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是被谋杀的,大人。”
“谋杀?”
“准确来说,是窒息致死。”
卢多维科瞥了加莱亚佐一眼,后者一脸茫然。
“他不像是被勒死的样子。”
“确实没有,因为他是被机械压迫窒息而死的。”
“莱昂纳多先生,请您详细解释一下。”
“大人,您知道,我们人是以一种机械运动的方式让空气进入胸腔来呼吸的,换句话说,是通过扩张胸腔和增加空气的容量来呼吸。”莱昂纳多把手放在胸口上,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掌比画强调肋骨的运动,“水和空气的运动方式在本质上很相似,它们都会流动到周围的容器中并将空间填满。但是空气和水有一点不同之处,那就是空气可以被压缩、挤压而缩小所占的空间,水却不会。你可以往猪膀胱里吹几口气,用绳子把它绑起来,然后用双手进行按压。它会越缩越小,直到压力大到再也压不下去。而一个装满水的猪膀胱是不可能这样被挤压的。正是由于空气是可以挤压的,所以一个充满空气的身体也可以这样被压缩。但如果有孔隙让空气可以逃逸,它就会被释放出去,并且再也不会自动回流。”
卢多维科思考了一阵,又转头看着莱昂纳多。“莱昂纳多先生,我觉得您还是没有解释清楚。”
“我认为那个可怜的家伙是被人用某种紧身的东西勒住了胸部,胸腔受到了挤压,把他身体里所有的空气都排了出去,并且无法再打开胸腔吸气。”
“您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在解剖尸体时发现,死者的肋骨和胸腔有损伤。并不是骨头断裂,而是连接肋骨和背部脊柱以及胸前保护心脏的骨头之间的软关节受损,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压到他身上一样。”
卢多维科双手合十放在嘴巴前来回摩挲,过了一会儿又抬起头:“人真的会因此而丧命吗?”
“是的,大人,就像溺水或者其他意外导致无法呼吸而丧命一样。”
“安布罗基奥大师,您觉得呢?”
安布罗基奥微微抬起下巴,用手指着天花板的拱顶说:“莱昂纳多先生,星象显示死因是疾病,而火星的方位说明这是毋庸置疑的。”
“安布罗基奥大师,我真的很羡慕您可以通过观测星象获取这么多的信息。”莱昂纳多说着,摊开双手,“而我,只看星星的话,几乎连哪儿是北都找不着。”
“您观察的是身体,一个凡人的肉身。”安布罗基奥严肃地说道,“我观察的是星象,是至高无上的永生圣神在显灵,希望您不要妄图将凡间和天上看见的事物作比较。”
“恕我直言,安布罗基奥大师,您昨天不也检查了尸体上是否有疾病或暴力致死的痕迹吗?”
“既然我们发现了尸体,验尸自然是弄清楚事情的第一步。但是要想得到确切的答案,要把过去和未来连接起来,我们必须考虑星象。星象是从来不撒谎的。”
如果现在他们两人是在单独吃饭的话,那莱昂纳多很可能要跟安布罗基奥探讨一番意大利语“考虑”这个动词的词源。事实上,根据莱昂纳多对拉丁语少得可怜的认识,这个词可能源自拉丁语“cum sideribus”,意思是“伴随星星”。但鉴于现在不是在酒馆,站在面前的是米兰的领主,而且那头身穿深红色长袍的蠢驴认为他可以无视科学,莱昂纳多只得忍了下来。作为赛尔·皮耶罗的儿子,莱昂纳多向来认为,知识是高于生命的。
“好的,我明白了。”莱昂纳多转向卢多维科,脸上一副刚听说月亮是由奶酪做成的表情,“大人,之前有一位多明我会的教士曾和大人您说过,您的兄长是在星运下诞生的,还预言他将征服伯罗奔尼撒半岛、亚洲、非洲和整个地中海地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是叫安尼奥·达·维特尔博吗?”
众所周知,莱昂纳多是一位天才。因此,他只花了木星绕太阳公转所需的十亿分之一的时间,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世纪性的错误。
卢多维科的兄长加莱亚佐·马里亚,曾听信一名懂占星的修道士的预言,说他将征服全世界。莱昂纳多此刻在卢多维科面前把这事情拿出来说,可不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在那之后不到三年,加莱亚佐·马里亚就在米兰城里被刺杀,哪儿都没去成就丧了命。
“如果您是由衷尊重并真心要纪念我的家人,那您应该赶紧完成我若干年前委派给您的工作,而不是在这里质疑安布罗基奥大师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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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他是不相信您说的话了?”切奇利娅优雅地摇了摇头说,“我可怜的莱昂纳多先生,您的确是在错误的时间说了错误的话。您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在卢多维科面前有些事情是不能讲的。”
“看来我永远都弄不明白,伯爵夫人,也正因此我才来向您求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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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为什么就不能把军队的指挥权交给我父亲呢?我父亲埃尔科莱是阿尔卑斯山以南最英勇善战的人,我听说他在阿尔卑斯山以北也备受赞誉。而查理八世皇帝的亲信当中,也只有奥尔良公爵是个值得尊敬的勇士。”
“夫人,我建议您在谈论与外交政策有关的问题时,要克制些。”
贝亚特丽斯突然停了下来,看起来有些烦躁。当然,特洛狄作为父亲派驻米兰的大使,行事谨慎、经验丰富,但贝亚特丽斯并不懂得欣赏他的这些优点。在她眼中他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男人,个子矮小,还秃头。他总是说冷,表面上对人唯唯诺诺,实际上却我行我素。
“反正我是在自己的宫殿里。”
我的姑娘,这可不是你的宫殿,特洛狄心想。你要真是城堡的女主人,那早应该住到东翼宽大的房子里去了,而不是住在罗切塔楼这狭小的房间里,虽然里面摆满了奢侈品,却不见天日,还冷得要死。
“夫人,这正是令我担心的地方啊。我们可是在斯福尔扎城堡里,这里耳目甚多。”
“无论如何,您刚才不是说您很快就要和我丈夫面谈吗?您干脆叫他直接任命我父亲当军队总司令吧。”
贾科莫·特洛狄看着贝亚特丽斯,像是知道他可以求助于一个智力超群的人。
“夫人,您很清楚,像这种事情,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各方权力的平衡,这样做才可能达到公爵大人,也就是您丈夫,心中期盼的结果啊。”
特洛狄停顿了大概十分之一秒。当然,这是我们现代人才能计量出的时间,那时候的人做梦也想不到,这么短的时间也能计量出来。
如果贝亚特丽斯真的有那么聪明,能听懂特洛狄的解释,那就不需要解释这么多了。
对于卢多维科来说,他的目的并非入侵那不勒斯,而是要让奥尔良公爵一直在外征战,时间越长越好。为了发动战争、入侵那不勒斯并取得胜利,查理八世皇帝必须得依靠奥尔良公爵来实施这些行动,他连屁股都不会自己擦,更不要说率军打胜仗了。
当奥尔良公爵忙着带领军队纵贯意大利,入侵那不勒斯,就肯定无暇顾及向卢多维科发难,争夺米兰领主的称号了。
只要这场战争持续得足够久,卢多维科就有机会获得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任命,成为米兰公爵,并取得民众的拥戴。
现在回头来说说贝亚特丽斯的父亲,埃尔科莱一世·德斯特。像我们前面提到过的,他可不只是一名小领主,而是一位军事经验丰富、逢战必胜的将才。他还曾在那不勒斯学习进修过军事战略战术。如果让埃尔科莱这么英勇善战、足智多谋,而且熟悉敌情的人与奥尔良公爵合作的话,肯定会加速战事的进程、缩短战争的时间。这对卢多维科来说,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看见贝亚特丽斯正装出一副在思考的样子,特洛狄只好继续说道:
“一条汹涌奔腾的河流是无法停歇的,只能合理引流。当公爵大人打开了阿尔卑斯山的堤防,这条法兰西的河流就会淹没那不勒斯。因此,如果想要把河流引往我们想它去的地方,我们需要的是堤坝,而不是牧羊人啊。”
“贾科莫先生说话可真有诗意啊,都快赶上莱昂纳多先生了。”
特洛狄停下来不说了,静静地站在那儿。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口,从而不暴露自己,这也是他能成为一名出色外交使者的优秀品质之一。
“我不太喜欢莱昂纳多先生。他总是面带微笑,显得轻松平静,就像……”
“像谁,夫人?”
“像那种无论事情结果好与坏都能坦然处之的人。使者大人,您觉得他信得过吗?”
“夫人,我可不像您那样对城堡里的事情了如指掌。我只是逢周四才见到莱昂纳多先生,当……”
贝亚特丽斯怒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当你去那个米兰妓女家,边听音乐边聊些莫名其妙的话题时,对吗?我倒是想知道她明天又会穿成什么古里古怪的样子,可能会穿三条裙子吧?一条叠一条地穿。她瘦得皮包骨,看上去简直像个干尸。”
“我向您保证,最近这几次我见到加莱拉尼女士,她都没有穿新衣服,也没有戴新的首饰……”
“您以为她会蠢到特意穿戴这些在您面前显摆吗,贾科莫先生?她是个荡妇,但不是个傻子。使者大人,请给我盯紧些。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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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有何吩咐?”
卢多维科看着加莱亚佐,心里清楚他的头脑也非常聪明,他的意见也可以参考一下,当然,还是要以占星大师的意见为主。
“将军,您怎么看?”
加莱亚佐点了点头,似乎很感激卢多维科问到他的想法。“大人,如果真如安布罗基奥大师所说,这个可怜的人是死于疾病,那么住在死者奇第房子附近的人都同样暴露在有病毒的风中。因此,我们要采取相应的疾病预防措施。我建议派人去这名画家的住所,关闭所有的门窗并封死,然后疏散周围房子里的民众。”
但是,如果这个巫师是在胡说八道,兰巴尔多·奇第是如莱昂纳多先生所说的死于谋杀,那么我们也应该去他的房子搜个仔细,弄清楚他为人如何,最近和谁有过来往,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他被杀后还遭抛尸在城堡的庭院中央。
“安布罗基奥大师,您觉得这样处理合适吗?”
“大人,我十分赞同山赛维利诺将军的意见。”
“那好。加莱亚佐,先让司法大臣到兰巴尔多·奇第的住所,把现场封锁起来。但是周围的居民暂时不用疏散,现在还没必要惊扰他们。”
“我想与司法大臣一同前往,请大人允许。”
或者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这个白痴说可怜的奇第是死于疾病,你知道我有多害怕这种病吗?是零的平方根!(零的平方根即零,意为一点也不怕)
“当然可以,加莱亚佐。去吧,愿上帝保佑您。总管,现在还有什么事吗?”
“费拉拉公爵大使贾科莫·特洛狄求见。”
“好的。各位,你们可以离开了。让特洛狄大使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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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一定能理解,作为一名使者,这是我的职责。不光是基于自己的利益角度考虑,更是奉命行事,我不得不替我的主人问您这些令人不快的问题。”
贾科莫·特洛狄站在卢多维科面前,后者则端坐在他的高背椅上。但此刻,卢多维科反而是那个觉得不太自在的人,因为特洛狄提的问题往往是令人无法回避的。
“贾科莫先生,我能问一下,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这就是作为优秀政治家所遵循的第一条法则:总是用问问题回答问题。
“传言已经在整个米兰城里满天飞了。今天早上,乔阿奇诺教士在午前布道时也说到了这个事情。”
“乔阿奇诺教士?”
这该死的教士,卢多维科心想,试图掩盖脸上的不快。当然,特洛狄已经察觉到了。
“那乔阿奇诺教士具体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的东西足以把他自己送进教皇监狱吧?这样才能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学会先为米兰领主的事情操心,而不是妄说天意。
“他说上帝的惩罚已降临米兰,这人和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一样,是因为触犯了天威而死。还说恶魔的秽物——金钱,已经逐渐占领了这座城市。上帝将把商人逐出圣殿,先从驱逐这些商人的领头人开始。”
“按乔阿奇诺教士的说法,指的就是我啰?”
“我可不敢妄加揣测。所以,这令人不快的传言是真的吗?”
特洛狄问道。他也不愧是一名优秀的政治家。
“恐怕是真的。昨天在唱赞歌的时间,一个可怜人被发现死在武装广场,他是个画家。安布罗基奥大师说他是死于自然疾病,但他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病;而莱昂纳多先生宣称他是被谋杀的。您应该能领悟得到,比起所谓的‘触犯天威’,这两种可能性都更令我担心。”
卢多维科心想,还是先不要提及那人死前一天曾请求面见自己为妙,在自己的庭院里发现一具死尸就已经够让人心烦意乱的了。
“我非常理解,大人。”
“贾科莫先生,您是一个睿智而细心的人,所以我想问问您的意见。”
“大人请说。”
“昨天晚宴上,我看到莱昂纳多先生一直在和两位法国使者聊天,我注意到有一段时间他突然生气了。莱昂纳多先生可是很少这样的,您知道他们当时都说了些什么,或者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人。是科米纳公爵的一名手下不小心把许多酒倒在了莱昂纳多先生的衣服上。但令人觉得有些奇怪,他看上去似乎是故意的,而不是真的笨手笨脚。他们那时一直在谈钱的事情。”
“钱?”
“那两位法国客人显然对薪酬的事情很感兴趣,包括莱昂纳多先生拿多少薪酬,您又是如何付薪给他的。”
“哈,原来如此。”
“大人,恕我直言……”
卢多维科摊开双手,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您说吧,大使先生。您知道我是很尊重您的判断的。”
贾科莫·特洛狄眯了眯眼睛,微微鞠了鞠躬,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
“严冬将至,这恐怕不是翻过阿尔卑斯山、发动战争的最好时机。我认为这两位法国客人主要是为借钱而来。我相信,他们问这些问题的目的,就是为了弄清楚大人您能够从国库拿出多少钱来资助他们法国人打仗。”
卢多维科笑了。这个费拉拉大使每次开口说话,都言之有理。就这件事而言,卢多维科知道他说的绝对正确。
“贾科莫先生,我也这么认为。但还有另外一件可能的事,我想确认我没有搞错。”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大人是希望借助小人之力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