旁边,两人在不停地聊天,大多是关于钱财的话题。科米纳公爵想知道莱昂纳多的薪酬有多少、多久发一次薪酬,但我觉得他只是想借机打探卢多维科大人的财政状况,想了解他是否有足够的财力发动战争。
这位费拉拉的使者再次放下手里的鹅毛笔,从书桌旁站起来,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开。
外面,粉红色的朝霞正把黑夜驱散,天空被染成蓝色,上面点缀着几朵漫不经心的云。
贾科莫·特洛狄从来搞不清楚为什么有的人光是看天色就能预测天气,说“明天要下雨”“再过两三天就转晴”,或者“闻起来有雪的味道”一类的话。对特洛狄而言,云朵、天空和风都是沉默不语但变幻莫测的,会带来令人捉摸不定、似是而非或者难以预防的后果。
特洛狄擅长的是看人。
他擅长通过一个人的言行举止来看穿他的心思。听一个人说了些什么、是怎么说的,然后两相比较,从而判断说话者是否自相矛盾、文不对题。
特洛狄敢打赌,那两名法国人是来借钱的。那些滔滔不绝的恭维和口不对心的赞美之词,都要给伊尔·莫罗的衣服留下一层油腻腻的污垢了。此外,卢多维科通过权力无法得到的东西,他就会用金钱来收买,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至于其他的什么外交来访、精心准备,还有随从的发言,都是在做戏罢了,这两人就是来上门讨钱的,毫无疑问。但现在就跟埃尔科莱直说,或者提醒他关于他女婿和爱女金钱上的问题,还为时过早,只会把他弄得心神不定。还是等明天吧,如果能证明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再跟他具体说也不迟。
晚宴上还有一个插曲,莱昂纳多先生发火了。这可能是因为他被科米纳公爵的问题弄得不胜其烦,也可能是因为科米纳的手下把一桶酒洒到了他心爱的衣服上,那名手下试图帮他清理,结果越弄越糟。我清清楚楚地听见莱昂纳多先生平时这么彬彬有礼的人骂了许多失礼的话,听起来像托斯卡纳方言,出于我的修养和对您的敬意,我无法复述这些言语。
我还觉得卢多维科大人对莱昂纳多先生有些冷淡。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不清楚,但我斗胆猜测,应该和那尊还在制作的、早已名声在外的骑马铜像有关,两人的关系可能是因此闹得不愉快吧。
特洛狄又看了看天空,云朵似乎在移动,又似乎没动。过一会儿可能会下雨,又可能不会下。反正这些他都无法控制。但与人有关的事情,他就可以出手干预了。他可以聆听、收集信息,然后加以理解;可以先等待,再行事。或者,更理想的是,让别人来行事。他需要做的就是:这边说句话,那边点个头,恰当的时候保持沉默。贾科莫·特洛狄认为自己可以充当一种社交润滑油。他可不是身处于一堆铁罐中间的一个瓦罐,随时可能被挤得粉身碎骨。他是机器的两个部件之间、像莱昂纳多先生设计的那些精妙器械里杠杆之间的润滑油。因为他是如此的润滑,不仅不会被碾得粉碎,反而可以令机器里两个坚硬、强有力的不同部件协调运作,发挥不同的作用。
还有钱,钱对贾科莫·特洛狄而言也是一种润滑油,是一种非常便利的平等交易手段。我的东西值十块钱,你的只值六块,你只要再给我四块,交易达成。这就是运作的原理,这也是一直以来特洛狄对金钱的理解。钱没了,机器也运转不了了。这可能也是卢多维科和莱昂纳多之间关系冷淡下来的原因。
但也有可能是别的原因造成这种令人遗憾的局面。早前在城堡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叫兰巴尔多·奇第,是个画家,据说是死于神的诅咒。这可能会令卢多维科感到极度忧虑。您也知道,他为人迷信,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当成不祥之兆。总之,当天城堡里的气氛不是很好,尽管晚宴上都是美酒佳肴,但总觉得缺少了些欢乐,最后也早早结束了。
晚宴后,我看见卢多维科和您的爱女贝亚特丽斯恩恩爱爱地离开了。贝亚特丽斯看上去和卢多维科相处得不错,她是开开心心地跟着丈夫回罗切塔楼去的。您还记得切奇利娅·加莱拉尼吗?她现在是贝尔加米尼伯爵夫人。她当晚并没有出席晚宴,我最近也没见到过她。城堡那么大,守卫又森严,我不可能老有机会盯着它的主人以及出现在他周围的人。
明眼人大概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亲爱的埃尔科莱大人,我现在还没查清卢多维科是否有对您的女儿不忠,但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也不奇怪。毕竟他根本不会顾及我,顾及您的女儿,又或者是您——费拉拉公爵大人。
愿您的慈爱永存。
米兰,1493年10月20日
您的仆人贾科莫·特洛狄
六
“莱昂纳多先生,很高兴见到您。”
“伯爵夫人,这是我的荣幸,感谢您这么快就安排跟我见面。”
切奇利娅和莱昂纳多并肩走在露天的拱廊里,她发现莱昂纳多眉头深锁。卡尔玛尼奥拉宫的内院此刻显得宁静祥和,跟吉奥维亚门前的广场截然不同。
“您太客气了,”切奇利娅边说边拉着莱昂纳多冰凉僵硬的手,而她的手是温暖而柔软的,“您匆匆来访,不会是有什么令人担心的事情吧?我原本是期待您明天来参加音乐会的。”
“我们还是找一个隐蔽些的地方再说吧,伯爵夫人。”
“是和城堡里发生的事有关吗?”特尔希拉问道。她是切奇利娅的其中一名侍女,是最平易近人的一个,但也是最任性的。
“特尔希拉,不要打扰莱昂纳多先生。”
“是和武装广场发现的男尸有关吧?他真的是触怒天威而死的吗?”
“特尔希拉,这些事情你都是从哪里听回来的?”
“人人都知道啊,”特尔希拉耸了耸肩说,“今天在布洛雷托这里,人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就连乔阿奇诺教士在布道时都提到了。他们还看到安布罗基奥大师匆匆忙忙地穿过城堡,边穿衣服边赶路。”
“您看吧,莱昂纳多先生,我之前怎么说来着?”切奇利娅说着咯咯轻笑起来,“城堡里根本没办法留住秘密,那么多人在那进进出出、游离浪荡的。我住在里面的时候,还有一只猿猴穿着侍卫的盔甲在武装广场周围转悠呢。”
“现在也还有呢,”莱昂纳多说道,“公爵大人说这畜生比他一半的仆人还尽职尽责,我感觉他说得挺对。”
“好,来吧。特尔希拉,我和莱昂纳多先生要在蓝厅谈事情。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来打扰我们。”
“遵命,伯爵夫人。”
* * *
“现在告诉我吧,莱昂纳多先生,”切奇利娅又笑了一下,“城堡里真的有人因为被神灵诅咒而丧命了吗?”
“无稽之谈。”莱昂纳多一下子坐到那张木头椅子上。蓝厅里摆着很多张柔软的皮革扶手椅,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唯独喜欢那张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木椅。“每当人们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时,就将其归因于惹怒神灵,这是个很便捷的做法。几千年前,人们还不是以同样的方式来看待月食吗?后来我们才知道星体运动是可以预测的。但接下来,人们又发现,除了知道星体是不断在运动的之外,对其他的事情仍然无法解释、无法预知,所以就不得不说服自己,人的命运是可以通过星体运动来预测的。这就有点像那则笑话:一个男人在巷子丢了东西,他就去那个靠墙而挂的火把下面的水坑里找。‘您在找什么啊,先生?’‘我在找我弄丢的一枚金币。’‘那您是在这个水坑里弄丢的吗?’‘不,我把它掉在巷子中间的那个水坑里了。’‘那您为什么上这儿来找啊?’‘因为这儿有光,我才看得见啊。’男人指着火把说。”
切奇利娅夸张地笑了起来,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然后她看着莱昂纳多说:“那您有证据反驳公爵那位占星学家的判断吗?”
“那头蠢驴。”莱昂纳多回答道,“我也不想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但他就只会夸夸其谈。”
“快给我说说那个死者吧。先说他到底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